琴音一出,漫天飛砂走石,狂風四起,烏雲蔽日,天雷大作,驟起的奔騰雨勢瞬間摧毀了大齊王伏玄浪企圖與所嫉妒憎恨的兄弟們同歸于盡的野心。
事情發生只一瞬。
烈如業火,猛如厲風,在大齊人心中,從來應是曼妙動人的琴音,竟也有如此撼動山河、震懾神魂的一面。
那一日,在場所有人不由得要想,天下間,怎能有如此厲害之物,方一現世揚聲便光芒四射的奇琴,以及這首前所未聞的曲譜,卻瞬間讓天地為之動搖。
或者,其實他們心知肚明,厲害的應是這名宛若琴神降世的琴師,自她以常人肉眼根本無法跟上她指法的速度挑弄揉撫琴弦那刻起,一切恍如幻境。
首先,要造成宮城外山崩的危險火器雖然還深埋在山上的某處,但被點燃的所有引繩早被大雨打濕,再也發揮不了作用。
繼而,找到空隙穿過伏玄浪身側的海寧王伏向陽,箭步過去十丈外頭追上了殿里最後一條仍冒著火星的引信,一刀斬斷,解除了太極殿四周的危機。
德昌王伏懷風與威遠王伏文秀二人雙劍齊出,往來不到五招,便劈得伏玄浪招架不住,連連往後退去,最後伏文秀長劍俐落砍去之際,只听得「鏘」一聲,伏玄浪手中彎刀便只剩半截,德昌王得此良機,正欲往伏玄浪心際刺去時,听得伏玄浪突如其來無比悲淒的一聲︰「七哥!」
一剎那間,伏懷風想起尚不曾有嫌隙的兒時過往,憶起母後過世前拉著他們嫡親兄弟三人要他們彼此互相扶持,因而遲疑了片刻。
僅僅這一遲疑便失了先機。
伏玄浪得逞地勾起狠一笑,抓準時機以那僅存的殘斷彎刀橫斬過去。
「老七!」伏文秀大掌一把推開伏懷風,閃避不及地代他承受一刀。
「六哥!」伏懷風此時無比恨極自己那根本不該有的心軟,雙眸發紅,咬牙舉劍就砍。「伏玄浪!」
「王爺!」近乎淒厲的喊聲伴隨著一道雷霆萬鈞的銀光射人,一把亮晃晃的銀色長槍就這麼早一步刺進了伏玄浪的肩頭。
彷佛天意,層層疊疊密不透光的烏雲間,兩道驚天雷落下,其中第二道無巧不巧地打在那銀槍上頭,雷電加身,伏玄浪便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只見焦灼白煙自他周身四起,他直挺挺地就這樣砰然倒下。
「六哥!撐住!」自後方奔回來的伏向陽,力持鎮定地咬牙點了威遠王身上幾處大穴,撕了外袍止住自他左腿上汩汩流出的紅艷鮮血。
「成了。六哥性命暫時無憂,來人!」不多時,伏向陽好不容易吐出一口大氣,示意身旁士兵以及隨後追上的梁一藝,合力將威遠王先帶離戰場。
伏向陽立起身,突地猛力一把拍在仍緊緊握住手中長劍跪于原處的伏懷風背上。「別發愣,七哥,六哥有我顧著,這里還有許多事情趕著辦。」
伏懷風回神,俊顏依舊面無血色,僵硬點頭,顫巍巍地回到太極殿上台階最高處,咬牙閉眼,而後再睜開眼時旋即恢復平靜。他揚劍高舉,厲聲昭告天下,無道昏君已遭雷殛天誅。
十萬討伐軍再也無懼,一舉攻上前擊潰早已無力抵擋的皇軍。
勝負已分。
往後的日子里,眾人所津津樂道的,是德昌王果然蒙上天庇佑,是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才會出現那場及時雨逆轉危局,大齊無道王上是讓上蒼一道驚雷給收了命。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聲稱,親眼目睹在那場大雨中,五彩雷雲之上有著金光祥龍現身。
只有伏懷風痛心察覺真相是怎麼回事。
當時他身處亂戰中,卻听到遠遠傳來朦朧難辨的陌生琴曲之時,便隱約有了不祥預感。
最後在他終于趕到重華宮,在後花園里找到她時,只見岑先麗渾身浴血抱著染成通紅的「無雙」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時,唇角猶含笑。
「麗兒!」
那是無邊無際令人膽寒的幽冥界。
岑先麗只能感覺身軀直往下墜,即使睜著眼也瞧不見半分光亮,伸出手更攀不住半片崖壁,仿若墜人無底深淵,永遠回不去他身邊。
不過,她知道,她撐住了難以忍受的痛楚,即使雙手痛到失去知覺時也完美奏出了《樂降雨》、《雷震天》兩段禁曲,使其成功降下大雨和天雷,他的大軍不會有絲毫損傷,他也不會有事。
那就夠了。真的夠了。
她能為他付出的,也就這樣了……所以不管接下來得面對什麼、會失去什麼,她都無畏無懼。
也不知經過了多久,墜下的速度緩了再緩,最終,像是停了下來。一片漆黑之中,她彷佛是飄浮著……她甚至連手腳身子都失去了知覺,連呼吸心跳聲都不可聞見。莫非,她終是成了一縷幽魂?
天地一片沉寂。無聲的孤獨籠罩著她,幾乎要逼人發狂了。
她依舊無言地等待,直到前方出現一聲幽遠的長嘆。
熟悉的、溫潤的……卻讓她懷念得無法自遏,淚流不止。
你終歸是決定犯下禁忌了。我應該交代過,禁曲是不能在人間使用的。
「可是……師傅也說過,若有一天,徒兒走投無路時,就允我彈出禁曲保命。」不知是因為身上的痛楚已消失無蹤,或是因為心上再無遺憾,面對數年不見的師傅,她卻不覺得有任何違背諾言的歉意與罪惡。
當下你盡可逃離的。今日你縱然不奏琴,這場戰事勝負于你無傷,此刻並非當真攸關你性命之時,何須為他人作嫁?
眼前仍無絲毫光明,可岑先麗卻能清楚看見那道依舊飄逸的白色身影。師傅的俊雅容貌仍與分別時……不,甚至與當年初見那眼時,半分無差。
「可是師傅,我若不喚出龍神降雨,任憑那崩天火器炸開,會有多少人命喪當場。我、我不忍心。」
為師倒不記得你這只惦著偷閑貪玩的小丫頭有過如此悲天憫人的胸襟。
她對著師傅賠笑一聲。「我確實沒有。有那副心腸的是阿藤……是德昌王。倘若讓他見著了為他拚命的將士在他眼前平白犧牲,他會極難受的。而我就只是……不忍心讓他難過。」
看樣子,你很喜歡他,喜歡到連自己的一生都可以放棄;就算花了一輩子習藝、卻再也當不成琴師也無所謂了。為師說過,你若有了伴侶則再當不成琴師。而你選了他,為了救他,奉獻了你的全身全才各喚出天雷。今後,你這雙手真正算是廢了。
天雷降下兩道,第一道便是對準她的右手劈來。
她嘿嘿干笑了兩聲,彷佛真沒有什麼留戀。
「師傅早看見了這樣的結局,當年才會勸我不是?所以,師傅也一定知道,若是我明明能幫他,卻為了保住這雙手而不肯幫他救他,哪怕今後我定再也不願彈琴了;那麼,留不留這雙手,又有何差別呢。」
歐陽望的聲音听來漸漸有些空靈,凜冽而尊貴︰
你雖救了無數人,但天雷落下,仍有死傷。這一曲,你改變了無數人的命數,是好是壞,是功是過,難說。
「我不會後悔。我唯一後悔的只有一樁。最後那一面,我明明答應要好好等他回來,卻又食言了呢。我只希望他別再生我的氣了,我……要是能好好同他道別,就真正沒有遺憾了。可惜……我不能再貪心了。」
從來她就知道,她沒資格貪心的。夫妻緣分一場,她該滿足了。
臨死前,竟還有師傅送她一程,她這一生雖短,但遇上了師傅,遇上了阿藤,有了值得共同追求一世的琴師夢想,夠了。
她櫻唇淡淡揚笑,笑著笑著,以為能開懷笑著……卻還是難掩苦澀。
有點想親眼見他意氣風發登上帝位,再也無人能威脅他傷害他,哪怕只能遠遠看看他過得好,就算永遠不能在一起,她也才能真的心滿意足。
其實她……還是……想留在人世的。不是惜命,而是不希望他為她傷心。
他好,她就好;他難受,她也會難受的……可是……怎樣都來不及了。
傻孩子。當年一眼,我就知道你同我像極了,怎麼偏連這點都同我一樣傻氣呢。而他……貴為皇子,卻也是個傻瓜。
語中多有寵溺,歐陽望輕嘆,听著遠方幽幽的琴聲流轉。
「師傅——」
隨著師傅悠遠的目光望去,眼前一道強烈白光乍現,射穿了她緊閉的眼,直達腦門。「這首曲子……是天下無雙華。誰在彈奏禁曲?」
還會有誰!還能有誰!那挑揉的力道,她太過熟悉了,熟到讓她驟起寒顫,熟到讓她幾欲氣絕。
王爺很聰明,也有那份天資仙質。但我不能教他禁曲,因為他若送了命,這天下便要失去真龍了。
「阿藤!不能彈!」岑先麗霎時陷人了狂亂之中。她放聲哭喊,她想阻止一切!當初,她只是想讓他听听看師傅不外傳的曲子討他歡心,只是私心想對他留下她是琴仙之徒的證明,不是真要讓他拿來這麼用的!
他察覺了你初次給他的譜……你一件件繡在被上贈他的譜,就是傳說中的仙曲——天下無雙華。擁有還魂之力、能直通幽冥喚回人魂的禁曲。
歐陽望說得輕柔,卻字字驚醒了她。
你不忍心見他殞命,王爺又何嘗能放開你?你不是都猜到了嗎?以血代償,便是禁曲的代價。而他,即使放棄唾手可得的天下,也要挽回你。曲子告終,他也將殞命。
「不能再彈!阿藤!」
不成不成!她不能放心地死,她要回去阻止他!不能讓他為她如此犧牲!
可是她辦不到!甭說自己不知身在何處,想伸長手臂往上攀附什麼、想邁開雙足離開這里去到他身邊,哪一樣她都辦不到!
「師傅!救他!您是神人,必能救他的不是?!」伴隨著突如其來涌上的碎骨噬心之痛,岑先麗總算能感覺到自己雙手的存在,動了一動,隨即往前撲了過去,抓住了那白色的長袍一角。
「凡人若彈了天下無雙華會殞命,而師傅卻仍活了許多年直到現在……既非凡人,必是神仙。求您救他!不看徒兒面上,至少求您看在您也教過他數年的師徒情分……師傅……龍神殿下,救救他!」
你果然知道了……是為師隱藏得不夠深?
「因為當日那龍神的聲音,我太熟悉了。師傅,您既允徒兒學藝,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若您不念舊情,無須留下一個又一個的預言助我避險驅厄的。」
這孩子,怎麼還是老樣子,半點都不為你自己求啊……也罷,都如你所願吧。
歐陽望笑得極苦。長年以來為著當年的約定守護著大齊,看了一個又一個徒兒沒人過得了這試煉關卡,臨到最後一個心無歹念、足以繼承他的麗兒,他卻不舍得她吃苦了。
多年來我救了許多人,我的力量已淡薄得便連人形也無法維持下去了。若我此番送你回去,回到人世,你會過得極為辛苦。那人是帝王星,而你不是鳳凰命,不可能作伴的。
「我不要緊……我只希望阿藤能隨心所欲地幸福過日子,一生無憂。師傅,求您阻止他再彈下去!」
傻孩子,我如何能不救呢……兩個都是我徒兒啊……
白衣魅影大掌一揮,岑先麗旋即只覺得渾身像是筋脈盡斷、骨肉分離一般地疼了起來。難忍的椎心劇痛撐到最後,她的意識逐漸飄忽遠去,便連阿藤那听來猶帶多少淒涼的琴音也愈來愈細弱飄渺,而後陡然一收,她終是再也听不見……
一場不過一年有余的戰亂,卻將這片浩瀚大陸上最強的大國之一大齊給重挫了元氣。大齊一半以上的國土受到戰爭波及,所幸子民折損並不多,比起荒婬的大齊王伏玄浪在位時無故含冤而死傷的條條人命要好上太多。
在眾望所歸之下,德昌王伏懷風即位大齊新帝;他並不多做表面上的推辭,僅僅默然接受了來自全國四方朝臣部將們的同聲擁戴,隨即刻不容緩地投入政務之中。
自伏懷風即位以來,始終汲汲營營于親力親為努力致事,重建百廢待舉的大齊各地州縣,所幸不論南西北各州在三位輔國親王的治理下原本就未蒙受太大損失,重建的重心自是放在讓死後被廢為庶人的伏玄浪先前所控制的王上領地中的十州以及被他強佔去的重華王東九州部分領地。
甚至前幾年促成大齊如此動蕩的連年天災也獲得了奇跡似的解救,該降雨之處降雨,該豐收的地方豐收,沒有干旱沒有螳害,讓百姓們無人不信傳說中深受上蒼垂憐福澤深厚的德昌王,果真是承天授命的真龍帝君,連帶著他的子民也受到上天庇蔭。
不到一年光景,大齊各處便恢復了原先的繁榮景象,彷佛那場幾乎撕裂大齊、甚至要毀了這個國家的戰爭,以及那個無道昏君從不曾存在似。
可是,一年來,無論伏懷風在政務上投入多少、獲得了多大的成果,他臉上的笑容卻是愈來愈少;到後來,只要在朝堂上,若非行事作風未變,他那冷冽冰寒不近人情的俊顏都要讓人懷疑,他是否仍是從前那個如春風般和煦溫暖的德昌王本人了。
「……統統退下,不必再議!」金鑾殿上與大臣們議事到一半,伏懷風大掌猛一拍龍椅扶手倏忽立起,那瓖玉飾金的堅實寶座上頭彷佛裂開了幾道縫。
他壓抑著沉沉怒氣,俊美面容轉為陰沉,凜冽目光宛若利刃冰寒掃過身前一列重臣,教眾人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後縮了又縮。
德昌王自小即非易怒之人,可當了王上之後,這些日子只要他一上朝,就是怒氣騰騰地離去,今日也不例外,听完向來不對盤的左右丞相難得意見一致的提案,便是才說了一句就讓他截斷,長袍一甩轉身就走。
「王上請留步!臣等請求王上收回成命。」帶頭下跪建言的右相是伏懷風從前在上書房里的師傅,也是冒死追隨他這些年的股肱要臣,如今卻是反對他旨意最劇的領頭先鋒。
平日十一弟入朝之時還能擋上幾句,可最近海寧王離宮尋藥,又讓這些人鑽了空子舊話重提。
「如今朝政穩固,百姓和樂,延續皇統乃不容拖延的大事。當初王上登基之時本該同時立後,可諸事繁雜不得不暫放一邊。只是這皇後人選,自當從家世良好、賢良淑德、品貌出眾堪為天下表率的佳麗之中揀擇,千萬不能挑那容德皆無、出身低微的女子。」
伏懷風一听,恨不得搧一掌過去,拍醒那些死腦筋的老頑固,最後只是緊緊扣著指掌,任指尖在掌心刺出血痕。大齊女子從來惜顏如金,身上留了疤如同要了她性命一般嚴重,只是這種事僅是習俗風氣,他不在意,這些人又何必斤斤計較?
「先麗肩上箭傷乃當年為了護佑朕而留下,她對朕一片忠心,即使身軀肌膚不再完美又何妨?不只流離犯難之時,就連討伐征戰她也不畏生死陪朕一路,忠勇情義皆有之,哪里無德?」
爭了大半年,百官就是不同意他立麗兒為後,別說迎娶她為妻,這些日子他讓麗兒住進後宮中也讓御史們連連上諫,說是于禮不合,有違體統……
出身什麼的他不曾在乎,奴戶丫頭又如何?他便是找個大臣來將她收作養女,要什麼身分有什麼身分。其實就算暫不立後,隨意一個名分給她,讓她不用背負惑亂後宮的名聲也罷。六宮唯她一人,任何人也逼不了他另立美人。
可她不願意他為了她與大臣們不合,甘心隱匿角落;而他其實更不想拿妾室名分如此委屈她,這件事也就幾次擱了下來。
但這些人,日子一安穩便生了私心,幾個大臣私底下建議他選秀充實後庭,暗示他要平衡勢力安撫前朝,他們貪圖什麼當他還不明白嗎?!
案王的風流導致他們兄弟失和至此,他不願意步上那樣的後塵。
何況他心中只有一人,他不過就是想與心愛的女子攜手一生、想完成對她的迎娶承諾,卻始終不可得,貴為天子的他情何以堪!
「麗姬夫人隨侍陛下已久,陛下念舊是自然,可惜……」右相連聲虛喊的娘娘都不願意給,語中輕蔑極為明顯。
「還能有什麼理由,右相不妨說來听听!若無正當理由……」
伏懷風的一切忍耐已達極限,不是只有九弟、十一弟手段嚴厲,他們同母嫡出,那一刀的侮恨教他如今已覺悟,必要之時,他得心狠手辣、六親不認!
「當年決戰,麗姬夫人行為不端、不知謹慎還讓賊人擄去,險些讓王上競琴失利,差點讓勝機付之一炬,此乃大過之一。再者,賊人揭了她面紗,教她容貌盡現大軍之前,大齊女子最忌諱的便是自己的容貌讓夫婿以外的人瞧見,何況是上萬人見著,便連青樓女子也無人敢如此放浪行骸,此乃大過之二。三者,天下皆知,夫人清白已失,夫人竟還厚顏不思補救,不試圖明志全節……此乃大過之三。如此失儀,如何立足中宮?」
「大膽!」
「最可怕的是,夫人當日與那罪人伏玄浪同遭雷擊加身,明明氣息已絕,卻又死而復生,這不是妖物又是什麼?」
「住口!」伏懷風箭步踏前,凌厲掌風早已掃過,就在朝堂上將右相揮飛三尺,重跌落地!
讓人劫走不是麗兒的罪過,要怪就怪他保護不周;即使她容貌讓人見著又如何?這樣的理由、這樣的規矩,若不是身在陋習一堆的大齊,她又何必被逼到這樣的地步!不自盡就是罪過嗎?!換了其它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如此束縛女子!
何況當日若不是她以命奏琴,這些人以為他們還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包有自己為她親奏了半曲的天下無雙華將她帶回人世,甚至彈到最後,無雙七弦盡數迸斷割傷他十指;可他為了麗兒的安危偏不能說出真相,就怕讓她的妖怪事跡再胡亂添上一樁!
欲加之罪,可恨至極!
「微臣求王上……收回成命。麗姬夫人不配後位!」吐了好幾口血,右相依舊不曾改口。
「求王上收回成命!」
「懇請王上收回成命!」
金鑾殿上亂成一團,百官們一個個叩首呼喊,跪倒一片,最後伏懷風只能漠視那讓人惱火的一干眾臣,咬牙掉頭離去。
「王上!麗姬夫人她……」傍晚,伏懷風在御書房中批閱奏摺,還沒看完一半即接到重華宮來的通報,當下飛身沖了出去。
又是遭人下毒!
自從月前他放逐了幾名膽敢上諫賜死麗姬的官員,接著便是原本寧靜如古井水的宮中,竟連連出現數次奪命的謀害事件,目標只有一個,對準連妃嬪封號都沒有的麗兒。
失足落湖,深夜走水,補湯添毒,麝香遍布,絕子湯更不知來了幾盆幾桶;甚至這次麗兒險些就從手背傷口沾染了摻在日日更換的紗布中的鴆毒,還好十一弟方一回宮便發現了此事,火速處置……伏懷風猜想,若非深宮禁衛森嚴,只怕那些見不得她好的家伙早已直接闖入宮刀劍相對了。
防不勝防。
最令他痛心的,便是追到最後,主謀並不止一人,且並非跟隨伏玄浪的殘兵敗將,而是兩名無兒無女、卻跟隨他多年的家臣。因為沒有家人沒有後顧之憂,決心賭命清君側,讓王上為了千秋萬世的基業,甘心放棄賤婢另立六宮哺育皇嗣。
認為她是惑亂君心的殃國妖姬之人所在多有,可竟連曾經與她一同經歷這場戰事的同伴都這麼看待她之時,他該如何才能對抗全天下的反對聲浪保住她?
便連此刻還听令于自己的心月復們,他都不知能信任到何時;也許下一次害她的人,會是在這些人之中——他幾乎無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若說伏懷風磊落一生,至今曾做過什麼令他後悔的事,或許,真的就是他讓岑先麗卷人這暗潮洶涌的皇室這一事。
他自小在皇室權謀潮浪中翻騰,好不容易尋得一個所愛之人,想與她寧靜地共度一生,為何人人都要如此逼他?敢打著為他著想、為他好的光明旗幟,卻一個個對他做盡惡毒之事!
「那些言官居然敢死諫,提頭要脅朕。當真以為朕不敢對他們如何嗎?」伏懷風看著幾名暗衛送上來的報告,一手掐緊那紙卷,氣得內力迸發將之震成碎末。
即使將這些膽敢謀害她的親信打人刑部大牢,跳出來保他們的諫書卻排山倒海而來,讓他再也無法維持最後一絲理智,往日的從容早蕩然無存,看著榻上她的蒼白麗容,他微紅著眼眶,神情益發青紫陰郁,那陰狠厲色好似即將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他,再不想縱容任何傷害她的人!
直至一只猶帶寒意的冰冷小手搭上他緊握的指掌,才稍稍掩熄了那即將入魔的瘋狂烈火。
「阿藤……不要。別再追查下去了……」驚魂未定、氣息未穩的她,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句話來。
她知道他的怒氣,知道他的不舍;可是縱然他願意為她如此做,掃平一切阻礙,她卻萬萬不能讓他為她做到如此毀天滅地、甚至遭致眾叛親離的地步。鼻頭微酸,她哽咽求道︰
「是誰做的都無妨,是我,全是我不好。是我無福無德,是我不對。」
「麗兒!」他不許她也這麼看輕她自己。「那些人憑什麼這麼害你!我今日絕不饒他們!」
「可是阿藤……你別忘了,我兩次奏琴求雨還能活命,已是上蒼天大恩德,古今未見了。能保此身于世,還能回來再見你一面,還能每天有你相伴,是我多求了。求你不要、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我好怕,怕這樣的幸福會隨時被上天收去。」她硬撐著身子坐起身,任他將她拉近,柔順偎進他懷里,泣不成聲。
「我……只要還能在你身邊就好。從一開始,我便知道我跟著的這人,是堂堂大齊七皇子,是德昌王伏懷風,是會成為當今王上的人,是我高攀不得的人;所以,你不要為了我沖動行事,不要折了你我的福分,不要讓我們最終便連這樣的廝守都留不住,求求你了。」
「麗兒……」愈听她的話愈讓他如鯁在喉,一度狠絕的心再次為她軟化。她言下之意他怎麼會不懂;即使她已經讓人迫害到這地步、憔悴如斯,卻還是一心只為著他想,想護著他的仁德名聲,想他能如她所願地坐穩帝位……
如此一心傻氣地想著他,都快要讓他為她的偏執動怒了。為何不願意自私一些替自己多想想?這天下間,除他以外,還有誰能為她打算、為她自私一回?
氣得頭都有些發暈了,可最後他只是收緊懷抱,允了她全部的請求。
「好,只要能讓你寬心,我……不再追究便是。」
等她總算能安心地再次沉睡,伏懷風才難舍地放下她,拉過暖被為她蓋上,壓抑著心頭一陣陣無處可發泄的氣憤,回到御書房繼續處理如小山般成堆的奏摺,直到未經宣詔卻逕自闖進的無禮客人打斷他的思緒。
「七哥,別擔心,麗嫂嫂沒事。」來人開了口,依舊是那樣隨性,逕自在他前方揀個位子落了座。「東丘王又派人送來了至寶十株九陽返魂草,我精煉了兩株入藥,麗嫂嫂的雷擊之傷,陰虛之損,花些時日好好療養便能痊癒的。只是她平素雖可自理無虞,但雙手要能再彈出絕世音色,只怕今生難了。」
伏懷風陷人靜默,心頭擰得難受。若連醫術卓絕的十一弟都如此認定,那麗兒……他長嘆一聲。「看來又欠了杭煜一筆人情。」
「他帶走了十四弟,這筆帳他一輩子都別想還清,七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海寧王伏向陽不置可否,說得有些輕淡。
「對了,至于那些嗦的朝臣們,帶頭的那幾個今兒起會先病上一段時日,七哥無須煩惱,他們一日再鬧,便讓他們繼續一病不起吧。」
「向陽你——」
「藥倒幾個是幾個。將七哥推上這位置,我總不能光看著兄弟煩惱不幫忙。」
伏向陽不似其他要好的幾名兄弟,原就是愛記仇的性子,動起手來自然也毫不心軟。
醫術卓絕,解毒高明,海寧王在使毒上本就有獨到的一套手法。
讓伏向陽輕松這一整,伏懷風原先對那些朝臣們的不滿,忽然消去了大半,頰升淺淺笑意,也不惱不氣了。果然兄弟終歸還是兄弟。
「我倒是擔心七哥。你氣色比上次我回來時差許多。就連六哥當日傷得那麼重,現在看來也比你精神著呢。」伏向陽起身,走向七哥桌案前。
「六哥他……腿傷療養得如何了?還救得回來嗎?」這正是伏懷風無論如何都無法推辭帝位的理由。
身為大齊武聖、南路元帥的伏文秀,這樣奮不顧身地為伏懷風擋下一刀,重傷昏迷,武人的生涯可能就此斷送,鬧得南路軍差點叛變,若非最後南路左指揮使梁一藝站出來發話,說伏文秀最後的留言是要德昌王盡快即帝位、主持朝政整頓大齊,讓他只能心懷歉疚地點頭接受了這個他從來不曾想要的至尊位置。
「六哥命大,那一刀險險避開要害,加上九陽返魂草之效,兩三年內應該便能恢復,屆時,七哥盡避放心。」
當時伏向陽疑心六哥挨那一刀其實心存故意,便是要逼七哥坐實這龍椅。只是不論六哥七哥兩邊都是他兄長,即使看著清明,也只能無奈地任由六哥設計這件事……
拉過伏懷風伸出的手,伏向陽按著腕脈,閉目凝神須臾,睜眼時,瞳眸掠過一抹難以分辨的暗光,隨即斂下先前的一派輕松,冷道︰
「憂思過度,神醫也難治心疾,七哥得靜養一段時日,否則極難收拾。這不是尋常的心疾。」
伏懷風搖頭苦笑。「現在這局勢容得我安睡嗎?」
「……若是代行視事幾天,我留下來主持便是。」
從不主動將麻煩事攬上身的伏向陽如此開口,讓伏懷風起了幾分警惕。但向陽狠厲的程度不亞于伏玄浪,隨性之所至的個性更是換來一句六親不認的評價,讓他幫忙理事也成,只怕不消多時朝中便會有時疫爆發……
「無妨,我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兩三年便兩三年吧,六哥要我重整大齊,我便好好整頓一番,待天下無事的那日再次到來,還有誰在乎由誰掌政?」伏懷風立下決心。這困住麗兒的大齊陋規,他要為了麗兒盡數翻轉!
「向陽,你幫了六哥一次,也別偏心,下次記得幫我一把吧。」
伏向陽難得地面有赧色。果然兄弟間耍了什麼心計,彼此都通透得很哪……
「咳咳,七哥,別老說我不幫忙,有件事,我得先知會你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