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曲 第2章(2)
作者︰善喜

偃月城是大齊王領地西方邊境中的最後一站,再往西就進入德昌王封邑。

大齊輔政四王除了協助國政,還各領封邑自治,不受王上約束;同時也任四路元帥,手上各擁二、三萬兵力,雖遠少于王上轄下八萬重兵,也足夠在外敵人侵時防御迎擊。只不過四王先前常留在京中輔政,若無戰事,極少回封邑親自領軍。

可當今的大齊王一心獨攬大權,與輔政四王鬧得極僵,四王被勒令退回封邑,不得上朝問政。

一年前,德昌王不顧眼盲之苦,冒險抗旨進京勸王上停止大興土木建宮殿、徵兵挑撥鄰國,也希望停止遴選秀女人宮、鋪張浪費行事,並請求開國庫賑災,卻讓大齊王一怒之下打人天牢,速審速決判了死罪,準備擇日公開行刑。

聞訊,德昌王麾下部將不服,集結了西路三萬兵馬,部署于邊境不動。

大齊王一時有所忌憚,也調派兵馬要往西邊進擊,暫且留下德昌王一命,打算來個陣前血祭。

但半年前東邊的東丘國由年輕皇帝杭煜御駕親征,攻進了東境重華王的封邑東九州;早想收回輔政四王封邑的大齊王伏玄浪,便先按捺下對德昌王的戰事,轉而派兵由後方攻佔東九州,名義上是阻擋東丘國,其實是斷絕重華王的退路,任由重華王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對戰東丘兵馬。

就算南路元帥威遠王得到消息,匆忙解決領地內動亂,急急帶兵往東,打算要救重華王,卻讓大齊王阻于雲間關前,兄弟倆僵持不下。

威遠王伏文秀最後只能坐視雲間關以東三州六城全數落入東丘大軍手里;據傳守城的重華王伏雲卿年僅二十,在開城之後自焚而亡。

趁著王上分神對付東邊時,德昌王的心月復夜劫天牢,救出王爺,準備回到西九州整頓大軍,再與威遠王會合,一同發兵對抗暴虐失德的王上。

大齊王自然派出追兵一路緊追,顧不得能否生擒,干脆下令誅殺血脈相連的同母兄弟。

在偃月城的盤查雖然嚴厲,但就算伏懷風他們想走山路繞過關卡,邊境也已有大批士兵在搜山,要是在山中被攔下,更難解釋出現的理由。

最後他決定混在人群之中,因為進出關的人數不少,只要沒被認出來,過了這一關,便能見到他府邸的晴朗艷陽天了。

「阿藤……」

像是察覺了岑先麗的不安,伏懷風牽著她的大掌尾指往她掌心輕輕勾點。

他們先前在山中一路同行,閑暇時早說定了萬一遇上不能以言語交談時,得以互相在掌中描畫打暗號。

「麗兒,別擔心。前面的路都鋪好了,就只等我們踩上去。」

她看著紗帽下蓄著滿臉胡髭、一身樸素武服的他,少了點溫文秀氣,卻多了幾分浪蕩豪邁不羈,背著一簍雜耍大旗與鈍刀,她最終只能苦澀一笑。

她怯怯低喊他,並非心生懼意,而是因為離情。

明明七爺正躲著官兵,但當經過附近城鎮,依然會帶她去找大夫治傷換藥,為人極好。陪他這一路,夜宿荒郊觀星賞月听鷹嘯狼嚎,寒夜中兩人蜷縮身子共用一條薄毯相偎取暖,她也撇下禮教不以為苦,但……

餅了這一關,他就是王爺。她能如此喚他,只剩現在。

「真怕得走不動的話,過來,我背你。」他說著便要蹲子。一路上他宛如真正的夫婿般對她呵護備至、說說笑笑,和樂得讓她差點忘了他們還有正事。

她搖頭拒絕,隨即對他附耳咯咯笑,彷若個小妻子在撒嬌,實則悄悄詳述關卡士兵們的位置,然後等他站直,一手握緊她,一手牽著馬排進出關的列隊中。

每個人都要交出一張由縣衙發出載明有出身職業來歷去向的通關文書,由守關士兵查對,待他們再問幾道問題驗證無誤後,便會放行。

她手中穩穩拿著王爺部將早準備好的通關文書呈上,心卻忐忒不已。

士兵們拿著通緝畫像四處比對,听著這對年輕的賣藝夫妻親昵調笑一派輕松,討論著在鄰鎮能用哪些表演獲得好評,便厭煩擺手讓他們離開。

他們放心地踩著穩健步伐往前走,卻突然有幾名士兵持槍往他們身邊跑來。

「慢著!」為首的兩名將領將他們找了回去。「你們是表演雜耍的?」

「是。」兩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應答。「正要到隔壁村子去。」

「斗笠取下我瞧瞧。」其中較年輕的守關將官極不客氣地掀落伏懷風的覆面紗笠,以手中畫軸軸柄托起他下巴,左看右看看不出所以然,最後視線轉至她身上。

守官盯著岑先麗手中柺杖好一會兒,命她解釋怎麼會帶著那個。她推托說走山路方便實用,,接著他又看向伏懷風,狐疑道︰「總覺得你有些眼熟……」

「這位大人,再拖下去,我怕天黑之前到不了鄰鎮呢。」她慌忙擋住他。

「或者表演些東西,大人就肯相信我們?」伏懷風放下背後的簍子,蹲著身子像在挑選什麼。

年輕守關將官正躊躇,斜眼瞄見旁邊隊伍中有名旅客正大啖粗梨,于是將那被咬了一口的梨子給搶過來,塞進岑先麗手中。「飛刀射梨,行吧?就放你頭頂上。」

「大、大人,咱們會許多種表演,您要舞劍耍花槍都行,這飛刀尖利——」

「連這麼簡單的飛刀把戲都不會,也別當什麼藝人了!」守關將官一揮手,就要士兵們將這形跡可疑的男子拿下。

「不,飛刀很好。這剛好是我的絕活。」伏懷風拉過岑先麗蹲下,看似正翻找著東西,只听他大聲吩咐她︰「來,麗兒,幫我刀子上些油,看起來會亮眼些。」

「相公……」岑先麗听見他低語交代計策,感到他握緊她雙手,最後她站起身,硬著頭皮依照他先前指示的方位和距離站去。

人群退開,圍出一片圓形空地,好奇地看著他們。不識時務的冷風一陣陣地狂吹,讓形勢更為緊張,幾名士兵拿槍抵著伏懷風背後,催促他快點。

「麗兒,你一手按緊心口深吸氣,一手扶著那梨子擱在頭頂。然後千萬別動。」伏懷風露出沉穩微笑,要她安心。

她滿心驚懼。他看不見,如何能射飛刀?雖然就算被他誤傷她也不怨,卻怕他會露出破綻逃不了。

最終見他依舊站得挺直,腳不軟手不抖,她知道,她得信任他。

她安靜地注視著他,察覺他呼吸不曾紊亂,令她原先急遽的心跳逐漸緩下,一次、兩次……而後她緩緩綻開燦爛笑容。

「相公!我在這兒!快把事情辦完咱們出關吧!」她的聲音是他瞄準的方向。

伏懷風驕傲揚首,高舉起手——一刀,刀無虛發,奇跡似地穩穩射進她頭頂的梨子。她松手甩掉碎梨,朝他奔去,投人他懷中,還忘情喊道︰「咱家阿藤是天底下最棒的!要是大伙覺得還不錯,就請賞點銅板——」

「去去去!還做什麼生意!」年紀較大的守關將官不耐煩地揮手喝斥趕她走,一面回頭吩咐底下人趕快盤後頭隊伍,一面親自將他們連同馬兒粗魯草率地推出城門外。

「呀!大人,給咱們打點賞……」岑先麗還不忘裝模作樣伸手討賞,像是被伏懷風硬架上了馬。

她告訴他前方是一片空曠草原,然後怕引人懷疑,坐在他後頭摟著他。

馬兒起步的同時,伏懷風輕按她環在他腰際的手,低聲贊許︰「做得好。」

「是相公厲害。」想到他在決定表演的那瞬間,竟以蘭香羊脂抹在她手上,要她往上風處走三十尺,然後憑著香氣、風向與她的聲音精準判斷出梨子位置。

「沒你幫忙絕對辦不到。再過三里,從王府趕來接應的軍隊應該已等著了。你抓緊坐好,我要加快馬速了。」

「可是相公……剛才那老將官塞了東西給我,是張紙條。」

「寫什麼?」他劍眉緊擰,心頭驟生不祥。

她看清後美眸圓睜,驚道︰「惟願吾王,武運昌隆——有人認出王爺了!」

「不好!」伏懷風要岑先麗快探後方情勢。她一回頭,即看見敞開大門的關卡里,年輕將官一刀殺死年老將官,同時疾呼底下士兵抄家伙追出城外。

城門上霎時布滿弓箭手,另有一隊持弓騎手也快速策馬出城。

「我們走!」伏懷風一咬牙,猛踢馬月復,風馳電掣地駕馬往前直奔。

「相公,往左邊閃開!」她一邊回頭看著從天而落的箭雨,一邊還要顧及前方,同時大喊提醒他︰「快——右、右邊——」

隨即她一雙小手突然緊緊扣住他胸膛。

「麗兒,怎麼了?別怕!」他全力甩鞭,催得馬兒如駕雲騰飛。

「沒、沒事,追兵快趕上了!得比……現在更快才行,相公——」

她顫聲猶帶欣喜︰「我听見……有人喊著迎接王爺……您一定會沒事的……那就好……我不會躲開的,我、我會陪著相公到底——唔!」她渾身繃得更硬。

他壓著她僵直雙手,安撫她道︰「我也听到了。別怕,馬上就安全了!」

「王爺!」先一步回到王府的兩名護衛帶著三千人馬浩浩蕩蕩地沖了過來,絕大部分直往偃月城的追兵殺去,剩下約莫十來人在伏懷風身邊停下。

「總算見到您——」

「讓他們擊退追兵就行,無須戀戰——」才交代一半,伏懷風注意到身後異常沉靜,忽然身後一空,他回身要抓,但看不清沒撈到,只听得極近距離有人快速逼近。

他厲聲追問︰「麗兒怎麼了?」

搶先一步正面接住岑先麗的護衛,看著自己雙手沾滿鮮血,震驚回應︰「王爺!岑姑娘她……背上中了兩箭,昏過去了!」

叩門聲不輕不重地響起。一名侍女利索地進了德昌王府的客房里。「姑娘,用完膳要上藥了。」

岑先麗負傷之後,高燒昏迷多日,听聞伏懷風派來大夫與數名丫鬟照料她,即便她醒後不能自由出入內外府邸,倒也衣食無虞。

德昌王回到西方封邑月余,彷佛呼應位在南方的威遠王,兩路兵馬同時往大齊中央進軍。輔政四王對王上舉起反旗,這消息在大齊境內掀起軒然大波。

之前入侵的東丘軍在奪下雲間關以東後便停駐關外,並未西進,但有蠢蠢欲動的態勢;北路海寧王雖未派兵聯攻,但似乎也不打算幫王上,作冷眼壁上觀。

伏懷風還沒好生歇息舒緩旅途勞頓,便投入忙碌軍務中。即使失明,西路軍策略仍由他決定,進出的武將與官員為數不少,整個王府雖熱鬧,但戒備森嚴。

岑先麗清醒後常在內府里遠眺庭園圍牆,黯然神傷。府里一應雖不鋪張富麗,卻也高潔不俗,處處如他氣韻般地清雅秀逸,無一不勾起她的回憶。

牆後是王爺起居的中府,就只幾步路;但回來之後,她卻再也沒見過他了。

「對了,麻煩你一件事。」

伏在床榻上讓侍女為她抹藥的同時,她想起了什麼,連忙回頭。

「之前很好睡的那只軟枕,不是現在這個,能幫我再找看看嗎?」

她傷了背必須趴睡,記得在她昏沉時用的那只枕頭很舒服,可清醒後,卻是怎麼睡都覺得有哪兒怪怪的。

「奴婢立刻換。」侍女們待她客氣,態度卻極為疏離,不多話。

倘若她不搖鈴喚人來,內府幾乎听不見人聲。以前她會說這是練琴好時機,但現在她只覺得孤單。她低頭看著右手背上那道有銅錢厚度的一條淡緋色痕跡。

大夫非常盡責,連她的手傷也重新診治,該用藥該上針,一樣不少。

可當她問能否再彈琴時,大夫只笑道︰「姑娘無須急在一時,以後總能彈的。」

「以後嗎……咳咳。」岑先麗坐在敞開的窗台前,身側桌上架著「撼天」。

當初先讓護衛們帶走的琴,再度回到她身邊。

她望著晴空漸染霞紅,想起旅途中的碧藍,想著以後她還能成為天下第一、現身他面前履約為他奏琴嗎?

「阿藤,你知道嗎?看戲觀眾都散場了,只有我被留在戲台上……」

她連開口問問他過得好不好都不敢。明明踩在同一塊土地、頭頂著同一塊天空,卻像隔著一堵無法跨越的高牆。

她聆听秋風拂葉沙沙作響,不自覺盯著斷了弦的「撼天」。

「王爺可有閑暇听秋音?」她若還能彈,就算相隔再遙遠,琴音也能傳進他耳里吧?告訴他,她渴望陪他散心,她很想見他——

早已不自覺伸向撼天的手倏地停止,她俏顏竄出火苗,燒至耳後。

胡想什麼!憑她也配思念王爺!之前他對她好都是權宜之計,別傻得痴心妄想。心頭羞慚難受,一時氣息不穩地上沖喉間,接連又咳了數聲。

「姑娘想彈琴嗎?」抱著新枕的侍女不知何時出現,俐落地替她鋪好了被。

「先前王爺吩咐過,姑娘若要練琴,可用他琴房里的所有東西。要取把好琴過來嗎?」

岑先麗心上一驚!她明明否認她會彈琴的。「我不會彈,無需麻煩。就算會,我也只想彈我的琴。偏偏……琴弦斷了呢。我不彈。」

眼見侍女要告退,她忙開口喚住。「對了,王爺這陣子還是一樣忙嗎?可曾來過內府休憩?」她問得含蓄,不敢直接打探王爺是否提過她。

侍女神色古怪。八成認為以她身分不該問得太多。

「……沒有。內府女眷不多,自王爺嫡親胞妹霧庭公主出嫁後,王爺都在中府用膳歇息。他原就不常來,只有練琴的時候會進這兒的琴室。最近忙于戰事,更沒出現了。」

「這樣嗎?」麗眸黯垂。若在最後他肯來探看她一眼該有多好!

「可惜無法親自向王爺道別。不過小事就別打擾他了。可以的話,這幾天請幫我找王爺身邊的兩位護衛先生……哪個都行,請他們送我出府吧。」

總算下定決心離開。次日一早,她便到廚房請廚娘分點食材給她。

她從前在燕家工作一開始便是灶房丫頭,即使後來去了琴房侍候,仍然和灶房的幾名廚娘處得極好,多少學了些手藝,做點菜不成問題。

于是她忍著不時傳來的手痛,備了幾道旅途中王爺提過喜歡吃的菜色,有涼拌藕片、五香水茄、雞瓠菜白羹等,說是要替王爺加菜,請人送去。

臨行前,親自做些能令他開心的小菜,是她最後的心意。

跨出門檻不久,想起方才只說要趁熱保持菜白羹的稠度,忘了交代吃之前再灑點胡椒烏醋提味,于是岑先麗便往回走,卻在听見里頭對話時全身僵凝。

「王爺為何對岑姑娘那麼特別?她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好的呢。」

「听說她替王爺挨箭,疤痕難褪。咱們大齊姑娘的肌膚如同清白,肌膚見了人便是不貞,肌膚留疤還得了!前陣子不是有姑娘因為手上留疤破相,被夫家嫌棄坐原轎回門的?最後那姑娘知道無法醫治竟跳湖了斷,你說說這嚴不嚴重!」

「看她年紀輕輕,還真是心機深沉,莫不是想借這受傷之事尋個由頭賴上咱們王爺?畢竟王爺向來高潔無雙,不僅尚未立妃,府里更無夫人侍妾,她敢拿自己性命賭個一生榮華富貴,確實聰明。否則尋常人誰能在挨了一箭之後,不但不躲不逃,還硬生生挨上第二箭的?說她對王爺沒貪念私心,誰信!」

岑先麗一時愕然,美眸涌出清淚。她不過是想回報王爺、守護王爺,可那份心意此刻听來竟是如此不堪,而且……她也無法辯解。

因為她確實對王爺……對她的阿藤相公起了不該有的貪圖。她其實是想留在他身邊,雖然從沒想過要他給什麼封賞,可是她的確一直思念著他;明知道不能妄想,卻還是壓抑不了那份喜歡。是她不應該,也活該被人瞧輕譏諷了。

「別說了。再說下去,只怕連王爺的名聲都讓這髒水潑污了。王爺仁德,必然只想負起責任替岑姑娘安排好出路吧。咱們多擔待點就是。」

「不過,這岑姑娘怎麼突然跑來插手備膳?王爺吃食都要經過試毒那關,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這姑娘來路能信嗎?還是別拿這種東西讓王爺添堵吧。」

她顫巍巍旋身,默默離去。是她多事,連她親手做的臨別菜肴,也只有讓人嫌棄倒掉的份兒,根本送不到他手上。

他身邊,有如此多願為他效命的人,哪還差她一個。

她最後還能為他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心意深藏到底,不能有一絲絲傷害王爺的可能……

岑先麗回到房里,一面收拾包袱,一面想要擠出不在意的輕松笑意,可扭了半天,卻是怎樣都沒法讓唇角彎起。她眼前漫起的那陣溫熱水霧始終散不開,模模糊糊的;頰上濕了大片,抹了一次又一次,卻還是擦不干。

頭也……有點昏呢……

隨即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往後頭翻去,就算跌下床摔得極疼,也無力再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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