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雷老爺模著胡須,昂著下巴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樣,「那個,若依老夫看來,卓小娘子……」
「爹!」雷敢陰惻惻警告地哼了聲。
雷老爺身子一震,哀怨地恨恨瞪了兒子一眼——這媳婦兒還沒娶進門,老子就想踢過牆了?況且老子說什麼了?老子什麼都還沒說啊!
「雷伯伯有話請直言無妨。」她心底隱約感覺到這位雷家伯伯,好似也不大待見自己。
……就跟自家爹爹見著了阿敢一樣。
卓三娘這些年見多識廣,又帶著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爹爹一路北遷,還獨立打點上下攏絡街坊開了書鋪,不敢說一雙慧眼閱人無數,可心思細膩目光敏銳這點倒已是歷練出來了。
她內心暗暗嘆了一口氣。
所以叫她怎麼敢放縱自己,相信她與阿敢能有未來?
「既是我兒子的「民間友人」,這幾日便安心在我府中住下做客吧。」雷老爺眉頭微挑,皮笑肉不笑地道。「畢竟行走江湖,誰沒個不方便的時候呢?」
「阿爹,您牙疼了吧?」雷敢臉上已是陰雲密布。「兒子馬上請太醫來幫您診治診治,這陣子您就好好在好福院「休養」,無事便不要出來閑晃了。」
雷老爺一口老血梗在喉頭,憋得臉都紅了。「你你你——老子身體好得很!倒是你,三句不離忤逆老子,早知道當年老子生顆蛋都比生你管用!」
「您這是嫌棄我娘本事不好了?」
「放屁!老子幾時嫌棄你娘了?老子的阿嬌舉世無雙一等一的好!」
「那您還說生顆蛋比生我好?」
卓三娘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又想嘆氣了。
怎麼總覺得像是在看兩個三歲小兒在賭氣斗嘴呢?
「那個……」她清了清喉嚨,體貼地問「可要小女先回避?」
「不用!」
「不用!」
案子倆同時齊聲叫道,雷老爺搶先一步,對著卓三娘笑得很是不懷好意。「小娘子你也看到了,這混小子脾氣暴得很,連對自己的親爹都能鬼吼鬼叫了,你可得當心,想清楚要不要傻傻地跳坑啊!」
——有這樣扯自己兒子後腿的老子嗎?
「阿爹!」雷敢氣得一佛升天,二佛降世,二話不說拎了自家老爹就往外走。
「來來來,咱們爺倆好好談、一、談!」
「小娘子家家罩子千萬放亮啊……唔,臭小子!你竟敢捂老子的嘴……看老子的萬佛朝宗!」
只見兩個相同高大卻同樣幼稚的身影扭來打去,你一拳我一腿地消失在園林那一端。
卓三娘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心中滋味……真是復雜啊!
噗。
當晚深夜,「瑯環家」書鋪的大堂內,一個老男人獨自對著一盞油燈,一碗亂七八糟的湯物發呆。
女兒真的沒有回來。
他守在大堂,連後院都不敢去,可盼來盼去,還是一場空……
「兒啊,」卓老爹抱著大碗,眼眶終于再憋不住地紅了,哽咽著喃喃。「為父真真不是存心故意的,這不是……不是氣昏頭,口不擇言了嗎?」
其實他也明白,退親一事對女兒的打擊有多大,而且自從趙家挾帶郡守之勢崛起後,幾年來越發對自家多所打壓,這才令他父女倆不得不忍痛賣了舊宅,一路北遷至京城,只圖落個清淨。
勢不如人,也只能避之為上策。
這個中種種苦楚,便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盡訴不完,尤其是女兒,為了養活他這個只曉讀書不通世務的爹爹,以女子之身拋頭露面開店做營生,幾乎什麼活兒都搶著做了……可、可他今兒竟為了那趙硯,大大傷了女兒的心。
他今天是鬼迷了心竅不成?怎會做出這般令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來?
「嗚嗚嗚嗚……」卓老爹越想越是悲從心頭來,不禁老淚縱橫。「兒啊,都是爹爹的錯,爹爹都沒臉見你了。」
就在此時,門外忽有兩三下剝啄輕敲聲響起。
卓老爹身形一僵,隨即大喜過望,忙用袖子抹了把臉,鼻頭紅紅地匆匆起身去開了大門。
「我兒……」卓老爹訕然的笑臉霎時凝固了,「怎麼是你?」
黑夜中越顯高大恍若韋馱神將的雷敢靜靜佇立在門前,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神情沉靜而誠懇地看著他。
「卓伯父。」
「我兒人呢?」卓老爹氣唬唬地質問。
「她現下很好,正在我府中歇著。」他注視著這個矮了自己一個半頭的清俊老叔,溫和地問,「卓伯父,我能跟您談談嗎?」
卓老爹一拳彷佛打進棉花堆里,嘔得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面色一陣青一陣紅,最後恨恨地往屋里走。「堂堂關北侯,有什麼話跟我這庶民老兒說的?」
今日乍然得知他尊貴的侯爺身分後,卓老爹在心神俱亂的當兒自然是滿腦如雷鳴陣陣,又驚又駭又畏又怒。自從早年被趙家和慶城郡守連手欺壓,氣得他幾乎憑著一腔書生傲氣撞死在郡守府門前過後,他就對「權貴」這類人士反感至極,恨不能退避三舍之遠。
如今這關北侯更是國家大事不去做,成日只在他家門前繞,難道以為自己看不出他對三娘打什麼鬼主意嗎?
這些權貴子弟,又有幾個是好東西?
可恨自己,居然還把女兒推到他身邊去了……
卓老爹吸了吸鼻子,眼圈又紅了。
雷敢盤膝跪坐在他面前,神情嚴肅而認真。「伯父,我對三娘是真心的。」
「私相授受,可恥!」卓老爹恨恨哼了一聲。
他眸底掠過陰郁不悅之色,依舊耐著性子道「伯父,您罵我什麼都行,可您不準這樣說三娘,她很好,真的哪兒都好,頂頂好的。」
「我自己的女兒我豈會不知她的好?」卓老爹不是滋味地道,昂起了下巴,「就不勞侯爺這外人幫嘴了。」
「既然您知道她的好,為何還替趙硯那種背棄盟約的人渣子說話?」他濃眉斜挑,似笑非笑,眸中卻透著森冷幽光。
卓老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深深的愧疚感又開始嚙啃心頭,痛得他一縮,有一霎地無言以對。
「您跟我置氣,卻誤傷了三娘,痛快了旁人,值得嗎?」雷敢銳利的目光軟和了下來,「只不過,今日的事咱倆都有錯。」
「可不是嗎……」卓老爹吞吞吐吐,又是心酸又是埋怨地暗暗白了他一眼。
「我錯在不該在您面前打人,火上澆油,可是趙硯那小子不是誠心向三娘懺悔賠罪的,我又豈能容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三娘不開心?」雷敢神色凜然生威,朗朗正聲道「我喜歡三娘,舍不得她受一絲委屈,也見不得她皺一皺眉頭,可是趙硯不顧她的意願,當著街坊鄰舍面前大嘴巴嚷嚷她退親的事,您覺得他存了什麼好心思嗎?」
雷敢雖是土匪出身,性情疏朗豪邁,腦子不喜歡彎彎繞繞,卻是心思縝密細膩,尤其看人的一雙火眼金楮更是少有人能及,否則又怎麼可能年紀輕輕便能率領百萬雄兵南征北討,打下無數汗馬功勞,終致獲得皇上信寵,得以身居高位?
能成為盛漢王朝四大侯之一,並統領護衛皇城的金羽衛,他又怎會是區區一莽夫?
「趙硯……」卓老爹有些茫然,卻是搖了搖頭。「不會的,那孩子自幼投于老夫名下習書識字,性情雖懦弱了些,卻是個心善真誠的,若非如此,老夫又怎可能為他說話?唉,他上有父母,確實也是受家族所累,這才不得不做了毀約背信的小人。」
見未來的岳父大人還在替那傻鳥辯解,雷敢一口火氣直竄上腦門,臉沉了下來,可一想起今日在自己懷里哭得像小女圭女圭的粉團兒,他胸口便陣陣鑽心地疼,為了她,再大的憤慨不忿也得按捺克制下來。
「哼,」他微眯了眼,語氣不冷不熱地道「心善真誠又如何?惡人干壞事那是天經地義,可最怕的還是自以為是善類,卻是處處好心辦壞事,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好人」。」
卓老爹如遭雷擊,又恍如醍醐灌頂,愕然地傻傻望著他。
「卓伯父,我知道您也許還疼惜那個幼年的趙硯,可阿敢說一句,早在當年他乖乖低頭娶了慶城郡守家的女兒後,他就再沒有資格出現在三娘面前了。」他冷冷地道。
他的粉團兒是個頂天立地挺著腰桿子做人的驕傲小娘子,又如何看得起都娶了親還膽敢來糾纏她的負心漢?
不過,慶城郡守不奉召不得歸京,他的女兒和女婿卻悄悄遷進了京城……想干啥呢?
雷敢彷佛嗅著了一絲異常的味道。
卓老爹不知他腦中盤算何事,卻是被他的一番話堵得無話可說,半晌後,嚷嚷地道「老夫、老夫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總之,你早些把我兒送回來便是了。」
「我都听三娘的意思。」他露齒一笑,雪白的牙齒看在卓老爹眼里根本是亮晃晃的炫耀和得意。
「走走走,見你就心煩,老夫要睡了。」卓老爹惱羞成怒地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嚷嚷,隨即氣咻咻地一頭鑽回後院。
「伯父睡好啊!」他笑嘻嘻地喊了一聲,卻听見自後院方向隱約傳來像是什麼絆倒的聲音,立時改口,「伯父走好啊!」
雷敢心情愉悅地起身,大手模著下巴,面上笑容消失轉為深沉思忖,而後對空輕彈手指。
「主子。」一個黑影倏然出現在他面前,恭敬跪下。
「派幾名兄弟護好我岳父。」他再不嘻皮笑臉,濃眉微蹙,眼神深幽。「還有,讓人盯著趙硯,尤其是他妻子,明知自己夫婿正糾纏著前未婚妻子,卻還能按兵不動,這太反常了。」
司馬白那個老狐狸養出的嫡親愛女會有多單純善良賢慧?
除非,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無暇騰出手來整治她這個不著調的夫婿,和理應被她視若眼中釘的粉團兒。
對比近日收到各封疆大吏、中郎將及郡守的種種異動線報,雷敢眸中精光乍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