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嗎?頭,她看著他,沒有回答。
對于生活,她始終疲于奔命,雖然人生沒有大志向,可不管是前世或今生,她都汲汲營營,試圖讓自己過得更舒暢順利。
她不太會同情別人、幫助別人,相對地,她對人際關系有些冷漠,雖然她經常表現出大方熱情,可這往往是建立在某些需求上。
比方說,她可以為一筆生意對客戶大獻殷勤,她可以為爭取利益,對人展現親切熱清,但沒有利益的往來,她比誰都冷漠。
所以她不是胡扯,她確實不為利益交朋友,以利益為前提交流的,她不把他們歸類為「朋友」,因此她的朋友稀少,不管是前世或今生。
因此第一次見到木裴軒,她連應付都懶,直到他帶給她的利益遠遠超出想象,她才開始應付他,應付著應付著便應付出真心實意,也應付出不在她計劃內的友誼,甚至應付出……更多一點的……感情……
這不在規劃內,但感情已然發生,她不想排斥阻攔,只想著順其自然,或許只是一段、或許只是短暫,但她無所謂啊。
她有些倦了,沒有反對他對自己的贊美,安心地在他面前閉上眼楮,想著小康米,想著玉龍雪山下的愛情……
時序繼續往前,沒有人刻意提起,但他們都曉得彼此間的感情更為濃烈。
再過月余,中秋將至。
納西族非常重視中秋佳節,在納西的傳說中,月亮是個美麗慈祥的女神,她將溫柔的銀輝灑向大地,為黑夜帶來光明,在高高的天際上俯視著大地,關照人們的生活。
秋天是豐收季節,樹上的果子、板栗、核桃、松子……都熟了,田里的莊稼也可以開鐮收割,因此這些天,穆小花忙得足不點地。
鋪子里的生意越好了,于大山那小子竟然很有良心地想回村里幫忙收割,穆小花一口拒絕了。
她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倘若他不想念,便甭花那個銀子,若是想念,便別拿幫忙作借口,企圖偷懶。
他哪是偷懶啊?呸!不識好人心。穆小花的說詞氣得于大山賭咒,「我要是再拿一回鐮刀,就永遠不提筆。」
她擠眉弄眼,樂得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樣,才可以每天回莊子上,見見想見的那個人。
穆小花本想雇人收割,可是木裴軒讓莊子里的人全數出動,連他自個兒都換上粗布衣,扮演一回平民百姓。
那些天雖累,卻累得很有趣。
山歌一句接過一句,和著歌聲,農夫農婦們越忙越有力氣,穆小花教木裴軒唱茶歌,是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穆小花唱的那首。
他的肺不好,哼不出勁兒,一個用力就哈咳不已。
全管事不樂意,穆小花卻听得滿臉笑,她緊握他的手,信誓旦旦。「等我的枇杷收成,我就把你治好。」
這話……自然是托大了,連大夫都不敢說一味藥就能治好病人,如果這麼厲害,林黛玉怎會死得可憐?
但穆小花相信,控制人類生命長度的是意志力,只要他深信自己的身子夠好,身子就會順應他的意志力,越變越好。
瞧!現在的他,比起初識時的他,好得太多。
話題扯遠羅,中秋節在這樣富饒的月分里來到,無論貴賤貧富,納西族人都可以利用大自然賞賜給人們的東西,好好地過中秋節。
因此到了八月十五那天,百姓們會將樹上結的、地里產的食物,一樣不缺地搬到桌上。
他們在中秋節做班濤部,意思就是「中秋嘗月」。
熬人們節慶前做好「班濤」,在族人和親戚間互贈,除自己品嘗之外,還要孝敬父族、母族的長輩,有孝在身的親戚也得送上門,以示慰問,這項活動充分屏現納西族人敬老尊老的美德,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親情與友愛。
另外,班濤部還有個更重要的含義,就是納西族男方到女方家說親、訂親的日子,這天,男方家親手做的班濤必得送到女方家里,因此如何做好自家的班濤,就是一生早出晚歸、勤勞賢慧的納西族婦人大展身手之時。
「班濤」是納西語,意思是有形有狀的甜食,為納西族人過中秋必備的食品,有團圓、甜蜜、美滿的意思,用面粉、苦薔粉、紅糖水和油脂做成面皮,里面包上桃仁、火腿、玫瑰糖……等餡料,表面撒上芝麻,壓印圖案,烘烤而成,等同于漢人的月餅,只是口味不同。
這年阿娘忙,制作月餅的重責大任便落在穆小花頭上。
穆小花沒有阿娘的好人緣,會家家戶戶到處送月餅,但今年她有想送的人,因此幾個月前,她開始腌咸鴨蛋,開始計劃備料、制作,既然木裴軒向往漢族文化,她便做蓮蓉咸蛋、鴛鴦、伍仁、蛋黃酥……等漢族口味。
為怕失敗,她提早又提早,提早預做月餅。
這天,莊子里擺滿用來盛裝月餅的大小簸箕,幽靜的院落變得熱鬧起來。
月餅出爐,穆小花累得吃不下飯,往床上一躺,睡得不醒人事,木裴軒卻看著盛在精致玉盤里的月餅,久久轉不開目光,想起她說的話……
她說︰「這是特地為你做的,從沒做給旁人吃過。」
她說︰「這點累算什麼,本就該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嘛。」
她說︰「你當然是特別的啊,我從沒認真交往過朋友。」
她說︰「朋友一生一世走,當然得好好對待。」
一生一世走……是啊,他想和她一生一世,過去,不管祖母、父王、母妃怎生相勸,他總是一句「我這副身子,不知道能撐多久,何苦拖累好人家女子」阻擋他們的好意。
可是現在,他貪心了、想要了,他要她嘴里的一生一世。
川貝枇杷膏還沒做出來,他已認真往返秀喜村與木王府,藥喝得勤,大夫讓他怎麼做,他都無條件配合。
他告訴母妃,「等我身子再好些,便听母親的話,立業成家。」
小兒子也想立業了?願意成家了?這話讓母妃高興得淚水直流。
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進行,木裴軒的手指撫過她細致的臉龐,深信他與她,會有他一心想要的結果。
他深吸一口氣,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強烈盼望身體能像正常男人那樣,可以保護她、照顧她,並且娶她。
想象著紅蓋頭下臉紅紅的穆小花,木裴軒心情大好。
一定會的,他會牽著她的手,走向幸福。
輕輕俯,親吻她的臉頰,為了愛她,他願意付出最大努力。
穆小花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木裴軒床上,是她累糊涂了胡亂找張床便往上頭躺?不記得了。
棉被里得密密實實地,把她丟得像只棕子似的,穆小花翹起唇角,怕冷的人不是她啊,她的身體健康得可以賽過千軍萬馬。
轉頭,發現木裴軒躺在自己身邊,手里拿著書,認真看著。
從這個角度,她望見他好看的下巴,瘦瘦的肩膀,和剛冒出來的青髭,他是個耐看的好男人,不笑的時候有點冷,笑起來有如百花盛開、萬物滋長……
這樣的形容詞很怪,但阿保說︰「以前沒見七爺笑過,只能從眉毛的角度判斷七爺心情。」
他說的那個「以前」,是指認識她之前的木裴軒。
全管事也說,七爺現在很快樂,連身子狀況都挺好。
對咩,所以說心理影響生理。
不過她確實沒見過板著臉孔的木裴軒,沒見過傳言里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腦海里有關他的所有記憶,通通是春天,和大理給她的感覺一樣。
她認識的他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認識的木裴軒和傳言中的木裴軒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
她曾經問他,「你為什麼這麼愛笑?」
他愣愣看她,半晌才拍拍臉,反問︰「有嗎?」
她點點頭,用手指把他的嘴角往上拉,說︰「這是我心中的木裴軒。」然後把手指往下扯。「這是阿保、全管事心里的七爺。」
她說得認真,他听得更認真,然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原來是你。」
「我怎麼了?」
「你改變我的習慣,讓我從冰到熱、從冷到溫,從臭臉男變成暖男。」
這話不是打屁,是認真反思。
接著他笑得越發燦爛,原來是這樣啊,難怪老覺得在她身邊很輕松,難怪老是不想讓她離開自己太久,難怪她不來,他胸口就像被誰抓著撓著似的難受……
因為他已經為她改變習慣,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得的男人。
誰說非要被一縷陽光照耀才能得到幸福,錯!只要喜歡的女人在身邊,就會幸福。
彎彎眉眼,穆小花心想,要有多大的魅力才能讓男人因為自己而改變?她該高興自己的魅力嗎?
心底,某個地方變得不同,也許很早以前就不再相同,只是這一瞬,突地感受……不同的那處,柔軟了、甜了,像梅子醋也像梅子酒,微酸微甜,微微的好滋味,教人停不了口。
看著「暖男軒」,她心暖了……她暖暖的視線暖暖地投射在他身上,感覺到暖暖的溫度,木裴軒放下書冊,轉頭看她。
他的視線太專注,專注到令她羞澀,穆小花假意拿起他的書讀著。
她的眼睫毛長長翹翹的,視線往下,睫毛在下眼皮處留下兩道陰影,只不過是陰影,他卻覺得是再美好不過的風景。
他魔怔了,為一個女人。
他還在看她,她對兵書不感興趣,可他一直看,看得她無法抬頭。
餅去她是大刺刺的女強人,和三教九流都能說得上話,羞澀對她而言是種無法理解的情緒表現,但現在她懂了——因為兩道專注目光。
幸好他是個體貼暖男,開口打破僵局。「這麼喜歡?我有滿滿一櫃子兵書。」全是二哥幫他搜羅來的,他佔盡當老麼的好處,仗著自己年絕和佷子們差不多,一路被寵著長大。
母妃曾憂心仲忡的擔心,他這身子將來要如何撐起門戶,幾個哥哥異口同聲回答︰有我們當哥哥的在,小麼干麼撐門戶?
木王府里沒有兄弟鬩牆、唯有兄弟相親。
「你怎會喜歡兵法?」順著木裴軒的話,穆小花坐起身。
「許是身子弱,特別崇拜英雄好漢,小時候看著兵書、想象自己身穿戰甲,當個在馬背上打江山的大將軍,就能開心一整天。」
穆小花怔怔地,不曉得為啥,每次他提到身子弱,她就忍不住鼻酸。
他沒自艾自憐,她已然心怨,她不喜歡這樣的對話,握住他的手,她說︰「你的身子會好起來的,信不信?」
他听見她的話,更看請她的心疼,點頭回答︰「我信。」
她板動手指,認真說︰「好好吃、好好睡,把心里那點兒憂郁全給拋棄,以後我陪你鍛煉,陪你把身子練得強壯。」
鍛煉就能讓他變壯?天底下哪有這麼輕省的事兒,可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他便信了。他相信她說的每句話,相信有川貝枇杷膏,他就不再咳嗽,也相信把憂郁丟掉、好好鍛煉,他就能變成強壯的男人。
他順勢道︰「好,以後麻煩你了。等我變得健康後,我便……」
「便怎樣?」
「便陪你跑遍千山萬水,去怒江的源頭看看拍岸大浪,去玉龍雪山尋訪一米陽光,去見識馬兒肥、牛兒壯的佑連山下好風光!」
「好。」她點頭。
看著她堅定眼神、微笑表情,給足他更多勇氣,深吸氣,他又說︰「你說,如果大夫說我可以活得更久,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一句話,卻讓她定格。
這是求婚?在她熟悉的那個時代,男人和女人上床千百次,也不願意承諾婚姻,可是他……
听過〈大齡女子〉嗎?那年她在KTV里不斷唱著,唱著、哭著,也心痛著。
因為倔強的緣故,錯過緣分遇缺未補,不要束縛,卻又被流年困住……親愛的,我們誰不曾盼望,有一份好歸宿,能夠直到永遠,幸福啊不會被攔阻,總有一天可以被所有人羨慕,直愛也許,只是遲到一步。
一個、兩個、三個……無數男人從生命中經過,一個接著一個,讓她看得透澈清楚。
多數男人愛自己比愛女人多,他們期待女人付出、卻不願意回饋,他們的自私自利表現得理直氣壯。
因為看得太明白,于是相信,真愛不是遲到,而是不會到。
漸漸地,她學會享受愛情,卻不奢求婚姻,她追求愉快刺激,卻不全然交心,直到她太老,老到不在婚姻市餳上……
她喜歡木裴軒,願意和他進行一段甜蜜之旅,只是一段不是永久,她不是個奢侈女人,可他竟然說……
小花復雜的表情,給了他錯誤解讀。
不等她開口,他急忙解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我是木王府七爺,家里不會讓我與平民百姓結親,你擔心我對你的安排是通房或姨娘,不會允你一世真心,你害怕偌大的木王府里,人人對你輕視鄙夷……不會的,請相信我,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我雖是木府嫡子,可身子贏弱,撐不起大局,我肯娶親,母妃已經高興得緊,定會依著我的心意,聘我心儀的女子,我將娶你為妻,一生一世只允你在身邊。
「至于木府後院更不必擔心,不說哥哥嫂嫂們都是好的,就算他們不好,我便帶著你離府另居,忘記了嗎?我們還有千山萬水要經歷。」
安靜地听著他匆促的解釋,所以是她多想了?
身分差距不重要,妾室通房不存在,她還沒想到的,他全考慮上了,表示他的提議相當認真?
所以她也該認真考慮將會發生的問題?
但……不需要啊,她能力強大,她能做到連男人都辦不到的事,就算後宅爭斗、就算身分登不上台面……這點小事,怎為難得了她?
她是大齡女子,不是單純良善的美少女,就算與婆婆正面對決,她也不見得會輸。
她無法抗爭的是命運,是錯過,是緣分殘缺不補,既然她盼望的好歸宿已經來到面前,她為什麼要攔阻幸福?
她終于能被所有人羨慕,為什麼要逼退遲到的幸福?
于是她點頭應下。「好。」
木裴軒挖空心思,企圖找出更多的理由來說服她,沒想到……她說好?
幸福來得太快,他不敢確定,瞪著她看了半晌,問︰「我有沒有听錯?是『好』,不是『不要』?」
穆小花搖頭,認真說︰「請記住你的承諾,永遠都不要讓我為今日的點頭後悔。」
「我不會讓你後悔,絕對不會。」沒有生死賭咒,卻是再鄭重不過的承諾。
兩人雙手交疊,腕間的鏈子撞在一塊兒,玉珠子相踫,清脆的聲音響起,那玉珠子檑上他們的心,叩地一聲,敲開一扇門,一扇……叫做幸福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