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客棧出來,他們的馬車已經等在那里,如果加緊趕路,夜里就能到他們要去的地方。
一上了馬車,沒了耳邊滔滔不絕的感謝聲,安靜再次環繞在她和顧思朝之間,顧思朝依舊是沉默不語地看書,但莊綺雯卻無法轉移開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他。
「那個……」在她出聲的同時,自己也因不習慣這突兀的聲音嚇了一跳。
那邊顧思朝動都沒動,但她知道他听到她說話了,他拿書的手微乎其微地僵硬了下。
既然先開了口,就沒有收回的理由,莊綺雯吸了口氣,接著輕輕地說︰「你為什麼要給那個人三百兩?」
「怎麼?」等了半天,她都已經做好了不被理睬的準備,沒想到顧思朝竟有了回應,害得她心髒又跟著一縮。
「你不是看了那玉觀音嗎?那應該知道我是胡說的吧!」她說︰「前朝宮廷用之類的,都是我氣不過那胡子男,順口編出來的而已。」
「所以呢?」
「什麼‘所以呢’?所以那玉觀音根本不值三百兩啊!」莊綺雯一路都在想這個問題,怎麼也想不通,「那玉確實是塊好玉,大略一看也知道不可能連五十文都不值,我沒有細看,但估計也就是二百兩上下的樣子,我只是氣那騙子,才故意把那玉觀音說得很好,誰叫他胡謅自己是誰不好,非吹說是玲瓏玉行的鑒定師傅!」
「你氣他給玉行抹黑?」
「那是當然的,讓人知道玲瓏玉行的師傅欺騙百姓,那以後生意還要不要做。」本來那人騙人,她就已經十分看不過去,但她也不是個正義感十足到沒事給自己惹事的人,直到那人報出玲瓏玉行的名字,她才再也克制不住,怎麼也無法允許有人打著玉行的名號,在外面招搖撞騙!
莊綺雯想到就覺得生氣,沒想到顧思朝听後竟然笑了起來,雖然那只是輕勾嘴角,含著嘲諷的淡淡一笑,可在莊綺雯的眼里,已經成了不折不扣的奇跡。
彼思朝一定是病了,他沒發現到這里並沒有其他人嗎?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場合對她笑,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有多不正常!
「你還挺在乎玉行的聲譽。」他淡淡地說。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她接著他的話,忽又想起了什麼,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那是我的玉行。」果然,他接著又輕描淡寫地補充道。
她知道,他是覺得她很可笑,所以才笑的!他說得沒錯,玲瓏玉行是他的,而她是恨他的,所以她根本沒必要去關心眾人對玉行的評價是如何,最好大家都厭惡死玲瓏玉行,最後搞到關門大吉,讓她看到他落魄時的樣子,心里才痛快!
可是她呢,卻比誰都積極地去為玉行「伸張正義」,在他看來一定是件無比可笑的事了。
「你別誤會了,我才不管玲瓏玉行的主子是誰,只是為了玉行本身不平而已,我知道那是你的,早就同莊家無關了,當年也是莊家從你們顧家搶來的,不用你再多說我明白得很,但那又怎樣?我只是看不過一間難得對官對民都一視同仁的好店,被那種騙子抹黑罷了,那種人怎麼曉得這麼大的生意,要經營得好有多困難?為他一個人的利益,就毀了別人數年甚至是一生的努力,我只是看不過去罷了!」
彼思朝听她忙于撇開關系的理由後,將手上的書放在了一邊,正坐過來直視著她。
他已經有多少年沒這樣看她了?莊綺雯瞪著眼,心撲通撲通亂得可怕,努力地想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
她很怕他,無論她多麼的不想在他面前展現膽怯的一面,但這麼多年被他監視、被他羞辱的生活,已經不是她的理智所能控制的,她的身體本能地在怕這個人!
「沒想到,你對我的評價還挺高。」對著莊綺雯倔強不肯退縮的視線,沒有放過她微微顫抖的身體,過了好一會,顧思朝才慢慢地吐出這幾個字。
「怎……怎麼……」她很沒出息地結巴了,「我只是就事論事,而且說的人也不是你!」
「那又是誰呢,你爹,還是我爹?」
「你!」莊綺雯腦中瞬間閃過這些年听來的事情,比如顧老爺多麼辛苦地經營玉行,後來她爹接手後生意每況愈下,只佔著一個招牌還能唬人,又到被顧思朝奪回後,這些年終于又有起色。
他就是無時無刻不忘記提醒她,莊家對他所犯下的罪!無時無刻不忘記在她面前羞辱她爹,在他人面前羞辱她!
「我說過的,這是我的玉行。」
「我也說了,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的東西不允許別人去玷污。」
莊綺雯一愣,怒氣之下沒將他的話听明白,他難道是在回答她剛才的問題?為什麼給了那人那麼多銀兩,莫非也和她是一樣的,只是氣不過而已?
她從沒指望過顧思朝能有什麼同情心,但更沒讓她想到的是,他也跟她一樣,會為一件看不過眼的事而賭起氣來。
身為管理全國十幾家玉行的大東家,如果這樣的事也要一件一件去追究,那就沒完沒了了。
他之前在莊家忍辱負重那麼多年,她本以為這世上再沒他不能忍的事,這世上再沒人有他一樣深的城府,鬧脾氣這種事……
「倒是你……」在她發呆期間,顧思朝突然上前,如果不是她反射性地向後閃開,他的頭就要撞上她了。
她倒吸口氣,下巴冷冷的,不敢相信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是他的。
那種從頭到腳徹骨的冷,是她記憶中最恐怖的感覺,莊綺雯只覺得自己的血都凝固了。
「那些事是誰教你的?」他眯著細長冰冷的眼,語氣平緩但明顯是種質問。
「什麼,什麼誰教的?」感覺到下巴上的力度又收緊了些,莊綺雯挫敗地大叫起來︰「當然是你教的啊!」
那只冰冷的手一僵,莊綺雯藉機退開,捂住自己可憐的下巴,「你忘了你以前總是給我講這些的嗎?而且你們談論的內容也無非是這些東西,那我也曉得有什麼可奇怪的!」
「那時你還小。」他不放棄,仍用那審視的眼瞧她,只是眼中多了些她察覺不到的迷惑。
他以為那時她才是七、八歲的小泵娘,所以听的事情也記不住,加上之後多年都再沒真正模過好玉,所以那些東西早該忘光光了。
真不好意思啊,她不小心讓他另眼相看了,「那是你覺得我小而已,」她吼過去,意思是那些她曾听過的話,見過的東西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是他小看她了。
彼思朝收回手,像是在衡量她話中的真實性,過了一會才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又拿起那本書低頭翻了起來。
什麼意思嘛!以為他還會說些什麼的,結果他又當沒事發生過一樣,將她丟在了一邊!
晚上到達時,時間已經不早了,好不容易找到間仍開著門的客棧,這個時間生意不多,老板見這麼晚了還有客人上門,也很高興地接待。
跋車的師傅為了讓馬車也有地方放,去找了間大車店住下,明天一早再來客棧接他們,客棧老板笑吟吟地打量了下,這對半夜來投宿的男女,顧思朝問︰「還有上房嗎?」
「有有!兩位趕路辛苦了,這就給您安排兩間上房,叫伙計送些熱水過去!」
「一間上房、一間普通的就好。」莊綺雯代替顧思朝說完,囑咐老板道︰「麻煩一會叫人送些洗澡水去普通房。」
「哦……好好。」老板歪了下頭,又看顧思朝,「這位爺?」
「一樣。」
洗漱完畢,莊綺雯簡單收拾了下,倚在窗前邊等頭發干竟發起呆來,她不禁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想顧思朝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
一晃眼都四年了,當顧思朝以義妹的身分將她綁在他身邊時起,她就已經為接下來度日如年的日子做好了準備,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屈辱中度過。
如果這樣的屈辱可以令他減輕些對莊家的仇恨,如果有一天他覺得已經從她身上討回了自己所受過的罪,甚至願意原諒她爹,那麼無論多苦的日子她都會撐下去。
想一想似乎離她的理想是遙遙無期的,但一轉眼也已經過去了四年,原來難熬的日子並不會將時間拉長,他們仍是在每一天的相對無言中慢慢改變,慢慢長大。
那她對顧思朝的感情,究竟是怎樣的呢?
她是他手中一顆報復的棋子,她娘猝死,她爹入獄,這一切加起來,她有足夠的理由恨他,而她也確實是恨他的,只是恨得很沒底氣。
在他人看來,莊家會有現在的結局是件大快人心的事,而她也在這些年間才漸漸知曉,原來當年他在莊家當養子時,過的也並不如她所認為的那樣好。
莊家人虧欠他的太多,而為此付出的代價也太大,莊綺雯愣愣地瞧著自己的手掌,再不是那只肉乎乎的小手。
她已經長大了,而他們的糾葛又會延續到幾個四年之後,會以怎樣的結局收場呢?
不知不覺間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好一會神,莊綺雯模了模半干的頭發,正想休息,突然听到窗檐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聲交談。
她所在的房間是靠街一面的二樓,面向大街會傳進人的交談聲也不奇怪,可問題是這會天色已晚,誰會在大半夜跑出去,躲在客棧牆根說話?
在這幾乎無聲的夜里,那低聲的私語尤其大聲清晰,讓莊綺雯警覺地又貼向了窗戶。
一听之下,她身上頓時出了層冷汗,躲在客棧外面的不是別人,竟然是他們白天遇見的那個大胡子騙子!
「大半夜的凍死人了,你帶著我追了那伙人一下午,追到這麼個鬼地方,不會是叫我跟著你受凍的吧!」
「著什麼急,這筆買賣可是你介紹給我的,結果東西沒拿到,還被兩個小娃羞辱一通,這口氣我怎麼咽得下!你剛才听清楚了嗎?那男人住的房間沒錯嗎?」
「放心,我這耳朵靈著呢,不過就為那麼個玉石,值得嗎?偷東西這事我還真沒干過!」
「那人肯出三百兩買那東西,你說值得不值得,再說我看他的穿著不像是個普通人,又隨手一拿就是三百兩的銀票,可見身上東西一定不少,先不提那玉觀音,就是他身上的貨,也夠咱們吃上幾頓好的了!」
「你不是說還有個姑娘跟他一起的,要不要也順便一起?」
「哼,那男人才是管事的,小丫頭只是個跟班,怎麼,就算被他發現了,咱們可是兩個人,大不了軟的不行來硬的,拿了東西就跑,他能拿咱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