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他朝她伸出手。
看著那只手心向上的手,周靜秋內心做了一番掙扎,畢竟她交付的是一生。「你讓我好為難,解大人。」最終,她勉為其難地將手置于他手心。
兩手一接觸,她顫了一下,彷佛听見命運的轉盤在絞動,沉重的絞煉拉動巨大而繁復的齒輪。
她不喜歡這種被掌控的感覺。
「解續,字冰雲。」續是接續之意,母親在多年後又生下他,他與大哥相差二十歲。
他是意外得來的孩子,接續母親的生命,他的受寵和疼愛是續來的福氣,延續兄姊。
「解續?」承先啟後,續往未來。
「以後沒人時就喊我續哥哥。」他一臉嚴肅地說著小兒女間的喁喁細語,耳根微微泛紅。
「續哥哥?」她滿臉異色,像要往後彈跳。
他中邪了嗎?怎麼突然多了人性。
神色一緩,解冰雲咧嚙一笑,似乎她那一聲續哥哥取悅了他。「以後不許再胡亂喊別人哥哥,非親非故的,留人話柄。」若有所悟的周靜秋突然有種好笑的感覺,他不是在吃味吧?「你來了有多久?」
「什麼來了有多久?沒頭沒腦的誰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明知故問,不擺明態度,身體的低燒讓他昏昏欲睡。
「我和展哥哥在柳樹下談了一會兒,你眼看著他為了護我而挨打,卻一聲不吭。」這人的心也夠狠了。
「打不到你就好。」周靜秋氣得用力把手抽回來,縴縴玉指往他胸口一戳。「你身為地方官,縱容滋事行凶,見到惡意欺壓卻不制止,你慚不慚愧呀?若是你治下的萊陽縣都允許聚眾鬧事,仗勢欺人,那你這個知縣可以回家賣紅薯了。」他簡直是合法的市井流氓,等人打完了再出手,撿現成的便宜。
「秋兒,你臉紅的樣子真好看,像紅透的果子。」她越生氣他越開懷,眉眼笑意染上春色。
是被他氣紅的,他還好意思拿來當趣味!「我也被打了抽了幾下,柳條兒雖細,可也疼人。」解冰雲手熱的撩高她袖子一看,果然有幾條細細的抽痕。「打了他三十大板,吊在城門口示眾還是不夠。」
「不然你還想怎樣,革了他父親守備之職?」亂世才用重典,她不替成把人往死里折騰。
「有何不可?」解冰雲沒想到她會往河里跳,她這樣剛烈的舉動震攝了所有人,包括他在內。
那一跳驚駭了他的全部知覺,肝疼了一下,隨即想也不想地跟著往下跳,他腦海中只確定一件事——她是他的,她絕不能死在他前頭。
只是他忘了自個兒水性不好,學過,但久未洞水,一下水便感覺水深不見底,他一撥水卻是往下沉,這才慌了。
「守備是六品官,而你只有七品。」張狂也要有分寸,大餅畫多了是顏面無光,他還沒那權限。
解冰雲神情不沉,露出狠色。「摘掉他易如反掌,皇權之下是魍魎橫行。」他便是那只鬼,閻王面前也刁鑽。
權力真的是一把利刃,能夠殺人于無形,難怪人人都想擁有。
在听完解冰雲冷到漠然的言語後,心口微涼的周靜秋反復地想了很多,她發現權貴間的骯髒事是她不想理解的,那是介于善與惡的灰色地帶,進一步是刀山劍海,退一步是懸崖深谷,要走在一線之間何其困難。
但是她又何嘗明自解冰雲的為難,她看到的是一名名臣良將受父兄福蔭下的權貴子弟,表面風光,受盡寵愛,性情張狂到無邊,殊不知萬般光環下是寂寥的背影。
安國公的長子四十歲了,長子的長子二十三歲,佷子還比小叔大三歲,千里馬已老,而幼駒長成,在世代的交替中,已是弱冠的解五爺成了雞肋似的存在,在同輩中格格不入,又鶴立雞群于下一輩當中。
上面的四位兄長已分佔朝中高位,他若從個六品、七品的小翰林做起,顯得不如兄長們出色,尾大吊了只小雞崽。
倘若從武將入手,他的佷子已是京幾營將領,叔叔入營能是一名小兵嗎?自是高位以待,叔佷同營該听誰的,只怕會是一場又一場的沖突,誰願將功成名就拱手讓出。
其實依安國公的意思,他是想把小兒子養成閑散性子,不當官,就在府中管管庶務,弄個虛職的員外郎當當,待日後分家時多分給他一些鋪子、田地、莊子,光是鋪子的租金和莊子的出息就夠他揮霍一生。
只是解冰雲從不是個听話的主兒,別人安排好的路不屑走,想要他往東,他偏要往西,爹娘的寵愛是捧殺,他心知肚明,兄長們的愛護說穿了是變相的壓制,怕他的成就超越他們。
而嫂嫂們更是荒唐,明明皆是世家出身,個個都有令人稱羨的嫁妝,就算不靠公中,也能撐成一個家,可是她們眼中只有一畝三分地,有志一同的盯著婆婆可觀的私房,有的都已經是做婆婆的人了,還時時刻刻擔心小叔會搬走婆婆的財物,布下眼線,收買服侍的下人,以達到滴水不漏的地步。
「你想干什麼?」此話一出,右手高高舉起的夜華玉驚得吸口氣,隨即露出人畜無害的笑臉,把拍臉的動作改成拉被。
「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踢被子,連燒了好幾天,好不容易退燒了,可別又染上風寒,加重病情。」可憐喲!都瘦了一圈,刻薄的下巴更尖了,看來更威厲冷酷,鬼見發愁。
「你去了哪里?」夜華玉若是在他的地盤上出事,不論是否是他自找的,長公主府都不會善罷罷休。
「金陵。」紙醉金迷,來回要三日。
「銀子都花光了?」夜華玉能干什麼事,他一清二楚。
擠眉弄眼的夜華玉一副好兄弟的樣子往床榻一坐。「你知道的,金陸多美人,我一入了溫柔鄉就暈頭轉向了,美女坐懷,香溢滿室,那些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教人流連忘返。」
「你沒忘了你的身分是我的幕僚。」病情大好的解冰雲看向臉色比自己更加頹白的男人。
夜華玉干笑道︰「呵!呵!我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何必說破,我是來混人頭的,你睜一眼、閉一眼,當我是來點卯的,我娘問起便回『此子堪用,尚有智謀』,不就發了。」
「長公主是能隨便糊弄的嗎?如果長公主派了蔣渭來,你有辦法要求他替你隱瞞嗎?」只怕適得其反,他會被直接拎回京。
蔣渭是個太監,長公主府長史,當年跟著長公主從宮中到公主府,為人嚴謹而公正,是長公主最信任的親信,同時也是她幼時的玩伴,長公主對他很是依賴。
當年宮里曾有傳聞,若非蔣渭少了一物,今日的駙馬就是他了,不過此事听听就算了,當不得真。
也好在駙馬爺是心寬之人,為人和善又大度,與長公主夫妻情深,結縭二十余年只得一子也不以為意,不納妾也無通房,成親至今仍只有長公主一個女人。
「哎呀!你別嚇我,我最怕蔣水花的笑里藏針了,他每件事都好好好,笑呵呵地說『爺決定就好』,可是一轉身,他嘴里的好卻變成『爺這個決定好嗎?你認為……』」接下來是一千八百字的對與錯分析,以及夫人講課。
蔣渭的小名叫花兒,長公主為他取的,他小時長得像小泵娘,白女敕可愛,長公主誤以為他是宮女,後來及被混世小魔王得知了,他報復似的取其渭字的水部,蔣水花、蔣水花的胡叫一通。
「我不是在威脅你,而是先讓你抵著,若是你在萊陽縣的所作所為傳回京城,你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解冰雲不想擔那份責任,一開始他便拒絕了夜華玉的自薦,偏偏他偷偷地跟著來,以幕僚自居。
自己很慘,總希望別人一樣慘,這叫難兄難弟。「你先別說我,你自個兒也是爛泥巴一堆,你想過宣宜公主沒?」一說到年滿十七的皇室嬌兒,解冰雲的神情有如籠罩在冰霧里,徹底冰冽,寒氣森然。「我克妻。」這是他從不向外洗刷的污名。
「啐!你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咱們心照不宣。」夜華玉不屑地道,還不是他那些嫂嫂們搞的鬼,把和他訂親的女人給弄死、弄瘋了,真是一群眼界窄的女人。
「你知我知,別人不知,她嫁不成我就好。」宣宜公主不是他要的,安國公府已經夠亂了,不用再添亂。
宣宜公主性情柔善,貌美而有才名,是本朝才貌雙全的皇家鳳女,只是她容易感傷,一片楓葉落下都能讓她迎風落淚,更別提望月淚流,聞詩崩啼。
她很會哭,非常會哭,但是哭得很美,很教人心疼。
可是對解冰雲而言,女人的眼淚正巧是他最厭惡的,動不動就淚流滿腮有何美感可言,無非是嬌揉造作,哭給別人看,實則內心冷漠,不休恤旁人的心情。
「好好的公主不娶,卻看上個驗尸的,國公爺和國公夫人能點頭嗎?還不氣得六佛升天,七竅生煙。」他才是鬧大了,把珍珠擱一旁,撿著河里的石頭當寶,樂在其中。
「我沒打算往京里傳。」既然有人不希望他成親娶妻,那就瞞著吧,好過又鬧出人命。
夜華玉驚訝喝道︰「你想先斬後奏?」解冰雲墨瞳森森,透著冷光。「我不可能一輩子不成親,她們攔得了一時,也阻不了一世,我娘不會允許她們把手伸得太長。」
「我就是想不透你的嫂嫂們為什麼打著國公夫人的主意,當年她們的嫁妝說不上十里紅妝,起碼也一輩子吃穿無虞,怎麼就短視到貪國公夫人的私房?」再多的財物一分為五也不多吧,只能說錦上添花,作用不大。
「我娘曾是天下首富的心上人,他終身未娶,死後家財不翼而飛,富可敵國的財富一夕之間消失。」夜華玉倒抽了一口氣,「你是說……」解冰雲面色不改的冷笑。「不過是傳聞而已,誰知道他給了誰,可是我家那幾個當真了。」不只他的嫂嫂們,還包括他的四位兄長。
既無山盟海誓,哪來的情深意切,首富的一廂情願從未感動過已為人妻的國公夫人,又怎會以巨額財富相贈。
只是人性使然,道听涂說,無中生有也當成真,解老大到解四爺都曾旁敲側擊問起國公夫人此事,對這筆財富起了貪婪之心,為此國公夫人被氣病了一場,這才絕口不提。
也因為這件事,病愈後的國公夫人才對四個兒子淡了情分,不論親生還是庶出,她都寒了心,因此心一狠向外宣揚,等麼兒成親就分家,她跟老五住,麼兒媳婦還能得到她的一部分私房。
柄公夫人的私產有多少沒人知曉,但是天下首富的財富眾所皆知,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情況下,國公府的眾人傾向相信國公夫人已得巨資,而他們要做的是佔為己有。
所以解冰雲娶不成老婆,至今還是孤家寡人。
「你別看安國公府聖眷正濃,公中由大房把持,其實家中的實權和財才物還掌握在我母親手中,除了大房、二房是嫡出,小有錢財外,三房、四房的日子過得很緊巴,他們手上的錢還不及我。」他才是有錢的主,母親暗塞了不少,再加上他自己賺來的。
一听他有錢,手頭緊的夜華玉立即兩眼發亮,討好地道︰「咱們表兄弟一場,你應該不忍心見我阮囊羞澀,連一杯酒也喝不起吧?」
「借錢沒有,但你可以幫我做一件事。」朋友有通財之義,但給他錢是害他,南邊不比京城,誰認識長公主之子。
「什麼事?」要不到銀子,夜華玉一下子就棄了,顯得有氣無力的。
「送聘。」
「送聘?!」夜華玉驟地雙眼一睜,原地復話。
「打鐵趁熱,先把人定下,一等及笄便迎娶過門。」解冰雲不想再有任何變故,速戰速決。
不到三個月周靜秋就十五了,她是八月中秋過後出生,婚期就定在八月二十七日。
怕煮熟的鴨子飛了,解冰雲暗自籌劃了一切,他誰也未知會,就為了張網捕鳥,捕住想插翅飛走的小泵娘。
「解五爺,我的好表弟,知縣大人,你不再考慮考慮嗎?這事真的不成呀!京城那邊會天翻地覆的。」夜華玉以為自己已經夠混的了,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更混的在這兒,而且狂到要把天捅破。
「你只要照辦就好,其它事由我扛著。」天塌了頂回去就是,還怕壓死了。
他說得簡單,渾人似的不管不顧,他想死別拉人下水嘛!夜華玉仍在掙扎,「這事我辦不來,你看要不要換個人……」安國公是武將,那一柄大刀一舞起來,十個他也不夠砍,他爹、他娘就他一個兒子,得好好保重。
解冰雲點點頭,順勢道:「換個人也好,司重溪鐵定比你仗義,你回京,他來,他辦事從不出錯……」司重溪,武勇侯次子,禁衛軍。
「等等,等等,我說不幫忙了嗎?咱們是什麼交情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司重溪算哪根蔥、哪根蒜,那個人長得比你好看,你不怕新娘子跳花新,新郎換人當。」男人長得比女人美,面若桃花,唇若涂砂,妖孽一只。
夜華玉和司重溪有仇,且仇深似海,因為他喜歡的小表妹移情別戀愛上京中美少年司重溪,雖然司重溪並未接受這份情意,令小表妹淚灑「萬佛寺」,可這仇是結下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解冰雲陰冰的掃去一眼。
鎊花人各人眼,他相信正直如司重溪不會橫刀奪愛,但是女人心難測,要是有個萬一……「狗嘴吐得出象牙才稀奇,不過你病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等一下,你不會是裝病吧?」生病中的人怎麼還能想得周全,每一步驟環環相扣,完全沒有疏漏。
夜華玉驀地眼一眯,看向精神不濟的男人,除了瘦了點,看不出受病痛折磨的痕跡,眼神清亮如黑曜石。
「我是病了。」但沒想像中的嚴重。
「病了?」是腦子有病。
解冰雲眼中一閃狡色。「若非病情反復,怎能得佳人親侍湯藥?」
「所以說我是白擔心了?」虧他還特地趕回來看他死了沒,小心翼翼的探他鼻息,原來全是作戲。
這家伙太賊了,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他就想怎麼在京城是猛虎一頭,一落了水反倒成病貓了,結果是紅顏劫,為了人家小泵娘不惜病上一場,還找來狼狽為奸的于太醫,這一老一少演起戲來入木三分,倒把小泵娘唬得一愣一愣的,農不解帶的守在榻邊好生照顧著。
「我是真病了,並未作假。」只不過藥不對癥,病好得慢,反反復復的低燒,于太醫的藥多了一味。
「呿!我信你才有鬼,小泵娘機伶得很,小心偷雞不著蝕把米。」夜華玉就不信驗尸驗得分毫不差的小泵娘,會看不出他玩的把戲,肯定在玩他,他還沾沾自喜,以為得償所願。
「什麼偷雞不著蝕把米,誰做了虧心事?」習慣親力親為的周靜秋端了一鍋濃粥,粥里只撒上蔥花。
「又吃粥?」解冰雲嘴里淡得能吃下一頭烤全羊。
「吃粥養胃,生病的人不能吃得太油膩,對身子不好。」顧及他的大食量,她用了十斤白米熬粥。
「吃膩了。」解冰雲覺得一肚子粥味。
周靜秋笑得意味深長,盛了一大碗粥。「誰教你身子弱,一病就病得這般嚴重,為了你好,你只好受點委屈。」
「我的病快好了。」解冰雲隱晦的暗示。
「病好了也不能一下子吃得太補,得先吃清淡些,好讓胃適應,過個十天半個月再進葷食,畢竟你這一病,把大伙兒都嚇著了,為免再受驚嚇,你還是慢慢養著。」夜華玉對著解冰雲擠眉弄眼,用眼神問他,她真不知道你裝病嗎?
某人十分火大,橫去一眼,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