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八蛋開了槍。
阿棠不敢相信,但在那千萬分之一秒,他可以看見那黑黝黝的槍口,可以看見子彈擊發的槍火,可以看見那顆子彈旋轉疾射而出,朝鏡頭而來,朝他而來。
下一瞬,畫面驀地一黑,讓他的眼前也黑成一片。
有那麼一秒,他不能動作,無法呼吸,巨痛在胸中爆開,好似那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胸口。
誰在耳邊說了什麼,他听不清,眼前閃過無數畫面,全是她。
你真的很變態耶。
你最好不要死在我床上。
你的胃是無底洞嗎?
她對他翻白眼,她在電話里咕噥著,她在餐桌對面瞠目結舌的看著他。我也很想你……
她說,透過手機,羞怯的和他吐露思念。
她坐在床邊的大椅上照顧他,她在陽光下牽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在花圈中跳舞旋轉放聲大笑,她撐著那把黑傘,抬手撫著他的臉,柔情萬千的看著他,告訴他。
我想等你。
她一次又一次的傳簡訊給他,每一次,都是同一句話。
日日平安
金屬球從他指間滑落,重重摔落在地,每一記聲響都像榔頭一樣,狠狠敲入他的心。
日——日——平——安——
她低頭翻看書籍,她躺在他的身邊,她伸出雙手擁抱他。
她穿著大白,在寒風中抬起頭來,對著他笑。
對他笑。
地板在他腳下晃動,黑暗吞噬了一切所有,他無法思考,只覺得痛,全身上下都痛到像是隨時要裂開一般。
嘿……阿棠……你還在嗎?
懊不會……魏小滿……擊中……死了?
老天,真不敢相信我得處理這個……
雹念棠,注意听,魏小滿沒死。
沒死?
這關鍵字,將他猛地從旋轉的黑暗中拉回了神智,看見阿震哥沒好氣的看著他,對著他彈手指。
「什麼?」
屠震見他回神,忍住翻白眼的沖動,直接開口對電腦下令。
「Red,重播槍擊畫面,分析彈道與擊發角度。」
螢幕瞬間重播方才的畫面,但這次多了幾條直線分析彈道方向與擊發角度,顯示了擊發與射入點,還很貼心的放了慢動作,並標示出她眼鏡上的鏡頭,和她應該所在的位置。
他在電腦跑完畫面之前,瞬間領悟了過來。
「他移動了槍口。」
那男人在開槍前偏了一下,只是幾不可見的偏了一點,但那一點點的移動,就足以造成極大的落差。
「對,只是發訊器被打壞了,所以才沒有畫面。」屠震擰眉看著他,說︰「老天,如果她真的被子彈擊中,畫面依然會繼續傳送。我們失去眼鏡的畫面,只是因為那家伙瞄準了她的眼鏡邊框,他特別瞄準了那里,這家伙知道我們在鏡架里裝了東西,他知道我們在看,想讓我們以為她死了。」
「你怎能確定?」他很想相信他的說法,但那角度依然很近,靠得太近了,她還是有可能被子彈擊中。
屠震挑眉,這小子很少質疑他,但他可以了解他的恐懼,所以他拿出最大的耐性,吐出一句。
「Red,切到衛星畫面。」
電腦驀地一閃,切回衛星空拍畫面,鏡頭從上方再次拍攝現場。
他看見她倒在地上,那三個男人,兩個站著,一個蹲在她身邊看著她,是那個他媽的酤髏頭。
然後下一秒,她動了起來,抬起左手搗著左耳。
一顆心,驀地大力跳動起來。
骷髏頭起身走開,另外兩個男人朝她靠近,她飛快站了起來,對他們說了什麼,然後在他們靠近她之前,自己走回了那棟水泥建築。
從頭到尾,她的手一直搗著左耳,沒有放下來。
但她活著。
還活著。
他往後癱坐回椅子上,全身瞬間冒出一身冷汗,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騫然
上涌,他低下頭來,將腦袋壓在雙腿之間,遏止想吐的沖動。
就在這時,好像嫌事情不夠多似的,他還沒喘過氣來,電腦又突然傳出另一聲輕柔的聲響,嚇得他渾身一震,猛地抬頭,原以為她又出事,誰知卻听到阿震哥罵了一句葬話,飛快敲打著鍵盤,電腦螢幕閃了又閃,害他差點以為這台讓他們窮到月兌褲的超級電腦被人入侵,然後才發現那些畫面一直閃是阿震哥在操作電腦的關系。
他火速在其中一台螢幕里找到剛剛那水泥建築,它被移出了主螢幕,縮小到了一旁,但整棟還好好的,空地上的武裝直升機也沒有起飛,到處一片平和,沒有任何異狀。
但阿震哥前方的那幾台螢幕里就不是這回事了。
沖天的火光與濃煙充塞其中,無數的子彈、黝黑的匕首、飛灑的鮮血高速閃動著,即便他動態視力很好,那些畫面看起來也有些模糊,那高速旋轉晃動閃現的畫面讓他更加想吐,然後驀地,一切又再次消失。
屠震十指齊飛,試圖從衛星畫面去抓地面情況。
衛星畫面一幅又一幅的飛速閃過、切換,但那里的森林太過茂密,除了偶而飛出林葉的空拍機,和那被炸藥炸出的驚人大洞,以及熊熊燃燒的林木和濃煙,他們什麼也看不到。
「他媽的現在又是怎麼回事?」見狀,他忍不住低啦追問。
屠震沒有理他,只是敲下鍵盤,連絡人在遠方的老板。「武哥,我們失去了霍香的訊號。」
聞言,耿念棠頸背寒毛直悚,一顆心如浸極地冰海之中。「阿萬呢?」韓武麒冷靜的聲音響起。
「我不知道阿萬人在哪。」屠震停了一秒,才啞聲道︰「訊號消失前,霍香的發送器一度有傳送畫面,可能是誤觸打開的,她站在一個爆炸的大洞邊緣,我有看到她的手,我相當確定爆炸的不是她的獵物手環,但那些獵人在追殺她——」
說到這,他又一頓,才繼續道︰「她動手了。」
shit!
阿棠听了這才曉得方才阿震哥在試圖尋阿萬和霍香。
而最後那些畫面,是霍香手上的手表傳出來的影像,那女人大開殺戒了,那幾乎表示,阿萬的情況不妙。
擴音器那頭的男人一陣沉默。
屠震深吸口氣,開口問︰「要我通知屠勤和嵐姊,進去獵場把阿萬和霍香撤出來嗎?」
「你有霍香最後的位置嗎?」
「有。」
「小嵐和屠勤離她多遠?」
屠震微微一僵,才道︰「二百公里,他們在安置上一批救出來的獵物。」
男人再沉默,電腦室里的兩個人幾乎都像是能看見那男人臉上的苦笑了。他們人手不夠,游戲的獵場不是只有澳洲這一個,紅眼的每一個人都在忙。
二百公里,嵐姊就算用飛的,趕到現場也只能去收尸了。
「不用麻煩嵐姊和勤哥了,等他們趕到,阿萬和霍香若還或者也也不會留在原地。」耿念棠站了起來,粗聲開口道︰「我去吧,小滿在澳洲,就在那附近。」
「他們不一定會送她進這座獵場。」屠震抬眼,提醒他︰「只要一入雨林,他們若改變路線,我們就無法追查,衛星無法拍攝雨林里的情況。」
「他們一定會送她進去,從英國到澳洲要飛越半個地球,沒人會無聊到把一個歷史學家綁架到那麼遠才殺掉。」
冷靜下來之後,他腦袋轉得飛快,不斷在腦海里重復方才那每一個畫面,快速審視她被綁架前後的每個細節,啞聲道︰「那骷髏男是故意的,故意將她拉到空地里,讓我們接收到畫面,他知道我們藏了發訊器在她的眼鏡鏡框里,他想讓我們以為她死了,就算暴露位址,也要讓我們以為她死了,因為他們需要她,不希望我們再追著她跑。」
「小滿放在辦公室的紙箱里都是那些餃尾蛇的圖騰。」他將視線從螢幕上那棟水泥建築拉回來,看著屠震,啞聲說︰「她在幫她的指導教授研究那些圖騰,我認為她不知道她的指導教授在干什麼,餃尾蛇的人在綁架她之前也不知道我們和她的關系,如果他們在這之前就知道她和我在一起,知道她的教授寄了資料給她,絕不會任由她把那些資料就這樣放在辦公室里,就這樣用紙箱裝著,放在任何人都會看到的地方。」
餅去這幾天,他一直想不透其中的蹊蹺,直到骷髏男搞了這一出,他才確定了這件事。
「他們不知道路德維格?海恩在利用她,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利用她,直到他們發現海恩做了什麼,才讓海恩去綁架她。他們掃描檢查了她的行李,找到了備用眼鏡里的發訊器,或許還詢問了博物館的內鬼,所以才發現她有一個男朋友,才知道我的存在,我這幾個月幾乎參加了她所有的社交活動,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我的照片。」
「你認為她同時被海恩和你挑上,就只是巧合?」阿震問。「不是巧合。」他扯了下嘴角,道︰「她被海恩看上是因為她在考古、歷史上的天分與才能,武哥和你選了她,不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海恩需要一個
歷史研究人員,我們也是。這一切不是巧合,她就只是不幸認識了海恩,剛好又認識了我,才會被牽連在其中,她就只是他媽的運氣不好而已——」
深吸口氣,他要自己冷靜下來,抬手耙過滿頭亂發,粗聲道︰「餃尾蛇的人會帶她去那里是有原因的,我們至今發現的每一座獵場幾乎都是古蹟,我認為澳洲那里也有,也許她從那些圖騰之中看出了什麼,所以他們才需要她。」
「我從來沒听說過澳洲有什麼古文明。」屠震擰眉開口。「我也沒有。」耿念棠看著那聰明絕頂的男人,道︰「但在阿波菲斯的神殿被發現前,也沒人知道它在那里,就在撒哈拉沙漠底下。」
確實,屠震不能否認這件事。
「他們會帶她進去那座獵場,一定會。」他篤定的說著,然後對著那擴音器道︰「武哥,我要去澳洲,我會找到阿萬和霍香,還有小滿。」
「你的假設可能是錯的。」韓武麒開口警告他︰「你要知道,那里可能就只是轉運魏小滿的中途點,等你飛到澳洲,她或許早就被轉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武哥的提醒,讓他心頭一緊,教恐懼又上心頭。
他不是沒想過這件事,但他也沒辦法繼續待在這里空等。
他很清楚,紅眼的人手有多吃緊,之前他還可以一直坐在這邊試圖追蹤小敝獸的行蹤,是因為他們都覺得對她的安危有責任,是他們把她拖進這場渾水里的。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阿萬失蹤,霍香失聯,其他每一個紅眼的人都在世界各地出生入死,他不可能繼續待在這里看一切發生。「我知道。」
他抬眼盯著那台顯示著她走入的水泥建築的螢幕,深吸一口氣,道︰「她會被帶去那里是有原因的,如果我是對的,我會找到她,就算我錯了——」他嘴唇發乾,心跳飛快,喉緊聲啞的說︰「如果我錯了,他們既然現在還沒殺她,短期內也不會馬上殺掉她,在他們利用完她之前都不會。」「阿震,屠鷹還在馬來西亞嗎?」韓武麒問。
屠震道︰「對。」
「叫他撤出那里,和阿棠到澳洲會合。」
武哥說完,切掉了通訊。
屠震連絡二哥,留下訊息之後,才發現身旁那家伙不知何時離開了,他從螢幕上看見那小子去了車庫,可菲也在那里,及時在他騎車離開前,塞了一個超級大便當給他。
那女人剛剛八成在電腦室外面偷听了好一陣子,才知道要飛奔去二樓裝那超級大便當。
小王八蛋這幾天少吃了幾碗飯,讓她擔心得整天在他耳邊碎念,念到他耳朵都快長繭。
好像一餐只吃兩碗飯是有多不正常一樣——
好吧,對那小子來說,真的是很不正常。
不過,他知道這次阿棠會乖乖把那個超級大便當吃掉,吃得一乾二淨。現在他吃得下了。
魏小滿還活著。
她的耳朵在流血。
小滿可以感覺到左耳隱隱作痛。
被子彈擊中之後,她的左耳血流不止,即便她死命壓住,鮮血還是不斷從指縫中滲出。
回到她的牢房之後,有個男人拿了抗生素和碘酒給她。
沒有紗布、沒有剪刀,當然也沒有鏡子。
那牢房里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不知道她的耳朵還剩多少,滿手的血因為開始凝固變得有些濃稠,讓觸覺變得遲頓,讓她的左耳模起來就是一塊破碎的爛肉。
在那個當下,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只覺得恐懼。
槍聲響起時,她以為她死定了,然後她覺得她一定是聾了,但那骷髏男走到她身邊和她說話,她听不清,整個人像是被悶在水里,然後聲音才開始傳入耳里。
「你的男人以為你死了,被剛剛那槍打死了,沒有人會費心來救一個死人,特別是那男人從一開始就只是在利用你接近海恩,查探我們。如果我是你,我會乖乖合作,讓自己變得更有價值。」
她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有那麼幾秒完全反應不過來。
然後他起身走開,那兩個男人想靠近她,她飛快跳了起來,張嘴開口說她自己會走。
她搗著疼痛的耳朵,自己走回那間牢房,在他們給她碘酒和抗生素之後,自己利用飲水清洗了染血的耳朵,再用碘酒消毒,為了避免感染,她吃了那顆抗生素。
他們要她活著,腦袋清醒的活著。
一個死掉的歷史學家對他們沒有半點用處。
除了抗生素和碘酒,那些人還給了她一副全新的眼鏡。
她留在房間里的大白,讓人割破翻開檢查,里面的羽絨飛得到處都是,他們將它扔在地上,活像一只被宰殺後剝了皮的兔子。
她蹲來,撿拾那件變得萬分扁平的大白,淚水驀地掉了下來。
這外套是外婆在她去美國念書時送她的,她一直很小心的維護它,沒想到竟然最後會被人這樣破壞。
雖然它的毛都沒了,感覺上就只剩外面那層薄薄的縴維,她還是哭著將它收折好,將那薄薄的布料收得小小一包,塞到褲子口袋里。
然後,有人送來了水和食物。
這一次,他們沒再下藥,當她冷靜下來,一口一口的把它們吃完之後,骷髏男走了進來,手上拿著平板電腦。
「海恩用電腦分析了所有的可能性,他失敗了。」他冷冷的看著她,說︰「現在,證明你比海恩更有活下去的價值。」
小滿看著眼前那恐怖的男人,接過那台平板電腦。
螢幕上是一幅森林的衛星地圖,她認得這個地方,是她找到的那個殘缺座標。
忽然間,她確定她人在澳洲,就在這座標附近。
座標數字有缺,意思是這附近方圓一百多公里範圍內都有可能,更糟的是,這一百多公里全是無人的荒郊野外、深山野嶺,最近的城市離這里有幾十公里遠,那還是說如果她待著的這座水泥建築是中心點的話,如果更偏深山,上百公里都有可能,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怎麼會以為她來這里會有機會活下去。
地圖被分成了九塊,每一塊上頭都放著一個資料夾,她點開來看,發現里面全是照片,這座澳洲森林里的照片。
她快速的滑過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尋找所有的可能性,緊張讓手心再次汗濕。
「我需要時間。」她頭也不抬的啞聲開口。
骷髏男看著她,冷聲道︰「你有一個小時。」
說完,他轉身走了出去。
她忍住咒罵他的沖動,把時間省下來尋找線索。
海恩真的盡力了,他試過所有的可能,他利用衛星成像光譜儀拍攝了大量的奈米級高光譜影像,清楚的辨識了每一座山頭,每一處峽谷,每一條河流,所有的森林與沼澤,這科技非常先進,甚至能辨識地質、礦物、森林樹種。
每一處看起來有可能埋著古蹟神殿的地方,他都找過,他甚至派人在那茂密的雨林里用土法煉鋼的方式帶著金屬探測器,走遍了雨林里每一寸土地,但只找到幾架二戰掉落的日本軍機,一座廢棄的煤礦小鎮,一堆被人遺棄的機器,還有不知何年何月迷失山林死在其中的登山客。
電腦上顯示的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忽然間,她知道她不能只看這些細節,細節是沒用的,就算之前有人留下什麼記號,也都被那些無止境的藤蔓演沒了。
她閉上眼,撫著額,懷疑自己這次真的會死在這里。
骷髏男說阿棠在利用她,而且他以為她死了。
她不知道那家伙說的是真是假,但她很清楚自己再找不到線索,證明她有那個價值,她就真的死定——
有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死定了。
男人帶笑的聲音忽地在耳邊響起,教她心頭一緊。
不過我家老頭把我踹到海里時,教會了我一件事。
她記得那天夜里,他和她躺在床上閑聊,她撫著他胸月復上被鱷魚咬的傷疤,好奇的問。
什麼事?
他躺在床上看著她,露齒一笑。
只有當我真的放棄時,我才真的死定了。
他抓住她的手,拉到嘴邊親吻。
我爸教我不要放棄,不放棄,就有希望。
噢,還有,如果我不要那麼害怕,冷靜一點,就會發現其實他踹我下海時,也扔了救生圈下來,就在我手邊,只是我太驚慌了,所以根本沒注意到。
他笑看著她說。
從此之後,我遇到事情一定先告訴自己冷靜下來,看看旁邊是不是有我的救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