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會議廳里,端來若干杯現煮咖啡的小妹,戰戰兢兢地來回在托盤上的小紙條和與會出席的眾多面孔上對照著,就怕一個沒認清楚,把這個股東要的拿鐵送到那個股東的面前,然後把那個股東點的摩卡,錯給了另一個股東。
哎呀,這一年一度的股東大會,加上坐在主位的高娃暮一臉不苟言笑,氣氛實在凝重。要是送錯咖啡,感覺會被殺頭!
在高娃暮的冷眼之下,小妹汗涔涔地趕忙將咖啡無誤送完後,悄聲退出。
必上會議大門的剎那,小妹背貼著會議大門,手拿托盤貼在胸前大口喘著氣,感謝上帝。
里頭,高娃暮的話擲地有聲,「這一次林口那塊地進度嚴重落後,雖然目前重建的速度已在掌握之中,但後面原訂的預售時間、廠商廣告安排,甚至是公有設施的布景聯絡等等,完全都被拖延!
「今天的會議,我主要想討論,若我要把一個建案中所涉足的每一項產業整個包下來,也就是從頭到尾都是高慕集團一條龍,不再外包,這邊有誰要跟進投資?」
在座的每一位股東都因為高娃暮的決議互相看著,揣測著彼此心思。
講的容易,做很難吶!但眼前這個女人,向來在商場上的作風是︰順我者生,逆我者亡!他們手上的錢,該押哪一方?
「高總裁,」其中一位股東說話了,「這一條龍的提議是很好,不但能夠自己掌握建案進度,又能夠控制質量,好處頗多。但伴隨著這些好處,是極大風險!」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一個建案拆分成細部外包,就是要分擔責任風險,否則這就像果實都結在同一棵樹一樣,一根爛,就爛全部!」
「所以,有人覺得我高慕集團的根不是挺好的就對了?」高娃暮優雅的反問,剛發言的人馬上噤聲。
年紀較長,旗下也握有眾多知名通路品牌的一位老股東,無法忍受高娃暮的這股傲氣。「總裁,你年紀尚輕,做事難免浮躁,還是多想想好,別總是一意孤行。」
這位股東才發完言,馬上被鄰座的人用手肘輕撞了下,示意要他少說兩句,但來不及了。
只見高娃暮只手撫了撫額頭,輕嘆口氣,冷眼瞟向那位股東,說道︰「吳老,您所言甚是,浮躁誤事,一意孤行也容易犯到別人……」她朝他一笑,「瞧,我這不就犯到您老了?未免小女在未來的日子里太礙您的眼,近日我會想辦法從您手中把股權全數買回,讓您晚年清幽一些。」
被批處事浮躁的高娃暮,這威脅可一點也不浮躁,她本人似是挺享樂的,放完狠話就一臉看好戲的樣子。
那位老股東氣得吹胡子瞪眼,位高權重論輩分她搞不好還得尊他一聲爺,現在居然這樣跟他說話!
他拍桌站起準備怒罵,身旁的人眼看要拉不住了,而高娃暮也早有準備的雙眼射出凌厲目光,此時——
「等等登!」手機簡訊聲響起,高娃暮皺眉拿起手機,滑開屏幕。
「今天很忙嗎?中午吃了沒?身體呢?有好一點嗎?」
是暖心的問候短訊,頓時,高娃暮從原本的肅穆表情瞬間轉為黛眉含笑、雙頰蛇紅。
「哼!說話沒禮貌就算了,連開會禮節都不懂,還真是目中無人!」氣不過的老股東順勢責備。
旁邊一些其它的股東,雖沒幫腔,但臉上表情明顯就是積忍她已久敢怒不敢言,現在躲在老股東後頭以眼神聊表贊同之意。
萬種風情立刻退散,高娃暮換回冷冰冰的面具,簡單回了幾個字——
「忙、吃了、很好。」關掉手機。
她知道身為女人又頂著一張女圭女圭臉,坐這位置有多少人不服,盡避找不著她因某人才雞犬升天有了今天這番成就,仍對她挑三揀四。
而她很樂意在這個時候,直接證明一下。
扳扳手指頭,除了武藝上的切磋,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也同樣能夠激起她的戰斗本性。
不管玩什麼,她都要贏!
滿懷期待地等著回復,待手機鈴響,打開一看,靖剛還是笑出來。
沒關系,會這麼回,才是高娃暮啊!既然忙,就不吵她了。
靖剛將手機塞回口袋,吹著口哨,準備離開辦公室。
「副總,你要下班了嗎?」幾步距離之外的一位助理叫住他。
「是啊,有什麼事?」現在嚴子衛幾乎不進辦公室,所以公司大小事務全都問他。
那位助理小跑步過來,將手上的東西交給他。「跟歐洲那邊的客戶們都確認好會面或拜訪的時間了,我們最晚月底那個周六出發,這是航班時刻,如果時間上沒問題,我等會就去預訂機票跟飯店。」
月底嗎?那回來至少也要一個半月以後的事。
靖剛思忖著,腦海里出現的,都是同一個人的臉蛋。
不知道那時她會不會有點想他?或是早就習慣了?反正有過更長的等待。
因為自己猜測而微笑的靖剛,響應助理,「時間上就照你提議的,再麻煩你了。」
「是,副總!」
離開公司後,靖剛來到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廳。
他在門口梭巡了一下,很快找著了他約的人。
「蔡總您好,等很久了嗎?」靖剛向對方伸出手。
對方一頭白發,對著靖剛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後,雙手握住靖剛伸來的手,大力地上下搖了幾下。
「好好好!沒很久,我也才剛到沒多久而已,坐吧、坐吧。」蔡總放開他的手後,便邀請他入座。
靖剛坐在蔡總對面,先喝了一口茶,才開口,「很久不見了,別來無恙吧?」
「無恙、無恙,只是今天見到你,更開心了!」
看著蔡總臉上沒停過的笑容,靖剛心底不禁為他再次小小靶慨了下。
蔡總是前任建管處處長,他們在幾次政商促談的場合上認識的,蔡總甚至幫他引薦不少知名人士成為克德的顧客,且彼此談話很投緣。
蔡總任職時,治理了很多偷工減料的黑心建材商,一度搞得建材業風聲鶴唳、四面楚歌,他雖然保護了不少買主,卻同時得罪了更多的企業和賣主。
于是,本著報仇的心態,被檢調單位大動作搜查導致被判賠巨額款項,甚至關門歇業的業主們,趁著政黨輪替大戰開打時,與幾個亦視蔡總為眼中釘的政壇老鼠屎們通力合作,把蔡總從建管處處長的位置上給拉了下來。
是說,這樣一想,就更覺得奇怪了。
「蔡總,生意經營得可好?」靖剛把正事先擱一旁,許久不見,總要先寒暄一下,順便喚來服務生點餐。
笑咪咪的蔡總先是點了點頭,回道︰「還好、還好,就是個清潔公司而已,到哪都可以混到飯吃。」
他被免除了職務後,本想用積蓄開個飯館,但那些曾因為他而利益遭受虧損的業主卻一條活路都不留給他,三番兩次地在租金上刁難,或是把他要租的店面高價買走,讓他開不成。最後,蔡總沒辦法,只好成立一間清潔公司,專門到飯店或辦公大樓給人做清潔打掃,雖然辛苦,卻也因此避開了有心人士的找碴,得以清靜。
「蔡總,今年咱們就簽個合約,以後克德所屬在台的所有大樓,都交給您了,拜托,千萬不要再跟我說不收錢的玩笑話了!」
打從知道蔡總成立清潔公司,靖剛馬上就聯絡他,只是自尊心特強的蔡總說什麼都不願意收他的錢,寧可給他做白工,也不願意做他生意,搞得靖剛只能低調地幫他介紹一些顧客,還要對方不能告訴蔡總是他介紹的。
這個世道或許好人不易當,但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互相幫助。
蔡總喝了口水,笑著回答,「熬了幾年,我的公司目前算很穩定,如今終于有自信可以以合理的價格接下你的生意。只是……」臉上的笑容加深。
「只是什麼?」靖剛好奇追問。
「只是不久前我們公司才接下一筆大單,我估計得忙到明年,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等我的話,明年就再請你多多指教了。」
听到蔡總如是說,靖剛除了卸下擔心外,也很替他高興。
「太好了!是哪家企業?真是太有眼光了!」這麼說倒不是指蔡總的清潔公司比別人家的清潔公司厲害到哪里去,而是跟蔡總這樣的人做生意,你永遠不用擔心被佔便宜,絕對物超所值。
蔡總笑呵呵地自西裝外套的內側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是這家連鎖飯店,他們主動打電話來找我時,我真的嚇了一跳呢!」
當靖剛從滿布深壑溝渠紋路的垂老雙手接過名片時,他暗自一驚。
「暮田!」不正是高慕集團下的連鎖飯店嗎?
靖剛淺淺一笑,被蔡總瞧見。「是你認識的人嗎?」
靖剛看了蔡總一眼,忙搖手,「不不不,不太熟,但知道這麼一家飯店,在台灣很知名。蔡總,真是恭喜你了!」他一邊恭賀著,一邊將名片遞還給蔡總。
絕不能讓蔡總知道他跟高娃暮有多熟,就怕蔡總想太多,以為是他幫的忙。
事實上,他只不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提過那麼一次,還記得當時她犀利地回道「叫我把錢給外行人賺,你是在幫他還是可憐他?」
當時听了很不舒服,但如果不帶任何情緒去听那句話,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那就是商場上的高娃暮。
如今,她主動找上蔡總,就算是看在近日他與她急速拉近的親密關系分上才這麼做的,也斷不可能不考慮蔡總公司的服務質量。
一定是在某種程度上她認可了,才這麼做的。
「呵呵,謝謝你。辛苦熬過之後,總算也嘗到了豐碩的果實。」蔡總吁了一口氣,忐忑地走了這麼一段艱辛的創業道路,現在終于可以稍微放心了。
「對了,你今天約我,是有什麼事呢?」互相寒暄完後,總算進入正題。
此時,服務生剛好送上餐點,于是靖剛便邀蔡總一邊用餐一邊聊。
靖剛拿出手機,打開電子地圖,放大了劉老爹那塊地的空拍位置圖。
「蔡總,我想問一下,您在建管處任職時,可有建商在這塊地周旋過?您還有印象嗎?」
蔡總接過手機,很仔細地看了看、想了想,最後,他模著自己的下巴回想道︰「我印象中有不少建商申請過這塊地,但與地主都沒辦法達成協議。」
「為什麼您會對這塊地特別有印象?」
「因為太多建商交涉未果,我也好奇那塊地跟地主的來歷。我還記得當時我做了一些研究,發現……」
「發現什麼?」靖剛追問。
「那是塊很貧瘠的農地對吧?我有記錯嗎?」在回答前,蔡總先向靖剛確認。
「沒,您沒記錯,是塊農地沒錯,地主說那是他與他過世妻子的回憶……」
他話還沒講完,就遭蔡總截斷。「對對對、我記得、我確定,那塊地有太多建商申請,你也知道,我核準的建商不論是在企業信譽還是土地議價上,都有一定保證,不會亂壓價,也不會拿地亂蓋,但很奇怪,那地主怎樣就是不肯答應。所以我後來自己做了調查,結果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那塊地的土質根本一點都不適合拿來種農作物,反而適合拿來蓋建築物。
「當然,我也听說了地主之所以不肯賣地的原因,當時我想也不為過,想要留個回憶嘛!但那地主生活真的沒有太好,我便透過關系聯絡了農產業的產經單位想前去幫忙地主做些土質改變和作物種植的規劃,地主也婉拒了。」從一進門就笑呵呵的蔡總,開始皺眉,「還有一件事也很奇怪……」
「什麼事?」靖剛追問,愈听蔡總說,他愈覺得很多事情都很可疑。
「就在我被免職的前一周,有建商通報建管處那塊地的總面積與土地登記的資料不符,我當時也準備要調查,就怕萬一未來真有建商買了地蓋了房子,結果因此導致房子結構出問題,那事情就大條了!
「可惜,就在這案子跑流程時我就遭到免職。有時候我會想這件案子不知道後來如何?」
講到這里,蔡總好奇地看向靖剛。「你會問我這個問題,是你認識地主?還是你想買這塊地?」
靖剛先靜默了下,腦袋快速整理蔡總提供的數據,拿回手機,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蔡總。
「我是認識地主,而我朋友想買地,但目前狀況就如同您在職時的那樣,交涉未果。只是我也覺得奇怪,地主還有孩子和孫子要養,為什麼不接受建商提出的合理買價,改善生活,或另外買一塊適合栽種的地重新開墾?听說地主是務農起家,怎麼會不知道那塊地不適合栽種呢?」
不由自主地,他腦海里閃過之前去拜訪劉老爹時,遇到的那位擅自走出門口又被劉老爹推回屋里的孩子的臉。
「你可否听說那土地總面積與土地登記不符的事?」蔡總提問。
靖剛搖搖頭,「今天听您說才知道。」
蔡總點點頭,也陷入沉思。
靖剛這時話鋒一轉,「那您對現任的陳處長,有什麼印象或評點嗎?」
如果當初蔡總是因為行事太過獎罰分明而被故意免職的話,又怎麼會換一個在外人眼里看起來更加清廉的陳處長來擔任呢?
除非,陳處長並非人人看到的那樣表里如一。
「現在這位陳處長嗎?」蔡總開口,思忖了一會兒,「我知道的他,行事低調,但總有人將他一路提攜,而且爛攤子似乎永遠到不了他的身旁,總在他必須扛起前就被解決干淨了。」
蔡總停頓了一下,最後下了總結,「沒有人會說陳處長是壞人,這是我對他的印象和評點。」
靖剛看著蔡總,點了點頭,兩人各自用餐好一會兒後,靖剛才又開口,「蔡總,可否介紹幾個人給我?我想調查看看那一塊地。」
蔡總嘴里一邊嚼著食物,一邊笑隨了眼楮。「當然沒問題,是你的話,我一點都不擔心,但你要私下調查,自個兒要多留意小心,別讓他人給陷害了。」
這是來自于闖蕩政壇多年的老前輩給予他的一點忠告。
靖剛微笑著點頭,答應蔡總。
正事辦完,兩人繼續聊著近日的生活狀況,也聊聊往日時光。
對靖剛來說,每一世總會遇到一、兩位莫逆之交,不論年齡老少,而蔡總就是這麼一位,雖然甚少聯絡,但卻熟知彼此的做人原則,在重要時刻,不會忘記對方。
午後漸沉的夕陽、令人微醺的金光中,咖啡香里酷釀著幸福,也夾雜著未知。
誰都不知道命運的線是怎麼牽的?只有老天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