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房就位在南屋最西邊的角落里,眼看著就快要到了,洪亮才問︰「二爺找周帳房是有什麼事?」
「嗯,有事問問罷了。」他漫不經心地應著。
洪亮見狀也就不多問,領著他進入帳房後,就見周帳房正在案前撥著算盤。
「老周。」洪亮喊了聲。
周帳房噙笑回頭,一見他身後的尹安羲,笑臉瞬間凝結。
「二爺有事要問你。」
「二爺。」周帳房戰戰兢兢地起身。
「這個月的月例呢?」尹安羲也不羅唆,開門見山地問。
這一問教洪亮瞪大眼,頓了下,隨即看向周帳房,看見他一張老臉蒼白如紙,便知其中一定有鬼。
「說呀,老周。」洪亮催促著。「你該不會吞了二房的月例吧?」
「怎麼可能?我就算跟老天借膽也不敢!」周帳房趕忙喊冤,只差那麼一點雙膝就要跪下了。「這不關我的事,是……是三爺說,二房的月例暫時不發。」
「那麼,何時要發?」趕在洪亮開口之前,尹安羲淡聲問。
「這……二爺得去問三爺才成。」周帳房垂著老臉說。
「簡直是豈有此理!三爺憑什麼扣住二房的月例?這掌管月例的是老夫人,三爺是不能插手這事的,我去找老夫人問清楚。」
眼見洪亮轉頭就要走,尹安羲懶懶地揪住他的衣角。
「洪總管,不用問了。」尹安羲真的想嘆氣了。
說真的,他實在不太明白他們這對洪姓父子怎能在尹府里賴活這麼久,卻壓根沒發現老夫人才是真正的狠角色?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奇葩呢。
「二爺,這事怎能不問,難不成要眼睜睜讓三爺給欺壓著?」
尹安羲垂著長睫,忖了下,笑意越發的濃。「洪亮,走了。」
「二爺難道就這樣算了?」洪亮追問著。
走到帳房外頭,尹安羲回頭笑得洪亮心頭不自覺發顫,听他開口道︰「我呢,一直都挺安分的,怎麼欺我,我都覺得無妨,可如今讓我的娘子為了月例發愁,這事可就怎麼也說不過去了。」
他所識得的柳芫不會無緣無故寄賣糕點,這意味著她缺銀兩使,卻又不敢動用體己,想來想去,他只能推想和月例有關,沒想到還真是如此。
尹家三爺真是好闊綽的做法,扣人月例,這般小心眼的舉措教他都想笑了,但笑歸笑,他不能讓娘子日子難捱。
「所以二爺認為——」洪亮是絕對站在他這一邊的,隨時準備兩肋插刀。 「喏,洪亮,幫我個忙吧。」
「二爺盡避吩咐。」洪亮拍著胸脯喊道。
尹安羲微魅起黑眸,笑意越發的濃,眸色顯得邪而攝人,像是蟄伏在夜色里的魅,如今被迫走出黑暗。
三夫人的寢房里一丁點聲響皆無,只因柳芫正在給薛氏診脈。
就見柳芫的縴指在薛氏的腕上輕壓點按,診了好一會後,才收手。
「如何?」薛氏神色緊張地問。
柳芫突地揚笑。「有沒有好些,你自個兒都沒感覺的?」雖說脈象還是偏沉緊了些,依舊是寒凝滯,但跟初次診脈相較,現在算是改善很多。
她診脈是比不過九姊,但跟一般大夫相較,也算是有功力的。
「有啊,總覺得好像沒那般昏沉,不再容易頭暈,渾身無力了。」
「那就是啦。」柳芫說著,將食盒提起,從里頭取出一壺茶和幾塊糕餅。「喏,這茉莉花茶往後就在來潮前七天開始天天喝,還有這偽十全糕呢,倒是很適宜一日兩回食用。」
「偽十全糕?」
柳芫干笑著。「其實應該是八珍加黃奮、肉桂,可惜你就不愛當歸的味,只好把當歸拿掉,用杜仲頂替了。」如果不是薛氏對藥膳特別敏感厭惡,依她的藥膳調理,會更加見效。
薛氏完全不吃當歸,哪怕她摻的料就只有那麼一丁點,她還是嘗得出來,試過幾回後,她就放棄了。
添了杜仲嘛,是以防萬一,這藥方不但能人肝補腎強筋骨,還有安胎的妙用。
「可真是難為你了。」薛氏滿臉歉意地道。
「壓根不為難,能讓我絞盡腦汁地想法子,倒也挺有趣的,你先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薛氏輕點著頭,咬了口,隨即唇角勾得彎彎的。「好綿密,壓根嘗不出添有藥膳呢。」
「呵呵,那就好。」那是因為她除了將藥磨成粉和在面團里,還額外加了些漬玫瑰,玫瑰對女子的月事挺好,而且花香夠濃,藏得住其它味道,除了她相公,應該沒人猜得出里頭和了幾種藥粉才是。
想到她相公……她今兒個好像都沒瞧見他,到底是上哪去了?
見薛氏不住地打量自己,她不禁望去。「怎麼了?」
「那個……二嫂子懂藥理真好,將自個兒調理得不但膚白唇紅,吹彈可破,尤其是……」
順著薛氏的目光,柳芫緩緩地往下看,目光停在胸上,小臉難得有抹羞澀。
「唉,這個啊……你呀,初潮來時沒調養,身體多少是虧了底,加上你又不敢吃當歸這一味,想要調理成我這樣……我再想想有沒有其他方子。」不是不能調,但得要先將她的底子打好才成,況且她的胸又不是調理出來的。
「听說有相公疼愛也會比較……那個。」薛氏紅著臉道。
柳芫瞧著她,小臉跟著燒燙起來。「不是,那個……我廚房還忙著,不跟你說了,你要記得我跟你說的,生冷瓜果、酸寒辣苦都別吃。」唉唉,沒事搞得她都跟著難為情了。
離開薛氏的寢房,柳芫不斷地用手搧著風,卻搧不去臉上熱意。
她跟她家相公?才沒呢……他倆現在這樣處著正好,也不急于圓房,她實在無法想象跟他圓房!
甩了甩頭,她決定進廚房多弄幾樣糕餅,省得胡思亂想。
柳芫站在小廚房外,古怪地看著四周,眼見天色都暗了,可今兒個居然都沒瞧見她家相公……要下紅雨了嗎?嗯……天色真的不太好呀,好像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虧她特地為他做了梅花餅和核仁桂花糕,有十來塊呢……
她忖著,走進小廚房將糕點裝好,打算帶回房,心想他要是真的外出了,這些糕點就拿去分送府里的下人,尤其是羅氏身邊的曹嬤嬤和如玉。
心里盤算著,踏上長廊,就听見身後春喜喊著,「夫人,二爺在那兒,好像剛從外頭回來。」
柳芫回頭望去,果真見他從通往大門的小徑走來。「這可難得了,他竟然出門了。」不對……他不會跑去亂買什麼糕餅回來吧。
「春喜,拿著。」將手上的食盒遞給春喜,她微撩起裙擺快步走向尹安羲,先是瞪著他空空如也的雙手,再細細打量他的指尖唇角。
「娘子怎麼了?」尹安羲好笑問著。
「上哪了?」
「去你的娘家。」
「嗄?你去威鎮侯府?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太可惡了,要是捎著她一道去該有多好。
「你為什麼跑去威鎮侯府?」
他笑得神神秘秘的,「不久之後你就知道了。」
「你在裝什麼神秘,你要是不肯說,我差人回去問也是一樣的。」
尹安羲不甚在意地聳著聳,隨即佝中聞到什麼氣味,問,「梅花餅嗎?還有桂花的味道……」他聞著,目光隨即鎖定還站在廊上的春喜。
柳芫立刻回頭道︰「春喜,快跑!」
「咦?」春喜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跑……為什麼要跑?
來不及了,尹安羲已經像陣風般地刮近她,一把將食盒搶走。
「二爺!沒跟我說清楚,你不準吃我做的餅!」柳芫吼著,想追卻已經來不及……這家伙會不會跑得太快了些?
可惡,他到底跑去威鎮侯府做什麼?
這事,約莫在半個月後,謎底揭曉。
「……你怎會知道我的生辰?」坐在梳妝台前的柳芫冷著聲問。
「娘子問這話是不是傻了點?你都進了我家的族譜了,我怎可能連你的生辰八字都不曉得。」尹安羲慵懶坐在鋪榻上,看著屋里的丫鬟替她梳頭上妝。
當初納釆問名時,當然有她的生辰八字,可問題是她不認為他會細心地去看過她的八字。「二爺,你到底是在盤算什麼,哪有人替新婦辦生辰宴的。」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他哪來的銀兩請了外燴的廚子。
「嗯,我開心嘛。」
柳芫從鏡中瞧著還在吃糕點的尹安羲,忍不住頭嘆氣,偏偏她又不如九姊精明,根本猜不出他葫蘆里賣什麼藥。
待春喜和趙嬤嬤替她打扮好一身行頭時,她不禁疑惑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指著她頭上那套碧璽頭面。「又不是什麼大日子,犯不著這般招吧?」
扁是她這一身月牙白繡出水蓮花的綿錦衫裙,就教她覺得太隆重,如今連她壓箱的頭面都取出來……他是要害她在府里混不下去是不是?
春喜和趙嬤嬤對看一眼,雖說不知道二爺打什麼主意,但既然是二爺提議給夫人打扮,她們自然是傾盡一切的梳扮,要是今晚能補著洞房花燭夜,那更是完美無缺。
「誰說不是大日子?今兒個是我娘子生辰,是大日子!」尹安羲煞有其事地說著,走到她身後,細細打量鏡中的她。「嗯……美人胚子,難怪那家伙老覬覦你,不過呢,你別擔心,他不會再有機會靠近你了。」
柳芫微揚秀眉,經他這麼一說,隱隱猜出他打算對付尹安道,可他要怎麼對付?他沒權沒勢又沒錢,拿什麼爭?「走吧,待會讓你看場好戲。」尹安羲輕柔地扶起她。
宴就辦在主屋的廳堂里,柳芫原以為就府里兩房人罷了,豈料待她進廳堂,才發覺廳堂和旁邊的梢間全開,男女分席卻未隔開,她匆匆一瞥,瞧見一堆陌生人,可一個個都上前跟尹安羲招呼著,才發覺竟都是尹家族人。
待她進了女席後,尹三老夫人隨即熱情地挽著她,拉著她介紹尹家的女眷,又是哪房哪家的行幾姑娘,看得她眼花繚亂,還記不清誰是誰,菜便已上桌,一伙人趕忙入席。
她坐上了主桌,就在羅氏身邊,再往旁看去,竟然擺了七八桌,更別提一旁的男席開了幾桌……天啊,這要花多少錢,他是要逼死她嗎?
待一盅盅的藥膳鍋端上桌,看那鍋里的菜色,她隨即認出是千風樓的招牌,因為是她親自設計的,她絕不會看錯,而此時——
「大伙嘗嘗,這可是千風樓大廚的招牌菜,而這道菜就是我娘子親寫的食譜。」隔壁的男席傳來尹安羲的聲響。
頓時,她恍然大悟。原來,他去了威鎮侯府,是去找九姊商借大廚啊。
可是……直接跟她說,不是更快?何必舍近求遠。
柳芫邊吃著菜邊注意著羅氏的反應,也不知道是羅氏道行太高,還是她自個兒修行太淺,羅氏看起來跟往常沒兩樣,哪怕心里有不滿,大概也會等到小宴結束之後再算帳吧。「抱歉,來得晚了。」
正忖著,听見薛氏的聲響,柳芫隨即朝她招手。
薛氏妝扮素雅,然而一襲湖水綠綢緞襦衫搭配同色百襦裙,教她走起路來如秋水凌波,而那張微微粉雕過的頰映著自然的紅暈,白里透紅教眾人驚艷。
「唉呀,這是彩衣嗎?」席間有人問,不少人往她那頭望去。
「怎麼才一段時日不見,出落得更美了。」
「可不是嗎,這氣色一好,整個人都嬌媚了起來。」
薛氏聞言,羞澀地垂下眼,揀了個離柳芫近點的位子坐下,道︰「是二嫂子給我調養的,不過一個月,效果奇佳呢。」
「就知道是芫兒調養的。」尹三老夫人壓根不意外,對著其它女眷說︰「芫兒果真好手藝,那日敬茶她還特別給我一罐二冬膏,你們可知道那二冬膏有多好用,非但治好了咳嗽,我整個人神清氣爽了起來呢,光瞧我氣色就知道。」
「原來……」
尹三老夫人才剛說完,女眷們紛紛開口詢問柳芫該如何調養身子,教柳芫應接不暇。就在這當頭,突地听見男席那頭有人道︰「我說安羲呀,我瞧你恢復得也差不多了,也該找點事做,要不你瞅著,你的媳婦有家千風樓當嫁妝,還有一把功夫在手,你總不能落得妻養的下場吧。」
尹安羲還未回話,尹三老太爺隨即又道︰「找什麼差事來著,咱們尹家的規矩,向來是由嫡長房嫡子接承皇商一職,安羲既然身子爽朗了,當然是要將原本的差事給接回來,咱們尹家的祖宗規矩可不能廢。」
「那倒是,皇商打一開始就是老大交給安羲的。」
「可不是嗎,只有安羲才是咱們尹家名正言順的嫡長房嫡子,只有他才能接下皇商一職。」
尹安道听到此,再也沉不住氣地拍桌站起。「三叔父,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就不是嫡子嗎?」
「咱們皇朝近千年的歷史里,還沒听過妾能抬成續弦當正室的!皇朝律例里可沒有這種做法,真要論的話,你爹那個老糊涂是有罪的,是咱們不想將事鬧開才默許了這事,但這不代表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尹三老太爺毫不客氣地斥道,不少宗族弟兄更是大聲應和。
柳芫偷覷了羅氏一眼,瞧她臉色青白交錯,再悄悄覷了薛氏一眼,她倒是顯得氣定神閑,逕自用膳著。
天啊,難不成二爺是打算藉這場生辰宴,要宗族耆老出面,逼羅氏和尹安道交出大權?這管不管用啊?若人家的臉皮厚,硬是不還,哪怕上宗祠,恐怕也是沒轍的,他到底想清楚了沒有。
正忖著,男席那邊有了動靜,大票的族人移至女席這頭,壓根不避嫌了,以尹三老太爺為首,開口便道︰「羅氏,你道這皇商之權是不是該還給安羲了?」
柳芫尷尬地垂著臉,余光瞥見羅氏放下了碗筷。
「三叔,這不是還不還的問題,而是安羲是否能夠撐起皇商這塊百年招牌,三叔,安羲不只是失憶,他甚至連算帳都不會,是要如何將大權交給他?難道三叔就不怕為了一句名正言順賠上咱們尹家百年的皇商之名?」
「這……」尹三老太爺不禁語塞,看了尹安羲一眼。
柳芫也偷覷著他,瞧他笑意不變,彷似胸有成竹。是不是太有把握了些?連算帳都不會,他是憑什麼搶回皇商大權?
就在這當頭,洪亮突地從外頭跑來,氣喘吁吁地道︰「老夫人,外頭來了宮中的貴人,說要祝賀二夫人生辰。」
柳元驚訝地抬頭,往外望去,驀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