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柏珍一直知道自己有走外科的天賦;她拿刀穩重、遇事不亂,加上外科這麼缺人,少了她這一個,就像斷了一只臂膀;但每次上完三十多小時的班之後,她還是會很想躲起來,再也不問世事。
只是,大飛學長離開在即,禽始皇的技術逢刀必出狀況,如果連她這種跟著收拾善後的人都走了,那病患真的很倒楣。
但,還是很累。方柏珍月兌下白袍,拖著腳步往前走。
「學妹。」涂大飛招手叫住她,指了指無人的角落。
她點頭,走了過去。
「怎麼了?你不是大後天要離開了嗎?」她一看學長臉色凝重,也皺起了眉。
「你還記得那天禽始皇扔下我去抱官員大腿,你來幫我開刀的那次嗎?」
「記得。」
「病人出事了。禽始皇後來縫合的地方裂開,導致病患月復膜炎,病人轉院,現在在加護病房。病人家屬影印了整本病歷,說要告禽始皇還有我。禽始皇避不見面,听說他們找了人在停車場堵他;禽始皇惱羞成怒,還把我叫去痛罵一頓。」涂大飛氣到全身發抖地說道。
方柏珍看著他,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等到她腦子終于轉過來時,她瞪大眼,揚高聲音說道︰
「你說什麼?!他罵你?!他憑什麼罵你?!」
「他罵我開刀不謹慎,不懂得全面應對。說他就是被我影響,因為要關照我,所以才會出狀況。反正千錯萬錯都是我錯。」涂大飛每個字都是從齒縫間磨出來的。
「我們可以說實話嗎?明明就是他沒處理好手術啊!他開的刀、他是什麼德性,我們都知道!這樣的人,我們還要包庇他,害死患者嗎?!」方柏珍氣到臉都脹紅了。
「如果我說出來,在醫界還要混嗎?除非轉科。」涂大飛聲音低沉地說道。
「你不是原本就想轉去整形外科嗎?」她抓著學長的手,只想替他討回公道。
「想轉是一回事,使命感又是一回事。你跟我是同類,你懂得那種救回一條命、看著病人在手術後走出醫院是多麼讓人感動的事……」
「我知道。可是,為什麼我們這樣盡力了,還要蒙受這樣的責難?」方柏珍深吸一口氣,努力平穩情緒。
涂大飛拍拍她肩膀。「對不起,讓你也不開心了。我只是需要一個人說說話,不然我怕自己會忍不住一拳把禽始皇打到外太空……」
方柏珍也用力地回拍他的肩膀。「你先別把這事情告訴學嫂。你再忍三天就離職了,現在打他一拳,很不劃算。以後還要在法庭看到他,很衰。」
「我知道,我會沒事的。跟你說這些,也是希望你小心為上,不要讓他抓到把柄,懂嗎?」
方柏珍看著學長的苦笑,上前給了他一個大擁抱,然後退開。「要為了你美麗的老婆和可愛的孩子加油!」
「謝謝。你快回家休息吧。」涂大飛看著她,又拍了拍她肩膀。「一定要保重。」
方柏珍點頭,朝著學長揮手,胸口卻是沉甸甸地難受。
安慰人很容易,但是,一旦將心比心,就會很難受……
她當然明白,今天發生在學長身上的事,早晚有一天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因為這座白色巨塔本身就是座比薩斜塔。
方柏珍轉身走向大門,搭上醫院門口的排班計程車,開車司機是排班老面孔了,笑著跟她聊天。她進行著交談,卻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行屍走肉般地回到家里後,在浴室里打開蓮篷頭,水灑下來的同時,她就放聲大哭了。
她好累,她也好想喊不要做了!學長有他想為之堅強的人,可她只有一個人。
「外婆……」她嚎啕大哭著,哭她對外婆的想念、哭她的疲累、哭這一切的不公平,哭到她覺得好了一點後,才木然地洗好澡,吹好頭發,躺到床上。
她拿起手機撥話給紀薇。她想哭想找人說委屈說她的慌張害怕恐懼和茫然。雖然大家都覺得能夠捱到當醫生,已經是一種萬夫莫敵的境界了,但她終究只是個人啊!
「喂……」
「哈羅……等一下……」紀薇低聲跟旁邊人說話。
「明天有沒有空吃飯?」她需要放松。
「明天晚上應該可以……啊……你走開……」
方柏珍听到紀薇那聲像哭一樣的申吟,驀地紅了臉,知道自己打擾了什麼。
「你在忙,我明天再打給你。」方柏珍很快地掛斷電話。
鈴鈴鈴……下一秒,方柏珍的手機響起。
「喂,你不用打給我……」方柏珍很快地接起手機。
電話那頭沒人應聲,卻傳來了紀薇的申吟聲以及一堆她听了羞到想去鑽地洞的露骨言詞。
有人踫到通話鍵了!
方柏珍飛快地掛斷電話,沖到廚房打開冰箱搬出食材,準備為自己煮東西吃找事情忙,免得胡思亂想。男歡女愛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沒必要尷尬。
洗洗切切剁剁,把所有食材全放到陶鍋里炖湯後,她搬了椅子坐在鍋爐前瞪著鍋里起起伏伏的各色蔬菜,突然覺得屋子里好安靜。
除了食物滾動的聲音之外,沒有其它聲音。
她拿來音響遙控器,按下廣播,傳來了蘇打綠的《我好想你》。
開了燈 眼前的模樣
偌大的房 寂寞的床
必了燈 全都一個樣
心里的傷 無法分享
生命——
隨年月流去 隨白發老去
隨著你離去 快樂渺無音訊
隨往事淡去 隨夢境睡去
隨麻痹的心逐漸遠去……
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然後邊擦眼淚邊把陶鍋端到客廳茶幾上,用力吸著香氣。
她喜歡獨處,喜歡獨處時的自由自在,喜歡那種只有音樂和自己的空間。方柏珍這麼告訴自己。
但她現在好想有人陪……方柏珍用力吸了一口氣,卻沒辦法趕走胸口那股讓她鼻酸的情緒。
「不準哭!」她大吼出聲,怕自己又哭到一發不可收拾。
為什麼紀薇要和成勛奇在一起?她也好想有個肩膀可以靠一下。
她大口吃著東西,雖然不想,但還是承認她對成勛奇其實「有點」動心。所以,她現在想揍他一拳,最好是能把他揍得鼻青臉腫。
這樣他看著她時,她應該就不會有一種要被吸入他眼楮深處的感覺了。
「哈,吸進眼楮深處,你是在演恐怖片嗎?」她自言自語道。
叮。手機簡訊的聲音嚇了她好大一跳。
她一把抓起手機,發現是成勛奇傳來了簡訊。
他不是和紀薇在一起?莫非他們做完了?
方柏珍用力拍了下額頭,瞪著他的簡訊——
忙嗎?
她的心髒驀地擰了下,因為想確定他不是跟紀薇在一起,所以回覆道︰
沒。
出來拿東西。
你在哪?
在你家樓下。
她咬著唇,懷疑自己會因心髒跳得太快而需要急救。
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
想知道的話,沒有不知道的事。
我現在不方便。她眼楮一定還是紅的。
她按下傳送鍵,然後——
後悔了。
她不是才回覆過他,她沒在忙嗎?這樣是在拒絕他嗎?可她不是那個意思啊!
我把東西放管理室,你記得今晚去拿,否則會壞掉。
好。
那就這樣了。
你等一下。
方柏珍傳完簡訊後,突然跳起身,抓了鑰匙就往電梯沖,三分鐘後就沖到了大門口。
成勛奇站在門外,看著她素著臉,穿著寬大的毛巾布運動服,趿著粉紅Hello kitty拖鞋,忍不住貝起唇。怎麼看都像個小女孩——一個剛哭過的小女孩。
方柏珍跑到他面前,還在喘著氣。
「不像你的風格。」他指指她的拖鞋,沒追問她的紅眼楮及鼻子。
「抽獎抽到的,剛好我原本的壞了沒空去買。」她皺了下眉,努力想擠出一句正常的話。「你……在這里做什麼?」
「拿去。」他把手里的保溫罐推到她手里。
「里頭是什麼東西……」她低頭想扭開保溫罐。
「上去再看。」
「你先告訴我里頭是什麼,我才決定要不要收。」
「那就還我。」
「還你。」她把東西往他懷里一推。
他接過保溫罐,卻順勢握住她的手沒放。
她想抽手,可他不放,一對清朗眼眸定定地看著她。
她努力想睜大哭腫的眼,但只試了一秒就放棄了。
「我不喜歡這樣。」她垂頭看著地上說道。
「怎樣?」
「你跟紀薇……」
成勛奇听到這邊就知道紀薇並沒有告訴她,他喜歡的人是她——方柏珍。
「我跟紀薇沒有關系。」他向前一步,聞到了她發上的淡淡香味。
「可是……」她屏住呼吸,心跳開始加快。
「沒有什麼可是。你高估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了,她已有其他對象了。」
方柏珍沒接話,想到紀薇方才在電話里的申吟,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小聲問道︰
「所以,你們真的沒關系?」
「這是你唯一考慮的事?」他挑起她的下巴,黑眸里盡是笑意。
方柏珍愣愣地點頭。
成勛奇看著她,再次縮短彼此的距離。
「你知道自己承認了什麼嗎?」他緊鎖著她的眼。
「不知道。」他一定要靠得這麼近嗎?他的呼吸都吐在她臉上了。
「你剛承認了你喜歡我。」
她嘴巴微張,怔怔看著他,清楚感覺到耳朵火辣辣了起來。
他看著她火紅臉上的呆滯神情,低頭在她發上印下一吻,那吻隨之滑落到她的耳邊說道︰
「快走。」
「為什麼?」他剛才是吻了她的頭發嗎?
「因為大野狼快忍不住了。」成勛奇鼻尖輕觸著她的。
方柏珍倒抽一口氣,驀地往後倒退三大步,然後轉身就要跑。不然,她會在這里表演人體自燃啊!
「慢著。」
方柏珍停住了,卻不敢回頭。
「把保溫罐帶走。」
她很快回頭,搶走他手里的保溫罐,轉身就往大樓里頭跑。
成勛奇看著她趿著拖鞋跑步,活像是在逃難的模樣,笑到整個人彎。
這既笨又可愛、既呆又萌的女人,怎麼會這麼有趣啊!
他很高興自己戒煙成功,前來找她做最後一次的試探。
日後,也不用擔心是否會再見面的問題了。畢竟,東西吃完了,她終歸要把保溫罐還他的吧。
況且,他今天知道了若不是因為顧忌著紀薇,她是喜歡他的,這事難道不值得他再煲個湯快遞給她嗎?至于她先前那不知為何而流的眼淚,他有信心能讓她在日後想說時有人可傾訴。至少,他能為她擦去淚水,提供她衣服當衛生紙……
他一挑眉,腳步隨之輕快了起來。走了幾步之後,他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馬的,他居然在吹口哨!天知道自從過了青春期之後,他就不曾吹過口哨了。
成勛奇側頭從商店櫥窗里看到自己的樣子,他正咧嘴笑著,模樣實在——
有夠傻。
但,他傻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