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室里,大長公主正在接見訪客。
鳳娘未進門,就听見里頭傳來笑聲。
祖母很習慣被人奉承了。她在心里暗笑,打眼一瞧,屋里多了四名女訪客,綺羅粉黛中,除了中年的楊夫人,其他三位都是十四歲到十六歲的少女,頭上珠翠燦然,打扮得貌美如花。
看到前世的婆婆、小泵和兩位夫家表妹,鳳娘的眼底凝結成冰,小臉上卻綻開一朵柔美的笑花,姣美動人,妍麗無雙。
楊家的四名女眷看到她只覺眼前花了花。
「祖母。」鳳娘溫柔撒嬌的依偎在大長公主身旁。
「鳳丫頭來了,見見楊府女眷,你二姊的婆家。」
鳳娘給楊夫人行晚輩禮,和三位姑娘互相行禮。
楊夫人對金鳳娘十分驚艷,花容月貌宛若出水芙蓉,打扮得清麗大氣,光是一枚牡丹花的紅翡玉墜壓裙,價值便勝過三位姑娘身上的釵環,不禁想著,這如果是自己的媳婦該有多好啊,肯定嫁妝連城,再也不愁拿不出好東西應酬兒子的上司與同僚,再瞧瞧大長公主對嫡孫女的親熱勁兒,楊夫人第一百次暗罵兒子蠢,深恨金梅娘狐媚勾引她的兒子。
鳳娘先是打量楊錦年,一身打扮清新嬌俏,眉目靈動璀璨,似一只百靈鳥。
前世她很听楊修年的話,在楊錦年及笄後,磨著大長公主作媒,讓楊錦年風光嫁進靜王府,做了靜王的側室,等到靜王登基的小第二年,楊錦年便因生子有功被封為「錦妃」。
慢慢的,楊夫人的腰桿子因為女兒而挺了,轉而對她越來越苛刻,嫌棄她生不出兒子。
呵呵,今生沒人牽線,看看楊錦年還能不能嫁進皇家。
另一位高挑的少女余英荷,是楊夫人娘家庶姊所生的女兒。那庶姊跟楊夫人的感情向來和睦,由于嫁得並不好,生病臨終前,心想丈夫一定會續弦,便將余英荷托付給楊夫人。
楊夫人雖喜歡外甥女的乖巧听話,但給兒子當正妻是不夠格。不過若她願意委身作妾,多一個人幫兒子開枝散葉也好,至少知根知底。
余英荷從十歲開始便養在楊夫人身旁,沒有想過要離開楊家,畢竟前呼後擁的日子過慣了,怎麼會甘心回去燒柴煮飯?
她穿著一身湖綠色的綾羅衫裙,上面朵朵的荷花襯得她整個人都亮麗起來,如里回到余家,哪會有瓖玉鳳蝶鎏金簪,哪會有紫瑛石手串。
鳳娘回想前世她死之前,生了兩名庶子的余姨娘代掌中饋,整個人都招搖了起來,恨不得將最好的首飾照三餐輪流戴一遍。
她在心里嘆了口氣,目光落在容貌氣質上佳的牛芳泉身上。
若說金梅娘是楊修年的真愛之一,牛芳泉便是真愛之二,都是柔弱型的。
或許婆媳自古便是隱形的敵人或對手,楊老夫人中年喪子喪夫,楊夫人青年守寡,兩人唯一的希望都放在楊修年身上,指望楊修年功成名就,並且最孝順她們。
兩尊大佛都怕楊修年月兌離了自己的掌控,最好的辦法便是在楊修年身邊安插自己的心月復,眼見楊夫人接余英荷養在身邊,楊老夫人也不甘示弱,把娘家的一位佷孫女牛芳泉接進府陪伴她,也好跟楊修年日久生情。
鳳娘記得還有個女乃娘的女兒如雲,如今已是楊修年的通房。
可惜余英荷和牛芳泉都只是識字而已,不似金梅娘能吟詩作詞,有才女之名,前世才能成為楊修年心頭的那顆朱砂痣。
今生金梅娘要嫁進楊家和這幾位「姊妹」相處,鳳娘眼中閃過一分曖昧不明的笑意,這些人明明身處出塵月兌俗的佛門淨地,追求的卻是凡塵繁華的世俗名利。
楊夫人費盡唇舌,花言巧語、拐彎抹角地就是想提醒大長公主,她的兒子有家世、有功名,怎能委屈地迎娶庶女?「記名嫡女」說出去也體面些,對兩家都好。
然而大長公主心如磐石,無論如何就是不松口。
楊修年敢在侯府和她孫女暗通款曲,置武信侯府的顏面于何地?眼里還有沒有她?
「楊夫人這是嫌棄楊探花的眼光?」
她這個大長公主的臉皮都被那有才無德的楊修年給踩了踩,難道還要顧及楊府的光鮮體面?看在靜王的分上,沒報仇就要燒高香了!
楊夫人的眼角微微上挑。什麼意思?兒子是她人生的希望,哪會嫌棄。
長公主的眸子染上一抹陰冷,「侯府的庶女比一般讀書人家的嫡女尊貴,我家梅娘可是琴棋書畫皆通,這不是入了楊探花的眼?楊探花明知梅娘是庶女,卻慧眼識珠,非卿不娶,可見是不在意出身高低的赤誠孩子,我十分欣慰,這才應下婚事。楊夫人要相信自己的兒子才是,不要給兒子扯後腿了。」
鳳娘低頭忍笑。祖母這話真厲害!
楊夫人一口氣堵在胸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一般的讀書人家?他們楊家可是翰墨書香之族,百年清貴世家,只因公公和夫君相繼去世,沒了頂梁柱,沒想到竟成了太長公主口中「一般的讀書人家」!她一向驕傲的清貴門第,相信娶尚書的嫡孫女都不冤,竟只配得上侯府庶女?她若是再堅持下去,便是扯兒子的後腿?
楊夫人氣得發抖,只覺得這氣怎麼樣都撫不順。
鳳娘心里樂呵呵的,在皇權下,清貴世家算什麼?家族中無人掌兵權,無爵位,無正三品以上的大官,還敢當自己是盤菜。
許多人本身並無傲骨,是家族環境把他們養出了傲氣。
楊錦年自詡名門閨秀、書香貴女,可不許自家被貶低,輕輕反駁道︰「大長公主,先祖父曾為帝師,楊家一門三進士,家兄高中探花,豈是一般的讀書人家。」
余英荷接力捧道︰「楊家百年來共出了一狀元、一榜眼、兩探花,以及進士七人,舉人、秀才無數,楊氏家族在文人圈子里可是數一數二的名門。」
牛芳泉柔柔的輕嘆道︰「表哥文采斐然,聰慧嘉敏,胸有丘壑,不負探花之名,有幸與侯府二小姐共結百年之好,大長公主何苦吝惜錦上添花呢?」
「好利的三張巧嘴,楊探花有福了。」大長公中笑了笑,悠然道︰「讀書人喜歡掉書袋,欺世盜名,不像我們功勛貴族祖上都是一刀一槍拼來的爵位,豪爽實在,嫡庶分明,弄不出‘記名嫡女’這等掩耳盜鈴之事。」
鮑主老人家煩了,怒了,干脆直白地說。
響鑼不必重捶,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
實在是楊家女眷太糾纏不清了。
鳳娘在一旁看著,目光冷如霜,語氣清淡,「寧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這才是讀書人的傲骨不是嗎?楊探花喜歡的便是我二姊如梅花般高潔,雖是庶女卻不卑不亢、不自憐身世的氣度,你們何苦替楊探花抱不平呢?再說了,我二姊哪里配不上他?楊探花但凡有一丁點委屈,也不會當著靜王的面求娶我二姊,不是嗎?」
周圍的空氣一滯,楊府女眷如花似玉的臉上忽紅忽白,表情崩裂。
楊修年就是喜歡金梅娘庶女的身分?
侯府這位三小姐是認真的?明明是最輕明細的柔音低語,卻如春天乍然劈響的落雷,震得人頭昏眼花。
長公主呵呵大笑,「鳳丫頭說的極是,有人愛嫡女的端莊大氣,有人愛庶女的溫順謙恭,楊探花對梅娘情有獨鐘,想來是偏憐家世差一點的文弱姑娘了。」
鳳娘笑望著余英荷和牛芳泉,眼神睥睨。
她們身家微薄,家世差了不只一點,才會寧可作妾也不願離開楊家。
楊夫人被諷刺得灰頭土臉,沒臉再待下去,帶著三位姑娘告辭離去。
回到武信侯府,鳳娘心情很好的繼續窩在彌春院舒心地過日子。
秋闈放榜,余永禎不負眾望考上舉人,大長公主和武信侯高興地慶賀了一番,想著長子襲爵,次子要另尋功名路,所幸金書良父子都爭氣,他們不用擔心了。
鳳娘大展兩世手藝,將金永禎的秋冬衣服全包了,做了六身衣裳給他,不論尋師訪友或參加詩社,那叫一個玉樹臨風、清雋飄逸。
金梅娘雖然也高興哥哥給她長臉了,但有多少舉人一輩子考不上進士?也不知哥哥考不考得上。她很快就要嫁給楊探花當翰林夫人了,自覺身分高人一等。
快要出嫁的姑娘,府里上下都會更加寬容愛護,即使喜形于色到有點得意忘形,大家也會視而不見,畢竟嫁得好,日後說不定有大造化。
鳳娘沒有告訴金梅娘那日在普濟寺見到了楊府女眷,楊修年身邊有兩位自幼青梅竹馬的嬌滴滴表妹,春蘭秋菊各有各的美,在楊府也是各百各的靠山。
何必讓好二姊心情不愉快呢?女孩子一生中最輕松快活的日子,就是成親前的這段時光。
隨著金永禎中舉,他的親事刻不容緩,大長公主之前便相中了幾家門戶相當的閨女,考慮他日後也是走文官仕象,她挑中了戶部侍郎張允的嫡三女張立雪。張家是金陵的名門望族,族中子弟有五人為官,以張允官位最高,將來要提攜金永禎自是有門路。
如今武信侯府不時有官夫人來走動,忠毅伯幾次登門拜訪武信侯,因忠毅伯夫人早逝,女眷那邊是由忠毅伯世子夫人樂平縣主前來拜見大長公主,于是,柳震與金鳳娘的親事也傳開來。
金梅娘出嫁在即,想到驕傲的嫡女將下嫁一名庶子,忍不住要大笑三聲,她終于可以挺直腰桿在金鳳娘面前揚眉吐氣了。
可是不管她如何有意無意地挑釁或出言諷刺,鳳娘都眉目如水,始終笑得美麗文靜,彷佛她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地痞無賴,反倒惹得她咬牙切齒,肝火上太。
「二姊這樣不好哦,嫁得如意郎君,很快就要成為當家主母,要沉住氣啊。」鳳娘綻出溫婉的笑容,「姊姊出塵月兌俗的氣質呢?如白蓮花一樣惹人憐愛的笑谷呢?可別忘記自己的優點。」
金梅娘眸中冷光閃爍,一臉怒氣。這是反話吧?這是諷刺吧?她都要成為楊府的當家主母了,豈還需要像白蓮花一樣楚楚可憐。
她可是蒙塵的珍珠,如今終于綻放奪目之采!
「鳳妹妹還是好好為自己打算吧,咱們女兒家,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嫁得不如意,後半輩子就完了。」金梅娘面露不屑,她可看不上一個庶子,何況還是不學無術的庶子。
「妹妹不勞二姊費心了。」
鳳娘給金梅娘的添妝禮不是金銀首飾,而是包嬤嬤一家人的賣身契和香月自己的賣身契。
包嬤嬤一家人都是老油條了,正好甩給金梅娘當陪房。至于香月的父兄,因為是種莊稼的一把手,鳳娘自然要留下來打理田莊,他們還十分感激她給香月謀了好前程,越發忠心耿耿。
包嬤嬤一家人喜出望外,他們原以為侯府庶女會嫁得不好,日後他們也沒好果子吃,沒想到峰回路轉,庶女要高嫁,陪嫁有一個小田莊和兩間店鋪,他們都想好了,要先佔據店鋪的管事之職,方便撈油水。
金梅娘沒想那麼多,包嬤嬤和香月原本都是听她的,能陪嫁去楊家正好,相比之下,她更在意的,是大長公主的態度。
不是嫁得越好的孫女,在家里的地位越高嗎?可是祖母一樣待她淡淡的,看鳳娘的目光永遠是憐惜疼愛的,她怎麼能不怨?只因她是姨娘生的庶女,即使才華洋溢,仍比不得嫡女貴重。
她猶記得自己八歲那年,祖母帶著她們三姊妹去普濟寺上香的事。
當時金梅娘和金翠娘坐一輛車,鳳娘卻被抱進大長公主那輛華貴的馬車里,她替金翠娘抱不平,表示大姊可是世子伯父的嫡長女,自是最矜貴的。
結果金翠娘不在乎她的挑唆,反而淡淡地笑道︰「鳳妹妹的娘親多病,祖母不疼她疼誰?」
到了普濟寺,天空飄下初雪,大家都開心是好兆頭,金梅娘由丫鬟伺候著系上新斗篷,她卻見到大長公主慈愛地在鳳娘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貂氅,用盡喜愛和溫柔的語氣道——
「鳳兒可別凍著了。」關愛之情盡顯。
金梅娘當場紅了眼眶,再也不覺得自己的新斗篷美了。
為何有人生來就受盡寵愛,不用做什麼就得到長輩的關注?她穿著半舊的衫裙無人聞問,可鳳娘的裙擺不過是短了半寸,祖母便會冷眼掃向大伯母,怪大伯母虧待沒娘呵護的孩子,無怪乎三妹的待遇與大姊相比只高不低。
金梅娘羨慕又嫉妒,甚至在心里怨恨,偏偏鳳娘渾然不在意,好像她得到這些寵愛與關注都是理所當然的。
憑什麼如此理所當然?就因為她是嫡出?
金梅娘將不甘心掩埋心底,化成上進的動力,努力討好鳳娘,當她的貼心姊姊,想著幸好她是個蠢的,自己才能順利融入貴女圈子,漸漸有了才女之名,也幸運地抓任了楊探花的目光。
她一定要風光嫁進高門當正妻!
明天便是大喜之日,金梅娘覺得自己圓滿了,從今往後,輪到鳳娘嫉妒她了。
次日,外頭鑼鼓喧天,楊修年來武信侯府迎大紅花轎回府。
鳳娘陪在大長公主身邊,看著前世令她厭惡的這對狗男女終于有情人成為眷屬,心里五味雜陳,末了化為一聲嘆息。
你們就幸福給我看吧,讓我相信人間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