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初照,映得滿庭落雪如櫻。
都城侯府內,檄羽閣的院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年輕男人大剌剌地走進來,扯脖子就喊︰「三叔!」
無人答應。
他從屋里轉了圈又走出來,站在游廊下又喊了一嗓子,「三叔!」
還是無人答應。
他不耐煩地跑到庭院中央,「三叔!」
這位愣頭青似的年輕人名叫衛金戈,都城侯的親佷,而他吼了半天都沒吼出來的那位三叔則是都城侯的麼弟,上京「惡名遠播」的衛三爺衛旬。都城侯今日一回府就大發雷霆,點名要見衛旬,順手就指了衛金戈來找人。可他都快把都城侯府邸傍翻掉了,也沒找到人。
就在他打算換個地方去找人的時候,一道從天而降的粗糙男聲劈得他一驚,「鬼叫什麼?」
衛金戈飛速地轉了兩圈腦袋,最終一頭……嗯,找著了。
在這寒冬臘月里,衛旬只穿了一件單薄的中衣,大剌剌地橫臥在假山石上,衣襟大敞,飄散的雪花晃悠悠地落在他銅鼓般的胸肌上,化作點點水漬。听到叫喊聲之後他半撐起身子,俊美的臉就此出現在月光之下。他臉型方正、高鼻深目,一雙眸子生得眼形狹長、眼梢微揚,猶如冰塑上劃出的豁口,在月光下滲出陣陣寒氣。
而最引人注意的還是他的頭發,半長不短,還在腦後高束起一個小小的髻,其余的碎發悉數垂至脖頸,發尾微帶著卷。而在全民蓄發的西齊王朝,衛旬把自己的腦袋搞成這樣的原因是,洗起來太麻煩。想當初為了這個事,都城侯衛康氣得夠嗆,但也拿他沒轍。
不過幸虧人長得好看,所以就算剃成禿子也不會丑,衛旬蓄著這個發型,不但不難看,反而多了幾分野性陽剛之美。
衛金戈仰頭瞧著他,「三叔,你這是干嘛呢?」
「曬月亮。」衛旬不耐道︰「喊我做什麼?有屁快放。」
衛金戈撓撓頭,「大伯叫你過去呢。」
衛旬哼唧一聲︰「大哥找我做什麼?」
都城侯衛康是衛旬的大哥,在他們的爹去世之後,承襲了都城侯的爵位。不過因為衛旬是他爹的老來子,與大哥相差了將近二十歲,所以現下衛康都已經將近五十,兒女成群,而二十六歲的衛旬還是孑然一身,做著這府里不老不小的三爺。
衛金戈答道︰「不知道,他發了好大的脾氣。」
「發什麼脾氣?」衛旬眉頭打結,「老子今天沒惹他啊。」
今天是正月十五,衛康應該是剛剛從宮宴上回來,怎麼,皇帝老子賞的酒不好喝?衛旬從假山上滾下,順手扯下鋪在石頭上的外衫,而後身子一豎穩穩落地,肌肉糾結的雙臂同時揚起,扭手將外衫一抖,轉眼間就披在了身上。
外衫的衣袂高高飛起,啪的一下呼在了衛金戈的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當眼前金星散去之後,卻發現衛旬已經不見了。
衛旬剛穿過月洞門,就听到咯當一聲脆響。
他眼看去,只見一個上好的古董花瓶從房里被扔了出來,正砸在庭中央,四分五裂,緊接著便是衛康響如洪鐘的大罵聲,「不識字怎麼了?老子不識字不是照樣打勝仗!」
只听到這一句,衛旬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看來今天在宮宴上,目不識丁的大哥又被同僚嘲笑了。
都城侯衛康雖說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但在朝廷里卻總是鬧笑話,嘴里、奏摺里那是白字頻出,被皇上戲稱為白字將軍,所以時不時地就會遭到同僚的調侃,衛康算是深深地領會到了「沒文化真可怕」的真諦。
可從他的個人本質與歷史背景來看,想要改變目不識丁這個現狀是不太可能了。因為衛家雖然滿門忠烈,但幾代算下來,愣是連一個能把三字經背全的人都沒有。衛康如今也明白自己沒辦法再變成滿月復經綸的書生,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子孫後代的身上。身為都城侯、身為衛家的當家人,他絕不能讓衛家人子子孫孫都被嘲笑下去!
衛旬走到廊下,只見一名緋衣少女正鬼鬼祟祟地貓在窗下偷听,另一名藍衣少女則是坐在游廊上百無聊賴地晃著腿,她們倆便是衛康的女兒。
衛康與妻子陶氏共育有五個女兒,長女和次女都已經出嫁,而眼下的則是老三、老四,分別是衛金甯和衛金僖,另一個麼女還在襁褓之中。
坐在廊上的衛金甯一眼瞥見衛旬,「三……」
衛旬伸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湊上前伸手輕扯住衛金僖的衣領,將她扒拉到一邊。衛金僖小聲地哎喲了一聲,但一見是自家三叔,立刻乖乖地貼到他身邊一起偷听。很快,尾隨而來的衛金戈也貼了上來,叔佷幾個人一起大大方方地听牆角。
房里的衛康還在罵罵咧咧,「最氣人的就是那個李鐵根,老子馳騁沙場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裹著尿布在哪里玩泥巴!」
「行了,侯爺。」是衛旬的大嫂陶氏的聲音。
「他有什麼好神氣的?不就是兒子中了進士,可這和他有什麼關系?」衛康藉著酒勁大發牢騷,「還不是因為娶了才女做老婆?這有什麼,大不了老子也……」話音忽然中斷,接著傳來拳頭揍上血肉的悶響聲。
屋外的幾個人紛紛做出不忍再听的表情來。
衛金僖對著衛旬做了個口型,又被揍了。
衛旬搖頭撇嘴。
片刻之後,陶氏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侯爺醉了,妾身幫你醒醒酒。」
衛康老實了不少,「謝……謝夫人。」他清了清嗓子,「呃,其實我說的是要給三弟娶親的事,上次咱們不是商量著要給他也娶個才女做妻子嗎,夫人可物色到了合適的人選?」如果想要從根本上改變文盲基因的話,只能從衛旬身上下手了。
因為衛康膝下無子,只有五個女兒;而衛康的二弟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留下一個二十二歲的衛金戈,但他亦是不愛讀書;最後就是他的麼弟,老侯爺的老來子衛旬了。
衛老侯爺嫡出的兒子只有這三個,庶出的孩子雖然不少,但衛康還是更希望能有一個衛家的嫡孫來給衛家長長臉,殺殺那些窮酸書生的銳氣,所以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在衛旬身上。可若是想好給他這個三弟婚配,確實不是件易事,否則他也不會拖到二十六歲了還沒個媳婦。
其實這些年陶氏幫他定了不少門親事,但最後的結果總是對方退親。
提及此事,衛康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就想不明白了,咱們都城侯府也是上京首屈一指的大戶,家底殷實、軍功卓著就不說了,單說咱們的長相,哪一個拿出去不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三弟又是這里生得最好的,怎麼就沒人肯嫁呢?」
衛旬在外面听著,真想扶牆狂吐。
他這個大哥大字不識一個,但跩起來自夸的詞可是滔滔不絕,真不曉得大哥這「我家人就是這麼帥」的信心是從何而來的。
這時,陶氏也開口了,「橋南程家的嫡女程元珠,年方十六,妾身瞧著很是不錯。」
衛康聞言眼楮一亮,「讀書好不?」
衛旬沒听到陶氏的回答,不過他猜她點了點頭。
「程家世代書香,家主是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正合咱們的心意。」
上京這麼大,會讀書的適齡女子真是一抓一大把,可身為都城侯府的少女乃女乃,她必須有著不高不低的家世,太低了不般配,太高了又容易有結黨之嫌,所以可選擇的範圍就縮小了不少。
衛康一听是個從六品閑職家的女兒,心中滿意,「是不錯。」
「那妾身明日走一趟程府?」
「不行!」衛旬搶在衛康開口前,一把掀開門簾闖了進去,「我可不娶。」他中衣套著外衫,衣襟大敞、腰帶低垂,月白綢褲之下是一雙赤著的大腳。
衛康一愣,也沒問他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就闖進來了,反而問︰「為什麼不娶?」
衛旬一臉桀驁,「不想娶。」
仍舊貓在屋外的三個人忍不住傍衛旬豎起了大拇指,放眼全侯府,敢直接和火爆脾氣的衛康直接犯橫的也就只有衛旬了。
沒辦法,誰讓他是老侯爺的老來子呢,尤其是還在世的老夫人,更是把這個性情乖張的兒子當成了心頭肉,這才養成了他「老子誰也管不得」的行為準則,所以衛康雖然愛罵他,但到底也不敢把他怎麼樣,還一心想要把自己的侯位襲給衛旬,可人家完全無意於官場,反而開設馬場,做起生意來,直把衛康氣得冒煙。
「二十六了還不想娶媳婦,你是不是有病!」頂著一個熊貓眼的衛康拍案而起,瞧他這不配合的模樣就有氣,「再說了,你還沒見過程家小姐,怎麼就執意不想娶她了?萬一她傾國傾城、貌美如花呢?」
衛旬冷哼了一聲︰「我才沒那麼膚淺。」
衛康作勢要月兌鞋砸他,「你是說老子膚淺?」
衛旬切了一聲,「大嫂那麼漂亮,你敢說你不膚淺?」
陶氏頓時笑顏逐開,「三弟光著腳冷不冷?侯爺,快把鞋月兌了給三弟穿上。」
衛康只是站著不動也不語。
陶氏斜他一眼,「還不快月兌?」
衛康十分沒有尊嚴地將一雙靴月兌下來,惡狠狠地丟到衛旬面前,然後對陶氏說︰「你就寵他吧!」說完氣呼呼地坐回去,側著身子不說話了。
陶氏不搭理他,好聲好氣地哄著衛旬,「三弟,娶與不娶,好歹也等先見過了再說吧?」
衛旬一听大嫂這話,唇角竟是勾出了一抹古怪的笑來。見?好啊,若是真的見了,恐怕那個女人就會哭著喊著也不要嫁了,畢竟想當他衛旬的老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三爺,這樣行事……」話音未落,一件厚重的大氅就劈頭飛了過來,撲得他一個趔趄。
頌安勉強站穩,然後從松軟厚實的大氅中起頭,只見衛旬周身上下只剩一件玄色窄袖長袍,在這呵氣成冰的天氣中穩當當地站著。他烏發高束,以束帶隨意捆成小髻,碎發飄落在他線條硬朗的頰邊,隨意之中卻顯桀驁,更襯得這副皮囊是硬朗中的硬朗、狷狂中的狷狂。
頌安瞧著衛旬已經撩起衣袂塞到腰際的革帶里,連忙湊過去說完下半句,「三爺,這樣行事不妥當吧?」
「有何不妥?三爺我不偷不搶,只是去找程姑娘聊聊天,也算犯法?」
可您這凶神惡煞的樣子,可不像是去找人家姑娘聊天的啊,「您這可是私闖民宅,若是被侯爺知道了……」
「羅嗦!」衛旬不耐地打斷他,「老子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干了,心里有數。」
若不然,之前大哥為他定下的親事又是怎麼莫名其妙被推掉的?可不就是他苦口婆心地與那幾位未婚妻「聊天」的結果嗎。雖然他的方式、方法可能有問題,聊到最後都會把人家給嚇哭,可這又怎樣?反正聊過天之後,那幾個女人都要死要活地不再肯嫁給他了。所以有的時候,旁門左道加上暴力政策,還是十分有用的。
這次的婚事,衛旬打算故技重施,讓程元珠自己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