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九,到了,關宥慈走到床邊坐下,伸手,在她習慣的角度位置模到雪球,她彎,抱住雪球,輕輕順著它的毛,雪球舌忝舌忝她的臉,惹得她一陣輕笑。
春天到了,褪去冬裝,萬物滋長,雪球的傷口已經痊愈,是時候送它回家了。
捧起它的臉,她柔聲道︰「雪球,明天我送你回山林,好不好?莫怕,你會在那里找到同伴,那里才是適合你的地方。」
她知道,人的一生中有許多人、許多事,必須割舍,即使會心酸難受。
她舍了爺,再舍了雪球,接下來,也許該舍了自己……
那天送秦姊姊到鎮國公府她便帶著雙玉離開,賃個小屋,這兩個月都是吳大娘給她們送糧送水送炭火。
不出門是怕侯一燦命人找她,她很確定,他一旦曉得誤會了她,一定會到處找,但她不想見他。
她猜得出見面之後會怎樣,他會感到抱歉,會覺得虧欠,會想盡辦法加倍對她好,而鎮國公府看在自己救了侯家嫡長孫性命的分上,會讓她進門。
這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要他的歉意,不想以彌補為名,將他困在身邊,更何況那里有顆小太陽,對他而言,陽光溫暖,對她而言,眼光刺眼。
她不願意自己陷在嫉妒的洪流漩渦里,不願意自己變得心胸狹隘,她但願他心目中的關宥慈美好良善。
當不成太陽,她想做他心中一彎皎潔月亮。
很傻吧,受了傷,依舊喜歡。
其實,她在很久以前就傷了,在那個除夕夜,他提到他的前世,提到他最大的盼望希冀時她就傷了。
只不過她擅長舌忝舐傷口,擅長自我療愈。
他找到亮亮的那一天,她徹夜輾轉難眠;他被打五十軍棍那一天,她說著安慰的話,卻安慰不了自己;他離京,書信往返間,她寫滿笑話,自己卻笑不出聲。
她無法快樂,自從知道亮亮這號人物之後。
不願意嫉妒的,可是她控制不了,她知道喜歡少一點,心痛就能減幾分,可她也控制不了。
她能控制的只有遠離、不見,用時間來拉開感情的界線,所以,她做了。
做得對不對?不知道,她只期待能夠每天少想他一點、少愛他一點,慢慢地,縫補破碎的心。
「小姐,大少爺、二少爺都考上了!」人沒到聲先到,性子沉穩的雙玉因為大好消息,穩不住了。
她快步走進屋里,發現小姐也激動地跳起來,匆匆朝門口走來。
可是心太急,腳絆到了凳子,差一點兒就摔著,幸好雪球靈敏,跳下床、咬住小姐的裙子,這才把小姐給穩住。
雙玉拍拍它的頭,稱贊道︰「雪球做得好,我讓吳大娘給你買兩只雞,待會兒加菜。」
「快說,大哥和善善……」
「都考上了,小姐說得不對,讓我從榜單後面找,應該從前面找的,大爺排第七、二爺排十三,都很前面呢!」
「考這麼好?」
必宥慈有些意外,雖然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能考上,可哪有那麼容易?
鄉試就罷了,會試當中,有近七成的人都是在三年前曾經考過卻落榜的,剩下的三成又有一大半在三年前自信能上榜,卻怕程度不夠,只能在殿試中拿到三甲,選擇放棄的……林林總總算下來,真沒幾個人能在第一次會試中月兌穎而出。
他們關家兒郎,果真出息!
「對了,我讓你找的……」
「是,徐國儒也考上了。」雙玉回道。
他也考上了?那麼不管到最後中幾甲,當官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他當了官,她還能告得了嗎?想到這里,憂愁不禁染上關宥慈的面容。
她沒把下毒一事告訴大哥和弟弟,她本打算等兩人當官赴任後,回到濟州,到時有權有錢,她可以狐假虎威,鈍刀子割肉,讓徐家從破敗到毀滅。
可是她瞎了,而徐國儒考上會試,計劃落空。
怎麼辦呢?告官嗎?可是文嬌和張嫂一個病死,一個在逃走的過程中失足墜河溺死,人證全死了,哪還找得到證據,趙姨娘與徐宥菲不認罪,律法能耐她何?可是要她放手,她不甘心,她寧願拚個魚死網破!
瓊林宴設在城西的皇家花園,這天一早,恩科一百三十幾名進士陸陸續續進了瓊林苑。
爆女太監在林園中穿梭,布置宴席。
考試官眼尖,盯著幾個新科進士轉,都是官場上的老油條了,哪能看不出誰有前途、誰的能耐高,一時間,園林中熱鬧非凡。
在花園後方的院子里,上百個宮廷侍衛明里暗里地守著。
門外四個太監、六個宮女分列兩排,屋里燃著龍涎香。
皇帝手持一本書,看了半天也沒翻頁,而侯一燦就站在桌邊,兩只眼楮直直盯著皇上看。
這是大不敬的罪,可皇帝竟任由他盯著,半句話不吭。
半晌,皇帝受不住了,把書往旁邊一丟,怒道︰「真敢要求?讓朕把一個管帳的丫頭賜給你當正妻,你就不怕朕被公主的眼淚給淹死?」
他太窩囊了,當了二十年皇帝,不敢說年年風調雨順,民生樂利,可他在這把椅子上兢兢業業、為國為民,好歹算得上一代明君。
這樣的明君,上蒼不保佑,只讓他得了兩子兩女,兒子野心大卻昏庸無比,女兒任性驕縱讓人傷腦筋。如今兒子剩一個大逆不道的,又不敢隨便砍頭,就怕百年之後沒人接位,當真委屈至極!
偏偏女兒哭死哭活,硬要嫁給侯一燦,可他卻鬧死鬧活不肯娶,他是招誰惹誰啊?
侯一燦根本沒把他這個皇帝看在眼里,從以前就這副德性,成天在他面前耍痞,人家喊他皇帝,他卻叫他大老板,一個不順他的心就要掛冠求去。
他應該雷霆震怒,應該擺出君威的,可惜侯一燦不吃這一套,而他卻很吃侯一燦那一套,喜歡他沒大沒小,喜歡他嘴巴壞。
難道他天生犯賤?
當然不是,身為皇帝,天下人都拿他當神,尊著供著,可他也想當人,食食人間煙火,交幾個知心朋友。
甭家寡人,有意思嗎?
因此,侯一燦是他的忘年之交。
可侯一燦天生痞樣,你讓了一分,他要你一寸,于是皇帝的威儀就這麼讓著讓著給讓沒了,可人家還真的拿他當朋友對待。
有時候一個興起,想逼侯一燦當幾天乖臣子,可是讓他乖?算了算了,太累,不如讓自己配合一,標準降低一點。
他不是沒有用鎮國公府恐嚇過侯一燦,逼他娶自家女兒,可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行行行,反正天下太平,皇上又不缺國公府那兩個愣頭將軍,罷了也好。」
誰說不缺愣頭將軍,明明就缺得緊,少一個都不行!
他也利誘過,分析當駙馬的十大好處。
可他卻說︰「好處這麼多?老板要不要改個身分,不當皇帝做駙馬?」
娶自己的女兒?啊!
明白說,他就是拿侯一燦沒有辦法,卻又舍不下他、離不了他。
至于侯一燦,他是怎麼定位自己的?
從第一天見到皇上起,他就立定志向當韋小寶,只要口袋能夠裝滿,他不介意官商勾結、內線交易,要做到以上兩點,卻不讓大理寺抓進監獄,勾結的對象層級必須夠高。
試問大周朝內,有人層級高得過皇帝嗎?
因此皇帝成了他的目標,當然皇帝也不是吃素的,為著達到目標,他當了多年的「暗黑使者」,偷雞模狗、雞鳴狗盜的事干過不少。
皇帝沒轍,他給想法子,皇帝被砍,他擋在前頭;皇帝沒錢,他乖乖把私庫通往國庫,你說,天底下有這麼好的臣子嗎?你說,他沒有本事囂張嗎?
「阿燦啊,你也體貼體貼當父親的心情,朕舍不得公主落淚啊。」皇帝嘆道。
「是不是公主不哭就行?沒問題,我那里有不少好藥,保證讓公主半滴淚都掉不了。」
侯一燦回道。
這是公然威脅要給皇帝老子的女兒下毒啊,他的膽子是用什麼做的?
「你、你、你……你到底要怎樣?你要考題,我給考題,你要那兩個家伙進前三甲,朕也讓進,你不要再得寸進尺!」
有人當皇帝當得這麼沒尊嚴的嗎?一甲才三個人,名額就讓他搶走兩個,你評評理,這是臣子還是祖宗?
侯一燦哼一聲,「明人面前不說假話,皇上很不厚道啊!」
三個考題只給一題,剩下兩題是他自己揣摩上意蒙到的,就算有泄題嫌疑,拜托,要不是人家關宥默、關宥善寫出來的答案驚艷絕倫,能拿到榜眼、探花?
「不行!賜婚這件事,朕不做。」皇帝咬牙。
「真的不做?好吧,那臣也不想留在京城這塊傷心地了,從此天涯海角……」
「夠了夠了!」皇帝咬牙,一擺手。「咱們討論一下,要不,你娶朕的公主當嫡妻,那個管帳的抬她當平妻,這也不算辱沒了她。」
「不干。」
「你!你非要氣死朕嗎?很好,來人,把新科榜眼和探花郎叫進來。」皇帝揚聲一喊,外頭立刻有人應聲。
侯一燦皺眉,問道︰「你叫他們來做什麼?」
「你說不通,我找兩個說得通的,他們要是知道自家的姊妹能和公主同事一夫,半夜都會笑醒。」
呵!他當自己的女兒是好貨?要是兩人同時進門,三個月內關宥慈還能四肢健全、五體不缺,他跟皇上姓。
「老板,咱們別意氣用事,好好說話行不?」侯一燦無奈,老人家腦袋僵硬,真的很難溝通。
「行啊,是你不好好同朕說話,這年頭,難道公主就不值錢了?」看著他,皇帝長長地嘆口氣。
那次老國公進宮,看見他,二話不說先磕三個響頭,哭得眼淚鼻涕齊流。
他說侯一燦把鎮國公府的大恩人給弄丟了,人生在世,有恩不報,如同豬狗,非要替他請長假找恩人去。
皇帝為難啊,他是一天都離不得侯一燦的,只是老國公年紀那麼大,要是哭出個三長兩短,侯一燦能不找他鬧?他勉強點了頭,心里卻不爽到極點。
沒想到才短短三個月,侯一燦雙頰凹陷、骨瘦如柴,好潔的人卻留了把大胡子,連眼神都變得黯淡。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變成這副德性?那個關宥慈到底是何方神聖,把他迷得不知天南地北?
「值錢,公主當然值錢。」可他不就是旁的不多、銀子多嗎?再值錢的東西,不合心意也不想要。「如果老板家的公主盛產滯銷,要不,等婚事辦了,我走一趟北夷、南番,給公主談和親,如何?」
這話簡直是戳人心窩子,皇帝氣得舉起硯台就要往他身上砸,可這時太監在外頭傳話——「稟皇上,睿公子到了。」
「阿睿來了?快讓人進來!」皇帝挑挑眉,放下硯台,總算來一個順心的。
阿睿進來,向皇上施禮。
「干麼這麼多禮,快過來,朕有話對你說。」皇帝滿意地看著阿睿,他花多少口舌才勸得阿睿參加科考,他沒看錯人,這孩子果然成了新科狀元郎。
「是。」阿睿的口氣恭順,沒有侯一燦的痞氣,他走到皇上跟前,找了張椅子坐下。
侯一燦看著他優雅的舉動,心里覺得非常不對勁,連他都不敢沒有經過老板同意就自顧自坐下來,這個阿睿……肯定有背景,而且非常雄厚。
「阿睿,你年紀不小了,該訂下親事了,你覺得朕的那兩位公主如何?」
侯一燦輕哼一聲,大翻白眼,敢情今天是公主拍賣大會?
這時外頭太監細尖的嗓音再度響起,「稟皇上,榜眼、探花郎到了。」
唉,來得不是時候,皇帝口氣不善地道︰「傳!」
必宥默和關宥善等在門外,關宥善有些局促不安,不明白皇上為什麼獨獨召見兩人,瓊林宴尚未開始呢。
莫非是侯二爺給考題一事,被皇上知道了?
必宥默拍拍他的肩膀,低聲安撫道︰「別怕,有大哥在。」
必宥善點點頭,深吸氣,把身子給站直了。
太監打開門,關宥默腳步穩重,慢慢走進屋里,揚眉,凝肅了面容。
二十年了,他終于等到這一天……
必宥默、關宥善站到皇上跟前,侯一燦看看兩兄弟,再看看皇上,就說了吧,皇上就是長了張菜市場臉,走到哪里都有相似的,如果不說清楚,還以為這一屋子站的是親戚父子。
皇帝也吃驚,這兩個孩子竟和年輕時候的自己相似,年幼的那個,眉宇氣質像,年長的那個,足足和自己有八成像。
必宥默看了關宥善一眼,面無表情地上前拱手道︰「臣宋思親,叩見皇上!」
宋思親?突然間,皇帝瞠大眼,他說他叫做……宋思親?!
侯一燦也嚇得瞪大了眼,不會吧,皇上不是說得很篤定,說兒子肖母,清麗無比,怎麼會長成這副德性?
見皇帝不語,宋思親帶著嘲諷,淡淡一笑,「臣父不詳,母親宋蕙芳,外祖父宋常清。」說完,他的目光迎上皇上,等待對方的反應。
皇帝心里早已掀起驚濤駭浪,宋思親、宋蕙芳……他是他……
一時間皇帝做不出反應,侯一燦也不好越殂代庖,氣氛瞬間尷尬到最高點。
必宥善看大家僵在那里,滿頭霧水,略略一想,好心好意上前,拱手,學著大哥的口氣說道︰「臣關宥善,父不詳,母親關雨涵,外祖父關伍德曾為朝中丞相,家中尚有同胞姊姊關宥慈。」
听完,皇帝的臉色倏地慘白,他頓時覺得眼前所有人事物在翻轉,不知道是樂的還是痛的,情潮翻涌,一口氣接不上來,暈倒了。
就在關宥善嚇得手足無措,以為自己惹下滔天大禍時,原本坐在旁邊表情安詳的阿睿,猛地站起身,臉上的訝色不比侯一燦少,他一把拉住必宥善的手腕,問道︰「你的外祖父是關伍德?」
「是。」關宥善回答。
「那你娘怎麼會是關雨涵?應該是關若若才對!」突然間,阿睿聯想起關家墳塋旁的新墓。
「我不知道,我娘確實是關雨涵。」關宥善堅持。
「你娘幾歲?她長得什麼樣?她的手腕有沒有一個梅花胎記?」
頓時,屋子里大亂,太監忙著傳太醫,阿睿忙拉著關宥善問話,侯一燦忙著東看西看,試圖串聯出答案。
只有宋思親像不相干的人似的,靜靜地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