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被襄知帶回前廳,讓他們的父母接走。三個家長似乎都和襄知很熟,有兩個還帶了水果給「小知老師」。
「小知,你這位同事等很久了喔。」剛才帶路的婦人說,「你有這麼好的工作都沒跟我說。是NOW!耶!」
襄知只是點一下頭,婦人似乎已習慣這年輕人的不多話,親切地揮別,又笑看牧洛亭一眼。
他跟在她身後出了安親中心,她停住腳步。「還跟?」
他窘了,她還真是一針見血,不說話也就罷了,一開口絕不廢話。
「你餓不餓?」
她不吭聲,又開步走;他再跟,她停下。
一時的靜默極為尷尬,他是見過多少世面的人,為何一踫上她,以往的經歷全然派不上用場?
「只是想跟你談談而已,」他解釋,「不是工作,可以嗎?」
她看著他的眼神似在說他們除了工作應該沒別的交集。
「你通常回家跟家人吃晚餐嗎?」
因為問什麼都會被她認為不關他事,他干脆硬著頭皮問了,她不答,他再想別的。
她搖頭。沒預期她會回答,不禁驚喜了一下,趕快再接再厲︰「那你都去哪吃?我陪你——」立刻又說︰「只用你半小時時間,保證一分也不多。可以嗎?」對她,他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知道來硬的絕對沒用,但即使是用軟的,到現在也沒成功過。他真有黔驢技窮的感覺,再加上不確定、苦惱、和一絲無奈。
真是全新的感受,一點都不舒服,卻又不想逃開。
她的表情不好猜,她應該是想問為什麼,但又覺得剛問過了,或者問也是白問。那種無奈出現在她眼中,讓他想微笑。
她又往前走,他決定把這當作默許,亦步亦趨陪在旁邊半臂的距離。她走得相當快,男孩式的邁步,來到一間日式小食堂。
色彩樸素典雅,一盞藍色燈籠透著「相」字,里頭坐了四、五人就已半滿。
「小知!」一個中年男子對她大聲招呼,「才幾天沒見,怎麼又瘦了?趕快進來!吳叔喂飽你!」
牧洛亭跟進去,大啤酒肚的吳叔很稀奇地盯著他看。「朋友哦?沒見過你帶
朋友來。」說著又擠眼,「吳叔等你帶女朋友來,等一年還是沒等到!」
襄知沒接話,逕自月兌鞋進去盤腿坐下,小小的粗木矮桌讓牧洛亭顯得特別高大,他照著落坐。
「朋友想吃什麼?」吳叔問他。
「吳叔好,我叫牧洛亭,」他有禮地問候,「小知吃什麼我就跟著吃什麼。」吳叔上上下下打量他。牧洛亭知道自己為了雜志社的門面得跟各界人士打交道,打扮當然不能不光鮮些,一身價格不菲的全黑西裝及領帶,剛月兌下的是進口真皮靴,在這個不做作的雅致地方顯得很突兀。
自己不過大她四歲,但敏感察覺到因為兩人的裝扮讓他看起來像是她的「長輩」,想到這里就難以忍受。
「吳叔,我今天有重要會議才特別穿這麼正式,」他搔搔頭,「早知道就先換衣服」
「沒關系!」吳叔笑,「小知邋遢到不行,上班還穿這樣!我念他多少次了,你該指點一下他才對。最好順便介紹一個女孩子給他就更好了!」說著回廚房。
牧洛亭轉頭看到襄知的眼光,忽然擔心起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她對他有奇異的魔力,讓擁有三寸不爛之舌的他得不時回想自己說過的話,怕她覺得他說話不實在。
很會說話變得一點用處都沒有,甚至可能變成缺點。她是惜言如金的人,多說一字都是廢話,說假話怕更是該死。
尤其是剛才自己承認的事。
你喜歡他?
孩子純真的問題,她應該不願當真吧?一定覺得他當然不會當眾說不喜歡他們的小知老師。
但他的心情除了激昂之外,也有慌張。連自己都有些模不透的心,她又怎能真切感受到呢?
她現在的眼神,可跟喜歡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看他就像在看跟蹤狂。
「呃,」他咳了一聲,既然口才在她面前無用武之地,他就全攤開說吧。「今天……也不是故意要跟蹤你,在派克屋意外看到你走過,腦袋暫時當機,所以我沒有藉口。我絕對不是跟蹤狂,因為今天之前沒做過這樣的事!」
他知道自己的口氣很急。向來他說什麼都能面不改色,但那雙清澄的大眼楮卻讓他心急,口氣也就跟著急了起來。
不安,怕她誤會、討厭'甚至害怕。他是不是做得太過,終于誤踩她劃的那道界線?
「是真心的!」他不自覺又說,「我說過會用真心,我以後絕不會再說半個虛假的字。」
她看著他,看了許久,才說︰「你很奇怪。」
牧洛亭錯愕了整整五秒,然後朗聲笑起來。
她不以為忤,只搖頭說︰「真的很奇怪。」
他終于忍不住,伸手去模了模她的頭,微鬈的頭發感覺非常柔軟。「我很高興。」
她往後微傾,他趕緊收回手。「對不起!」
她蹙眉,但好像沒有被冒犯的不悅表情,他松了口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問。
「高興。」
「因為你注意到我了,因為你覺得我不一樣,因為你沒有說我很討厭。」
「你並不討厭,」她又蹙眉。
牧洛亭滿心飛揚,他終于知道他最欣賞她什麼了,那就是直言不諱,不加一分也不減半點。所以她說並不討厭他,就成了他這輩子听過最窩心的話了。
吳叔的蓄麥冷面實在好吃,但牧洛亭吃得很分心,一顆心都在襄知身上,沒吃完就放下筷子。
「我走了。明天你會來公司嗎?」他問得滿懷希望。
「不好吃?」襄知看著他還剩好幾口的面。
「當然好吃。」他看一眼手表,「但我答應只用你半小時,現在只剩十秒。」她看著他,眼中有些什麼他辨不出的情緒。
「我一定說話算話,」他起身,「至少讓我請客好嗎?我會很開心。」她搖頭。
好吧,他今天得到的已經太多。「那希望明天見。」他沒再提工作,不希望給她壓力。
吳叔笑嘻嘻地接過他那碗面的錢,牧洛亭實在很想偷偷幫襄知付,但他如果從她身上學到了什麼,那就是尊重兩字。「吳叔,我得先走了,以後我會常來的——」
他在門口轉回身,她正低頭喝湯,劉海遮住她的眼。
這種心情,就算無法形容,他也再無法割舍。
***
「總編?」
牧大今天一早就很反常,主要是開會時一直看著自己的右手,冬湘宜已經第二次試圖提醒他該下指示了。
牧洛亭抬頭。「第三項去掉,超過預算太多。」
專案負責人暗暗叫苦,但被抓到也沒辦法。冬湘宜很想笑。牧大就算分心,底下人也沒打混的機會。
牧洛亭眼光又落到自己手上。昨天發生了很多事,但最縈繞心頭不去的,竟是她柔絲留下的觸感……
他居然踫了女人。
自己是真的瀕臨男人最難過的那關嗎?
從來單身,也未曾覺得自己是在「忍耐」或「禁欲」;他絕對是正常男人,自己解決也沒什麼不滿足,只因沒動心過。加上從小女性就喜歡黏他,搞得他自動把關,久而久之養成連握手都敬謝不敏的習慣。看女人像看風景,還都是遠看好看、近看就有瑕疵的風景,不值得惹麻煩。
直到看見一個處處都奇特的女孩,偏偏不讓他近看。
他苦笑。會議室里的人瞪大眼。
「總編?」冬湘宜只好再出聲。
牧洛亭抬頭。「為什麼東區銷量會少半個百分點?」
本來就沒抱希望牧大會破天荒漏掉,但被這麼快抓包的負責人還是垮了臉。「最近東區的免費贈閱雜志又冒出兩家,我們正在研究對策……」「報告明天放我桌上。」
會議繼續。牧大是什麼人啊,善待手下但絕不姑息,任何狀況都別想逃過他的法眼。NOW!必然會持續發光發亮,每個人都很安心地這樣覺得。
***
「好啊,終于讓我抓到了!」
房凌光大踏步進了新辦公室,看到姓襄的小子正趴在桌上作畫。
他已經突襲了好幾次。襄依常在,通常是在手機上交涉這期的媒體攻勢。公關那塊房凌光不踫,對新公關美女也沒興趣,他要找的是那個吃了熊心豹膽的怪咖小弟。
今天終于被他逮到小毛頭自己守門,房凌光把門在身後關上。
對于氣焰囂張的上司堵人似的陣仗,襄知瞄他一眼又低頭繼續畫。「喂!你的禮貌還是沒一點長進!見了前輩也不打招呼嗎?」
襄知與其說是抬頭,不如說只是抬眼再瞄他一眼。
房凌光心中有數,果不其然——
「禮貌是敲門。」
房凌光又火又想笑,就知道這小子會給他天外飛來一句保證讓人吐血的話。奇的是他居然听得懂,換個人還不一定能解讀這種省掉多字的精簡版對話呢。
這小子是在反擊他說的「禮貌」,因為房凌光沒敲門就直闖。
不知為什麼,房凌光雖然火大,卻也不得不佩服這小子有膽識,除了牧洛亭以外,他還沒踫上能對他脾氣免疫的人。牧洛亭是他同穿一條褲的死黨,不怕還有道理,這小不點為什麼會有這種膽子?
膽子大還不是他念念不忘這小子的唯一原因,這個小不點硬是怪得有趣,上次讓他大發脾氣還當眾敗陣,但不知怎地他想記仇卻氣不久,只想再會會他。
姓牧的會雇用這姊弟作年度最大專刊之一,當然有原因,襄依引不起他的興趣,他想搞清楚的是這個小不點。
他探頭過去,眼楮立即睜大。
襄知沒有理他,也沒有遮掩的打算,自顧自地畫,任他又擠近看得更仔細。房凌光是經驗老到的主編,用過多少美編高手,但這樣的畫——
說是畫有些籠統,應該說是一種圖像的表達。畫幅很大,為便于將來縮印時細節更為精準。
圖像里有四個人,兩男兩女。這四人的互動關系很奇妙,有兩個男人牽著手走在路上,其中一個正拿著手機說話;第三個是女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听著手機,第四個也是女人,像是在追著什麼似在路上跑,方向正對著那兩個男人身後,一手在空中揮舞。
這四人看來沒有絕對關聯,但又有很多地方會讓人產生聯想,把四人的生活連在一起。雖然看得清畫中人的性別,他們的地點、年齡、時代卻是多元而復雜的,整個畫面有如拼圖,用上透視、切割、立體、幾何多種技巧,雖然完全不求對稱,但似亂中有序,各種風格與色彩巧妙結合,有如經過數學公式精算過後,又直接打翻調色盤潑灑上去。看的人會發現自己眼楮跟著一條無形的線走,走完後即可拼出自己看到的故事。
「這是……你畫的?」房凌光問完才發現自己的問題很白痴,明擺在面前,不然還是誰畫的?他是太吃驚,一時月兌口而出。
襄知根本懶得回,手下沒停。房凌光咽了口氣。換了其它時候,被人這樣無視早讓他發飆,現在卻有點是自己打擾到別人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發飆也沒用吧。眼前這個奇葩,即使火山爆發也不眨一眼的;而且這是人家的辦公室,不是他的。
上回被教訓了一頓,雖然不好受,他卻不得不承認受教了,他脾氣雖差,性子雖拗,心中還是雪亮的。
姓牧的曾稱他是性情中人,他邐笑到肚子痛,說性情個屁!他就喜歡自己的
口無遮攔毒舌火爆。
他的狂風暴雨大小聲,卻狠狠敗在眼前這小不點的精簡字句上。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實在太驚艷了!這是一幅畫,但在他這個玩文字的人看來,卻像是一個用色彩寫出來的故事,是圖畫,也是文字。
這個少年,究竟是什麼人?
房凌光欲言又止,想問的問題到嘴邊又換了內容,最後終于擠出來︰「這個可以當封面嗎?」
襄知終于回答︰「本來就是。」
他反常地不以為忤,反而非常高興,點頭。「姓牧的看過了嗎?」
襄知搖頭。房凌光忽然想到這次情人節專刊不是他在做,轉好的心情又毀了,他咬牙,「你繼續,我等一下再回來!」
襄知奇怪地看他一眼,他加上一句︰「我還有問題問你,別想再躲起來!」房凌光大步走出去,沒意識到自己說人家躲起來很莫名其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