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怎麼辦?我不要嫁給又殘又毀容的活死人,面對這樣的男人,我一天也過不下去……」
相較成清儀的又急又慌、六神無主,主持中饋十多年的董氏也冷靜下來了,她握住女兒逐漸發冷的手,慈顏溫色的安撫受驚不淺的愛女,心疼她眼中欲滴的淚水。
董氏幽然的嘆了一口氣,神情黯然。
她也在擔心同一件事,想著要如何解套,自家的女兒自個兒疼,她豁出命來也不讓女兒吃苦受罪。
和太後親如母女的董氏原本是進宮向太後詢問婚期,她也听到秦王大獲全勝的好消息,滿街上都是對秦王贊譽有加的頌語,心想女兒都十四歲了,秦王本就是親王,官階爵位無法再加,那麼賞賜肯定不少,正好趁這段時間下聘,走完大禮,女兒也差不多及笄了,可以嫁人。
誰知她尚未開口,太後先憂心忡忡的拉起她的手,說起秦王的遇襲,哭得兩眼淚汪汪地 落兒子的大意,還罵起皇上,說他不顧手足親情,非要將小兒子送上戰場,這下子他的下半輩子全毀了。
有什麼消息能快過軍情,皇帝當然是第一手得知,董氏聞言當下目眩頭暈,再三向太後確認,她不敢相信也不願接受這種事會發生在秦王身上,他不是神鬼皆懼的玉面羅剎嗎?怎麼小小賊寇的伎倆他看不透?
她先想到的不是秦王的生死,而是女兒該不該嫁,一個不能打仗的男人有什麼用,他已經廢了,還來拖累女兒嗎?
不,不行,女兒的一生不能葬送在一個殘廢身上。于是,她連忙告退,絕口不提婚事。
「儀姐兒,你放心,只要你不想要,娘都會想辦法拖延。」把人拖死了就不用嫁,不信秦王有多命大。
「要拖到什麼時候?女兒都十四歲了,到了明年十五,若是因為秦王的因素耽誤了,你叫女兒怎麼活?」成清儀的言下之意是另擇夫婿,她不想被拖上秦王這條快沉的破船。
只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這也是秦王當年不願接受太後指婚的原因,他早就看透京中貴女自私的本質,所以寧可不娶也不要將就,身為武將的他沒那麼多柔情似水來安撫嬌滴滴的妻子。
可是太後非逼著他娶不可,因此他也使出「拖」字訣,先敷衍幾年再說,待女方那邊等不下去了,自會想法子解除婚約,他不做負心的惡人。
「說什麼傻話,娘會讓你受委屈嗎?你再等等,一定會讓你如願以償,你不急不躁,放心。」她也想女兒嫁入好人家呀!錦衣玉食供著,夫妻和美,舉案齊眉,早生貴子。
「可是我跟秦王的婚事是太後下的懿旨,能說不要就不要嗎?」她不太放心,總覺得這次太後沒那麼好說話。
董氏自信滿滿的揚唇,「太後一向寵娘,我多跟她磨個幾回,總會點頭的,太後的心很軟。」
「真的嗎?」她面上憂色一掃而空,露出晴色。
董氏肯定的頭一點,「娘就你一個女兒,還能把你往火里推嗎?倒是你要開始選哪一戶人家的公子,是盛國公府的三少爺,還是文宰相的長子?今年的新科狀元也不錯,準讓你挑花了眼……」
但她錯了,堂妹再親能親得過親兒子嗎?
頭一年,董氏還能以女兒尚未及笄來搪塞,言明女兒年紀尚小,還不宜談論婚事,而且秦王也要養傷,他傷得太重了,沒把身子養好如何娶妻入洞房,他連床都下不了。
到了第二年,成清儀十六歲了,那時秦王真的好不了了,他戴著鬼面具遮住被毀容的半張丑顏,坐在輪椅上,一副頹然無生氣的模樣,看得太後心疼兒子心疼得不得了,她有意無意的向董氏提起,該辦件喜事沖沖晦氣,把不好的事都沖走。
董氏頓時慌了,又借口女兒病了拖延婚期,親自把女兒送到別院養病,這一養又是一年半載的。
如今成清儀都十七歲了,再不嫁就老了,她自個兒對婚事也著急,可是她壓根不想嫁腿殘了的秦王,她認為自己值得更好的。
「蕙娘,你想讓哀家等多久,別仗著哀家的寵愛就不把皇室宗親放在眼里,月湖早過了該當爹的年紀,你想讓他把兒子當孫子養嗎?」她能容忍這堂妹恃寵而驕,卻不許她一腳把龍子鳳孫踩進泥里。
「太後,臣妾也有苦衷呀!儀姐兒自從去年病了一場後,身子骨就一直不太好,一起風就犯咳,站得太久便頭暈目眩,天氣一冷全身的毛病都來了,臣妾也很苦惱,擔心她沒法好生的照顧王爺。」
真是個廢物,老不死,平白拖著別人跟他一起活受罪。
董氏心里的怨氣也不輕,她早盼晚盼,盼著秦王快點死,她才好為女兒另尋門好親事,早日嫁人生子,成就美事。
可他就是不死,拖來拖去地一年又一年,拖到黃花菜都快涼了,她正值芳華的女兒還待字閨中,沒法光明正大的擇婿,只能苦熬著,夜夜垂淚到天明。
昔日的良婿變成今日的廢材,她有說不出的苦悶,當著丈夫、長子的面只能苦笑,無法回答他們為什麼還不讓姐兒嫁,想留她一輩子嗎?
案子倆都太耿直了,學不來背信忘義那一套,丈夫在禮部,兒子是國子監學生,兩人平日都少在府中,自然察覺不出她的為難。
「既然身子不好就送到慈雲庵休養,庵主靜雲師父擅長女癥,就讓她給儀姐兒診一診,若是調養半年還不見起色,那就病筆吧!」太後低垂的慈目中冷意驟起。
董氏一听,驚呼出聲,「病……病筆?!」
「月湖是堂堂親王、哀家的親兒,難道要等你家一個病懨懨的藥罐子?」太後面容冷然,笑不達眼。
「可是太後,臣妾之女並無過失,她只是身子骨略有小恙……」她想趁機提出退婚,但是……
太後冷笑地抬眸一睇,「是小恙還是不想嫁呢?要哀家把這層窗戶紙捅破嗎?你我心里有數。」在宮中浸婬數十年,她還看不出這點鬼祟?她只是不想點破罷了,給娘家堂妹留點顏面。
可是真要給臉不要臉她也不會客氣,侯府千金是什麼東西,真當自己是個玩意兒了,皇家看得上她是她的福分,還敢推三阻四的嫌棄超品親王,這心得有多大,她呸!
董氏一驚,「太後……」
「閉嘴,哀家懶得听你廢話,六月十三是好日子,讓你女兒尊榮出嫁,否則……哀家賞你一口楠木棺材,送你女兒入土。」敢在她面前耍猴戲,簡直是不知死活。
「什麼?!」
董氏被架出太後寢宮,原本她還要跪求太後寬容,但是沒理會她的太後只一臉不耐煩的揚手,讓兩名頗有氣力的宮婢一左一右將人架起,她看也不看一眼地讓人拖走。
不敢相信向來對她寬厚的太後會如此待她,在宮門外上了馬車的董氏仍有些回不了神,略顯失魂落魄,她想破頭也猜不到太後為何不再疼寵她了,一下子翻臉無情,半點面子也不給。
一直到下了馬車,她的腳踉蹌了一下,有點發軟,在丫頭、婆子的攙扶下才走回正院。
本來她想著沒什麼關系,大概太後今兒身子不太爽利,她過兩日再進宮向太後請安,她們可是堂姊妹,同樣姓董,難道太後真敢賜死臣子嫡女,全然不顧娘家人的感受?
可是一想六月十三至今不到三個月了,萬一太後真鐵了心呢?到時她想攔也攔不住,只能眼睜睜看女兒去死。
越想越心驚的董氏整夜睡不安穩,翻來覆去的沒得好眠,擾得丈夫一揮袖去了姨娘屋里,與美妾翻雲覆雨一番。
氣得牙癢癢的董氏心口難受又沒轍,她連個訴說的對象也沒有,既氣惱丈夫的冷漠對待,又心煩女兒的婚事,兩相煎熬之下,不到三天光景她看起來像老了好幾歲,黑發中夾雜著幾根銀絲,老態明顯。
最後她實在受不了,只好找上女兒商量。
「什麼,太後她老人家……居然……」那般有違天良的事怎麼做得出來,太後仗勢欺人!
成清儀只想著不想死,沒想過太後是後宮第一人,只當太後是尋常人家的老太太,憑什麼僅憑一時的喜怒就要人家的命,秦王都廢了還要逼人嫁。
「儀姐兒,看來是避不開,我們胳臂擰不過大腿,還是得早做打算。」皇權比天大,爭不過。
「娘,你這是要害女兒呀!不是說萬事包在你身上,小事一樁,叫我別放在心上,如今你又要我妥協,你自個兒說說秦王那樣我能嫁嗎?成了殘廢又一張丑臉,女兒看了就作嘔,哪能同床共枕。」她連踫都覺得惡心。听到女兒的責怪,董氏難過在心頭。「娘也想讓你一生順心順意的過呀!可這樁婚事是我們去求來的,若秦王未出事的話,你早就是秦王王妃,說不定孩子都抱倆了。」
明明是一件喜事,怎麼變成拋卻不去的惡夢,秦王的俊美成了傳奇,而對她的女兒來說是可怕的深淵。
「沒發生的事你說來干什麼?反正我不嫁,死也不嫁,你要是再逼我,我就一根繩子吊死在梁下。」她才不會委屈自己去當丑八怪的王妃,她的丈夫必須英挺俊朗,能文善武。
驀地,成清寧想到容貌不下秦王的九皇子,在皇室人當中,也只有他年近二十尚未有皇子妃,聰明機智,能言善道,他母妃是目前正得寵的賢妃,如果是他,配得上她。
眼前的婚約還沒解除,她就想著別人了,自以為有太後當靠山,她想挑誰就能挑誰,上至皇子,下至滿朝文武百官,她看中了就能嫁,就像她娘當年一樣,沒人能拒絕。
「好,好,好,別惱火,不嫁就不嫁,娘就真的舍得逼死你嗎?你是娘的心頭肉呀!」她比女兒更不想她嫁,一個不良于行的女婿,她走出去還有臉做人嗎?臊都臊死了。
以前是塊香餑餑,董氏母女爭著要搶到秦王這塊大餅,不惜請太後下懿旨也要搶來這份風光,如今秦王成了拋之而後快的廢渣,兩母女倒是目標一致的想甩手,唯恐被黏住不放。
其實哪需要她們費心,只需上一趟秦王府,已久不見人的皇甫桓肯定二話不說的允了她們所求,此時的他根本無心婚姻大事,門可羅雀的秦王府已失去往日榮景,連他本人也足不出戶,恍若死人般郁郁終日。
「那娘準備怎麼做?萬一秦王府真讓人上門迎娶,我們總不能讓他們空轎而返吧!」得有個現成的新娘子。魚目混珠。
「娘也正頭痛著,只剩下三個月不到了,還得備嫁,你的嫁妝娘是早就備妥……」十里紅妝跑不掉。
「我不嫁!」擔心真被塞上花轎,成清儀趕緊出聲,擺出一副寧死不從的貞烈樣子,誰也不能逼嫁。
董氏苦笑地拍拍女兒手背。「不嫁不嫁,你別慌,自個兒別先亂起來,娘是說除了你之外還得找個人來代嫁,最好神似你,讓人挑不出錯處,秦王得到如花美眷自是不計較。」
「何必去找,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咱們府里不就有一個?」在嫡長女未出閣前,底下的妹妹們也不得議婚。
董氏意會過來,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你是指……」
「那是三妹妹的福氣,以她的身分能嫁入王府是她撿來的好運氣。」想到要拱手讓人的王妃之位,成清儀還是有一些不舍,那可是本朝唯一的親王妃哪。
她不要的是人,而非尊榮的地位,她還是很重視王妃的身分,所以心里很酸,不太樂意庶妹佔了她的「東西」,言語上便有幾分刻薄。
可是她又不能要,和一個身有殘疾的男人做夫妻,她光想就渾身打哆嗦,哪會想主動靠近,即使她很想當王妃。
「可她是庶女,太後和皇上不會同意。」那是折辱皇家的舉動,只怕當不了皇親反而招禍。
成清儀自私的本性表露無遺。「那還不簡單,把三妹妹寄到你名下,不就成了嫡女?當初太後懿旨中說的是寧平侯嫡女,可沒明寫是哪個嫡女,三妹妹不就沾了福了。」掉進福窩了,還不樂死。
明明是擺了庶妹一道,讓人代她去受苦,絲毫沒有姊妹情的成大小姐反過來怨恨庶妹,認為庶妹的福氣是從她這兒偷的,她給得不情不願還想落井下石,庶妹越不幸她心里才越好受。
「哎呀!我家儀姐兒真是聰明,我怎麼就沒想到呢?這一妙招太高明了,不算是抗旨,誰叫咱們長房有兩位嫡女,嫁了誰都是做母親的心頭肉。」簡直是現成的替死鬼,養了她十五年,總該有些回報。
三房的沅姐兒也是十五歲,不過她早就定下女圭女圭親了,而且又是隔房,董氏不好打她的主意。
但是成清寧就不同了,她打小就是個「听話」的孩子,嫡母、嫡姊指東,她絕不會往西,她們要她站,她肯定不坐,溫順怯弱得人人可欺。
董氏還動著歪念頭,她對庶女那幾間芳療館早就覬覦已久,那是會下金蛋的金雞母,只要把庶女嫁了她就能佔為己有,每年幾十萬的銀子數得她手軟,全是她的。
她眼露貪婪之色,既想把人推入火坑又想要人家辛苦賺來的銀子,只是她想的也未免太美了,天底下沒這麼好的便宜。
想獲得就得付出,沒有不勞而獲。
得到母親的贊揚,成清儀不由得得意了幾分。「打鐵要趁熱,咱們得快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三妹妹。」讓她樂一樂,樂到淚流滿面最好。
「那嫁妝……」這就有點難處理了,王妃的陪嫁若過少,他們侯府難堪,給多了她又不甘心,不過是庶出的,又不是她從肚皮出來的親生女,她干麼張羅一副厚妝奩。
庶女多拿走一分,她的兒女就少一分,兩個兒子要娶親,女兒要備嫁,這些都得銀子撐起場面,她怎麼肯讓庶女全拿去,若是能由她決定,給個一百兩添妝便是身為嫡母的厚澤深恩了。
可惜她不能削了秦王府的面子,秦王是廢了,但他還是太後的親兒、皇上唯一的親弟,打臉的事她敢做,明兒皇上就來抄她的家!
唉!真叫人苦惱,若能不用陪嫁該有多好。
「娘,你有什麼好為難的,三妹妹自個兒不是有不少私產嗎?有田有地有鋪子,你再向太後求幾抬嫁妝擱在最前頭,那不就很風光了。」把三妹妹用過的私物全裝廂籠,起碼能拼湊出六、七十抬嫁妝。
「好像……呃,行得通。」「借」她擺著好看,出嫁後回門時再拿回來,身為秦王妃怎好再拋頭露面,行商賈之舉。
董氏想得很如意,又要馬拉車,又不給馬吃飽,自己舍不得出血就罷了,連庶女的嫁妝也想昧下來。
「還有秦王府的聘禮也不用全還回去,還三分之一就好,我之前看過禮單,有幾樣東西我很喜歡,娘就給我吧!三妹妹用不上那麼好的物事。」本來就是她的,她還好心地送了一些給三妹妹。
母女倆一樣無恥,那是給秦王妃的聘禮,只有秦王妃能得,成清儀既然不肯嫁就不是秦王妃,憑什麼任意支配秦王妃之物?
這些年太後對她們母女倆的恩寵太過了,以致兩人迷了心竅,以為太後會一直護著,有恃無恐的任意妄為,連皇家都不放在眼里,由著她們嫌棄、挑挑揀揀,甚至明里暗里擺出高人一等的態度。
「喜歡就拿去,誰曉得少了什麼,咱們不說沒人知道,宮里撥出來的聘禮可全是好東西,每一樣都價值連城。」董氏不阻止反而鼓勵女兒多拿一點,別便宜了「外人」。
皇子、親王的婚事一律由內務府經手處理,從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及至迎娶等等,都有總管太監會出面,其所需物事和聘禮皆從皇家內庫取用。
試想要皇上過眼的物事會有多貴重,自然都是好東西,弟弟成親,做哥哥的還送些破銅爛鐵給他不成。難怪這兩母女會起貪念,好的東西誰不想要,綾羅綢緞、古玩珍寶、玉器寶石,各式各樣罕見的皮毛、香料、藥材、頭面、首飾……甚至還有琳瑯滿目的洋玩意。
「謝謝娘,你最疼我了。」最擾人的煩心事一解決,心頭一輕的成清儀快活地像只林間小雀。董氏滿臉慈愛的笑著,「不疼你疼誰,娘呀!把你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哪舍得你受一點苦。」
「娘,你真偏心,不能只疼女兒,咱們去瞧瞧三妹妹吧!讓你也多疼疼她,她留在府里的時候不多了,真舍不得……」
說著反話的成清儀笑得像一朵花,滿眼的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