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醫生,有你的包裹。」郵差在診所門口大喊。
魏青楓正好有門診,便讓林怡安幫忙簽名代收。
她的病人是一個七歲的小男孩,他太頑皮了,想試落地窗的厚度,便往透明玻璃直直撞過去,結果被玻璃碎片插了一手。
扁是清創、夾出玻璃小碎片就花了快一個小時,不是她動作慢,手腳不靈活,而是他像身子長蟲似的,完全坐不住,扭來扭去,又哭又鬧的直喊疼。
他菲律賓籍的母親抓不住他,一直用不甚純熟的國語說對不起,最後阿琴姊力氣大,一把撈住小男孩,把他按坐在椅子上,這才完成治療。
送走了這對母子,魏青楓長吁了一口氣,光是看這個小表就花了她兩個小時,幸好這個時段的病人不多,要不然其它病人就得空等了。
「周家的孩子越來越皮了,真該跟他爸爸說一聲,好好的打一頓就乖了。」什麼愛的教育,那並不代表可以無限度的溺愛,瞧那些媽寶的孩子長大多廢柴,一個個不知自食其力的啃老。
「要是用打的就有用,我想社會風氣會善良許多。」打不怕的孩子太多了,用打的有時反而會助長其劣根性。
「不打的孩子更壞,你沒看新聞嗎?四十幾歲的人居然從來沒出去工作過,一直讓母親養,可是母親老了賺不到錢,孩子便對老母親又打又踢的。」這世界越來越扭曲了,越來越不適合人類居住,她要搬回火星。
「李若瑤、林安怡,你們還有閑情逸致聊天!消炎藥和感冒糖漿快用光了,你們去二樓各搬一箱下來。」整天湊在一起不是聊是非,便是互傳小鮮肉訊息,上網按贊。
「靜枝姊……」兩人同時發出嗲嗲的撒嬌聲。
「快去,等著用。」徐靜枝命令道。
一絲不苟的她三十一歲,未婚,無男友,擁有藥劑師和護士執照,因為診所人員不足,所以她有時也要幫忙打針、驗血、點滴注射等雜事。
「是,靜枝姊。」兩只懶惰鬼笑鬧著往樓上走。
雖然相差沒幾歲,可徐靜枝心態上感覺比她們老上十幾歲,她向來死氣沉沉,學不來年輕女孩的青春朝氣,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已經腐朽了,葬在最深幽的海底,不見天日。
「你不去拆包裹嗎?」
診間和包藥室只隔一扇門,一般的小診所,收費掛號的櫃台和包藥室是在同一間,病患等著領藥時,可以看見藥劑師配藥的身影,他們會做三次藥物檢驗無誤才交到病患手中。
「等我把今天的看診資料key完再說,反正我哥那個人瘋瘋癲癲的,對于他送的東西不用太期待,畢竟不會有驚喜,通常是驚嚇。」魏青楓不用想也知道包裹是誰寄來的。
扮哥以嚇她為畢生最大樂趣,只是她連尸體都敢解剖了,哪還會怕他這些裝神弄鬼的小把戲。
「他在國際間的知名度可高了,怎麼被你說得這麼一文不值。上個月我還在國家地理頻道看到他的專題報導。」魏青崧可是台灣人的驕傲,他能夠躋身國際極限界,教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投入和毅力。
「再高有他的玩命的風險高嗎?每次看他挑戰人體機能的極限我就心驚膽顫,真怕他哪一天真把命給玩掉了。」魏青楓調笑道。
斑空走單索、一組五人橫越亞馬孫河、撒哈拉沙漠雙人越野賽、爬上六千公尺高度的懸崖峭壁,和鱷魚競速等……舉凡危險的事,哥哥一概不放過,他享受生死一瞬間的刺激感,彷佛身體內流著冒險的血液,催促著他非去闖一闖,即使受傷流血,即使九死一生,他依然覺得值得且光榮。
案母早就放棄規勸他走回「正途」,就當生了個瘋兒子,回來是撿到的,出去是丟掉的,指望他膝前盡孝,還不如自己把身體照顧好比較實在,養條狗都比兒子貼心。
至于她呢,則由著他去,管不了又何必去管,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她只要知道他在世界的某一處活得好好的就足夠了。
「呸呸呸!你說這是什麼晦氣話,你對自己的哥哥這麼沒信心呀,我看他實力強得很,不會讓你們擔心。」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徒步進入無人去過的叢林,換成是她,絕對做不到。
徐靜枝敬佩敢于行動的人,她是連嘗試新事物都要猶豫再三的人,所以對別人毫無顧忌的勇往直行總會不由得多了幾分好感。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夜路走多了總會踫到鬼,他再這麼任性,遲早會出事。」他太沉迷于成功,人一驕傲,就容易疏忽微小細節,致命的往往不是真槍實彈,而是不起眼的小東西。
「你喔,三句沒好話,真不知道你是悲觀還是樂觀,哪有人這樣詛咒自己哥哥的。」不知情的人說不定會以為他們兄妹倆感情有多差呢!
「靜枝,你不會看上我大哥了吧?」最好不要,那個人是浪蕩子,注定要讓女人流淚,身為妹妹的她不看好。
徐靜枝耳根一熱,故意裝出惱怒的神情。「少學喬太守,見到人就亂點鴛鴦譜,我還在挑挑揀揀呢!」
「好吧,祝你幸福,早日找到你要的另一半。」魏青楓說完,見徐靜枝直勾勾的盯著那個航空包裹,忍不住發笑,她覺得徐靜枝此時的神情就像要拆聖誕禮物的孩子,既期待又怕失望。「拆吧,反正也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留給學長接手。」她也偷懶一回,把未做完的工作丟給勤勞的人。
在樓上房間里與外國友人透過網絡聊天的方佑文突然打了個噴嚏,他習慣性的測測脈搏,再用手感覺了一下額頭的溫度,沒有什麼異狀,可能只是一時鼻子癢吧。
「我看你早就想看了,還在那里裝模作樣。」徐靜枝調侃道。
魏青楓很想為自己辯解,她是真的不在意,可是看到徐靜枝興致勃勃的樣子,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只好動手開始拆包裹。
「這是什麼,怎麼拆開一個箱子又一個箱子,他在玩百寶箱游戲不成……咦!是海草嗎?當防撞泡棉用……啊!人、人頭,他、他寄給你一、一顆……」
「我知道,人頭嘛!亞馬孫河的獵頭族才有的頭顱,比正常頭顱小三分之一,做為法器。」不驚不懼的魏青楓拿起放在箱子里的人頭,當顆大一點的棒球在手上拋來拋去。
黑幽幽的眼洞對著她,亂糟糟的毛發跟鋼絲一樣硬,鼻骨中央穿過兩只金色鼻環,被獵殺的應該是族中的祭師。
「你……你還敢拿在手里玩」嚇得臉色發白的徐靜枝早已退得老遠,維持一定的安全距離。
「他已經死透了,不會突然咬你一口,你不必躲這麼遠。」上解剖課時,一刀切開胸骨的時候還有卡滋的骨頭聲,大體更是看過不少,這個東西還嚇不了她。
「你、你……他、他……離我遠一點!不要靠、靠近我……」徐靜枝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她不懂,怎麼會有人喜歡那種玩意兒,太驚悚了。
「怕什麼,他還沒活人可怕。」頂多是個擺飾。
「我不是怕,是覺得惡心。」徐靜枝嘴上逞強,其實心里怕得要命,完全不敢靠近。
不過剛好搬著藥品下來的李若瑤和林安怡就不像她這麼膽小,兩人一見到濃縮的小人頭,興奮的大喊哈利波特,她們急忙放下藥品後,湊上前去,伸出指頭戳弄人頭,直說好玩,看得徐靜枝心顫的又退離她們好幾步。
「咦!還有根法杖?」不大,三十公分左右,有奇怪的圖騰雕紋和符咒,杖頭向右彎成鷹首。
「哇!魏醫生,法杖中心瓖的是紅寶石吧,肯定很值錢。」喜歡寶石是女人的天性,李若瑤兩眼發亮。
「大概幾十萬吧。」魏青楓故意把價錢說低了,後面再添個零還差不多,顏色均勻、如鴿子蛋大的紅寶石可不常見。
「哇!哇!哇!幾十萬耶!魏醫生你發大財了,魏大哥對你真好,要是我也有個這麼出手闊綽的哥哥,我作夢都會笑醒。」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她兩個哥哥一個在家里種田,一個在桃園當什麼警報器工程師,賺的錢都不多。
「若瑤,你早點把自己嫁出去就能叫你老公買個紅寶石戒指給你了。」嫁個金龜婿就用不著羨慕別人了。
「魏醫生,你心腸很壞耶!明明知道我家阿強只是水泥工,他就算不吃不喝兩年也買不起一個紅寶石戒指。」
李若瑤的男朋友是老實到近乎呆的男人,見到人只會傻笑,他們是同一條巷子長大的青梅竹馬,小時候還打過架,可是上了高中之後,不知怎地突然看對眼了,一交往就是七年。
「那就多努力點,小兩口一起存錢,等你們哪天要結婚了,我包個大紅包給你。」魏青楓笑道。
「還是魏醫生有情有義,我最喜歡魏醫生了!」沒脾氣,好相處,對人照顧,任何時候都和和氣氣的。
「呿!少拍馬屁了,我最無情無義了,你要是不認真做事,小心我扣你薪水,讓你的結婚日遙遙無期。」玩笑歸玩笑,事情還是要做,像現在這樣一群人擠在診間象話嗎?她就是太好說話了,她們才不怕她。
「哎呀!魏醫生真掃興,人家薪水也沒多少還要扣。」她還要買化妝品和新鞋子,錢不夠用啦!
「少埋怨了,管帳的是方大醫生,要哭訴去找他。」魏青楓不管錢,一樣按月領薪水,等年底結清總帳再分紅。
一提到方佑文,大家的聲音變小了,不是他有什麼為人垢病的臭毛病,而是他有個方大娘的綽號,是大家私底下替他取的,他本人並不知情,不然肯定會大娘性格上身,一逮到機會就唆個不停。
方大娘很嘮叨,但他自己並不覺得,他只是認為有些話說清楚比較好,而他又有些愛訓話,因此診所的人都很怕和他獨處,就怕他又發表令人頭皮發麻的萬字感言。
「魏醫生,箱子里有張寫滿字的信紙,你要不要看一下?」密密麻麻的,還中英文夾雜,很傷眼。
林安怡這麼一喊,魏青楓才瞧見箱底黏著一張攤開的信紙,字體很潦草,還有用紅筆修正的字跡,她不免感到好笑又好氣,她的活寶哥哥。
「魏醫生,魏大哥信上說了什麼,快念給大家听听。」李若瑤起哄道。
「喂!鎊位,你們不曉得這是家書嗎?屬于個人隱私。」魏青楓做了個各位請便的手勢,表示不予人分享。
林安怡和李若瑤一起嘖了一聲,但也很識趣的散開,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徐靜枝的視線則是往書信多瞄了一眼,才悵然若失的離開。
「親愛的妹妹……嚇!這人幾時從猿猴類進化成人類,他還認識字呢!」看信的魏青楓笑罵了一句,繼續往下看。
……相信你看到這里一定跟我一樣覺得惡心想吐,什麼親愛的妹妹,分明是穿上衣服的大猩猩還假裝什麼斯文人,哥是類原始的猿人,再裝文明人就不像,你大概正在這樣嘲笑我吧。
老巫師的人頭收到了吧,有沒有被嚇到?哥猜你是鋼鐵人化身,肯定是刀槍不入,心里在嘲笑哥幼稚,又搞這一套唬人的把戲。
去年哥錯過了你的生日,所以今年你的生日禮物提早送,你不要再打電話來罵哥沒心沒肺,哥現在待的地方收不到訊號,哈!炳!請留言,本帥哥人見人愛,等我有空再約你,美女。
順便報個訊,哥還活著,沒死,你不要苦著一張臉躲在棉被里偷哭,哥今年會回去過年。
對了,那個法杖太顯眼,你要把它藏好,別讓陌生人看見,有人問起也要說沒見過、不知道……你很聰明不用哥教,看完信之後將信燒毀……
「搞什麼鬼,他又給我找什麼麻煩……」魏青楓看到最後一行,正低聲抱怨著哥哥又再沒事找事,殊不知信紙突然從第一行起火燃燒,很快的將整張信紙燒成粉末,但箱子全無影響,一捏就碎的粉末里閃著點點綠光。「磷粉……」他可真聰明,在信紙上涂抹適當的磷粉,等磷粉一接觸到空氣便會自燃,直接燒得一干二淨。
「魏醫生,你在燒什麼,怎麼聞到燒東西的味道?」徐靜枝聞到淡淡的煙味,關心的問道。
「沒什麼,是我哥跟我開的小玩笑。」拿起有些沉手的法杖,魏青楓的內心百轉千回,她是最討厭麻煩的人,偏偏她有個麻煩制造機的哥哥,害她常常受到牽連。
越想越心煩的她,將法杖丟入養著孔雀魚的魚缸里,閃著寶石光芒的法杖被魚缸里的水草掩蓋住,若不是丟的人,還真看不出五彩石頭里多出一截,冷厲的鷹首被飄浮的水草纏住,融為一體。
「醫生,我頭痛、喉嚨痛,那個來也痛……」
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喚回魏青楓的心神,她馬上把哥哥的來信和那根法杖的事拋諸腦後,進入專業模式。「阿婆,你還有那個呀!最好去大醫院檢查檢查,可能是腸道出了問題。」大腸癌的可能性居高。
「沒禮貌,我才六十歲叫什麼阿婆,我那個每個月還會來,一次來好幾回……」量少了點,還是有。
魏青楓幫她量了血壓,發現她血壓偏低。「吳女士,你每次來看病都是拿止痛藥,那種藥吃多了會沒用的,我們診所的藥沒大醫院好,你要快點好就去大醫院拿好一點的藥,別讓自己痛得要死。」
「大醫院的藥真的比較好嗎?」吳女士半信半疑的問道。
「我干麼要騙你,有些管制的藥健保局不賣給我們,怕我們濫用錢,你也曉得價錢昂貴的藥我們也買不起,一顆藥要三百多元,我們才收一百五十元掛號費,那不是賠錢,當醫生的也要賺,可是大醫院就不一樣了,有健保局幫他們付。」
「好,我听你的,下午就叫我媳婦載我去慈心醫院。」吳女士說完,也不再喊痛了,快速起身離去。她是抱著貪小便宜的心態想多拿一些藥,听到有更貴、更好的藥可以拿,趕緊撈便宜去。
「魏醫生,你哄人的功夫越來越高明了,吳阿婆是我們鎮上訛藥的高手,她每一間診所都走遍了,三天一次,把拿走的藥又轉手賣給外地的藥局,不開藥給她還坐在地上鬧,沒病硬要說有病,讓人不勝其擾。」對于這個病人,李若瑤也感到很困擾,為了打發她只好給她藥,但大多是胃藥,或是維他命群,吃不死人。
「誰說她沒病?」魏青楓揉了揉眉心,微露疲憊。
「咦!她有病?」
「如果我沒判斷錯誤的話,她應該是大腸癌第三期。」吳女士的病情被她自己延誤了,裝病裝久了會成真病。
「嗄?」李若瑤一訝。
「她這個年紀早就沒有月經了,會有微量的出血是因為大腸壁變薄了,有著細小傷口,她說血色偏黑,是血在腸子里積存一段時間,經由小腸、十二直腸排出,那是癌細胞病變所產生的污血。」若能及早發現還有一線生機,透過化療和飲食改善,因此她才會使點小技倆拐她去大醫院檢查。
「啊!那她不就……」沒剩下多少時日?本來的憤慨變成同情,李若瑤說不出對吳阿婆不好的壞話,人都快死了何必苛責。
「現在幾點了?」
「快六點了。」
「太好了,快下班了,你看外面有沒有人,沒人就準備休息。」累了一天,真不容易呀!
「魏醫生,小鮮肉還沒來換藥呢!」差不多該拆線了。
「小鮮肉?」
李若瑤吐了吐舌頭,捂嘴直笑。「就是那個名字和你音同字不同的衛先生,他昨天就該來了。」
「你說他沒來?」不會又在忙他那個要參賽的作品吧?
「是呀,安怡已經打過三次電話去催了,接電話的人聲音听起來很老,說會盡快。」可是到現在連個影子也沒瞧見。
「唉,真是麻煩,又要跑一趟。」魏青楓本想早點回去泡個花瓣澡,做個柔軟體操再吃盤炒飯,之後散個步就能上床睡覺了,可是現在看來她沒這個好福氣了。「好,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處理,你們沒事就先下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