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的十七歲生日,很諷刺的,大家都記得,卻沒人有空替他慶生。
難過嗎?生氣嗎?其實並不,他早就習慣了。
放學回家,家里一如往常的冷清漆黑,柯拓實進屋後也沒開燈,在玄關月兌了鞋,直接走進漆黑一片的屋里。
偌大客廳的右後方是開放式的餐廳,跟寬敞的廚房之間僅有落地玻璃相隔。柯拓實按開餐廳的燈,室內頓時大放光明,光線從餐廳蔓延到廚房,一眼望去,整個空間只能用明窗淨幾來形容。
能不干淨嗎?這家里一個禮拜有三天,清潔公司會固定派打掃阿姨前來整理,再加上這家里本來就鮮少有人活動,更沒有在家里開伙,想要把家里弄得很亂似乎不太可能。
他突然想起曾經不知听誰說過——「家要亂七八糟的才像個家。」
是啊,哪像他的家,冷冰冰的跟樣品屋沒兩樣。
打開燈,他才發現餐桌上擱著兩個信封,柯拓實先拿起其中一個,打開,里頭是張生日卡片,上頭是他父親方正的字——
拓實,十七歲生日快樂,這個月爸爸都上夜班,沒辦法幫你慶祝,下個月一起吃大餐補償你!
至于另外一只信封,則是他母親留的——
兒子,生日快樂,里頭的錢自己拿去買想要的東西。
看完父親留的卡片柯拓實還沒有什麼表情,但看著母親留下的兩萬塊現金,他的嘴角嘲諷的揚起。
丙真大方,一出手就給兩萬元讓他這兒子自個兒買生日禮物,不愧是日理萬機、能力超強的科技公司業務副總。
比起來,他那擔任保全人員的父親就遜多了,僅留下一張生日卡片還有一起吃飯的約定。
可論起心意,柯拓實接受的卻是父親的,他將兩萬塊現金連同信封丟回餐桌上,不屑一顧。
走回自己的房間,柯拓實月兌下制服,走進浴室洗澡,在浴室的全身鏡前,他瞅了自己的容貌一眼,嘲諷的勾了勾嘴角。
笑誰?當然是笑他自己。
走進淋浴間,拉上玻璃門,打開水龍頭,任由水從花灑中落到自己身上。
他,柯拓實,本身的存在就是個笑話。
他厭惡照鏡子,甚至恨不得砸了家里所有的鏡子,因為每次照鏡子就像是在提醒自己這件事……
他的一雙眸子,不是黑眼珠,而是明顯的褐色;他的頭發沒有挑染,他就讀的是相當嚴格的私立高中,但他偏咖啡色系的發色總是讓同學議論紛紛;再者他的輪廓……硬是比東方人深邃,鼻梁更是高挺。
他的樣子擺明了就是個混血兒,偏偏他的父母都是黑頭發黑眼珠的台灣人。
棒代遺傳嗎?不。基因突變嗎?當然不可能,要變也不可能莫名變成外國人還變得這麼帥。
他的父親柯一正今年六十二歲,原是職業軍人,退伍後擔任保全人員的工作,父親在四十五歲娶了藍敏儀,也就是他的母親,當時她才二十五歲,兩人之間足足差了二十歲之多。
他的母親藍敏儀,以優秀到不行的成績提早在英國知名大學拿到商業碩士學位,又有在英國大企業擔任要職的經歷,人長得美,身材跟氣質更是不差,這樣的女人為什麼會突然從英國返回台灣,而且在回國兩個月之後就閃電嫁給大她二十歲、學歷跟能力壓根都比不上她的柯一正?
原因其實很簡單,母親也從來沒瞞過他,應該說她向來不在乎,她自己決定好的事,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包括他這個親生兒子在內。
因為從英國突然返國的藍敏儀懷孕了。
當她嫁給柯一正時,在她肚子里的柯拓實已經三個月大,很明顯的,柯拓實並不是柯一正的孩子,因為當藍敏儀嫁給柯一正時,他們才剛認識彼此一個月而已。
認識一個月就閃電結婚?除了被愛沖昏了頭之外,那就是這段婚姻已經事前協議好內容。
藍敏儀是個精明的女人,自己的人生早就安排妥當,就算未婚懷孕超出她的計劃,她也能很快的找到另外的解決方案。
她先是閃電辭掉工作,返回台灣後立刻告知雙親,而愛面子的雙親一如她所預料的,堅持她打掉肚子里來路不明的孩子。
藍敏儀于是離家出走,一個人來到新竹租屋獨居,直到有一次肚子不舒服,在路邊又攔不到出租車時,她遇到好心人柯一正幫了她一把。
柯一正送藍敏儀到醫院,當時他尚未退伍,單身,人很憨厚,個性單純。
藍敏儀就是相中他這種性格,于是別有心機的跟他要了聯絡方式,一次又一次的主動出擊後,跟柯一正成為朋友,並跟柯一正哭訴自己未婚懷孕的悲慘……
柯一正對她產生憐憫之情,繼而當藍敏儀提出,要給肚子里的孩子一個名義上的爸爸時,柯一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所以他們結婚了。
七個月後柯拓實出生,但他的家庭狀況打從一開始就跟別人不同,更何況他的長相帶有外國人的血統,卻硬要冒充黑頭發黑眼珠的純正台灣人,這豈不是個笑話?
也正因為如此,隨著柯拓實逐漸長大,懂得越來越多時,他的個性就越來越孤僻。
加上他的母親完完全全就是電視劇里頭的女強人翻版,憑著她卓越的能力,現在在新竹科學園區的一家科技公司擔任業務副總,年薪千萬,再加上投資手段高超,目前他們所住的位于高級住宅區的房子就是她買的,家里的所有開銷也是全由她支付;相較之下,退伍之後擔任保全人員的父親,月收入才三萬元左右,兩人的收入差異甚大。
于是母親越來越強勢,他的掛名父親越來越弱勢,整個家里的氛圍更完全不像個家,柯拓實常常覺得,他待在家里所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冰冷到了極點。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待在家中。
洗完澡後,柯拓實套上白色針織上衣跟牛仔褲,隨手從書櫃里拿出一本書後便往家門外走去。
立冬後的氣溫像溜滑梯般急速往下,尤其是日落之後,若不穿外套出門就會感受到寒意。
現在已經晚上九點多,柯拓實一個未成年的高中生能上哪兒去?然而家里沒大人,他身上又有錢,哪兒都能去。
但以柯拓實孤僻的性格,他不屑去那種吵死人的夜店或是高中生慣常鬼混的地方,他寧願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好好的看完一本書,只要能離開那個冰冷的家就好了。
他有個好地方,是專屬于自己的秘密基地。
柯拓實所住的地方位于新竹的高級住宅區,每一棟新穎的住宅大樓里頭,住著的人都有著非富即貴的身分,住宅區還緊鄰一所全新竹最著名、收費最昂貴的貴族高中——私立景興高中,柯拓實便是那里的學生。
他所住的住宅大樓共二十層樓,一層兩戶,一戶約一百坪左右,由于是高級住宅大樓,里頭的公設跟空間設計及擺設都是請名家精心打造,光是一樓大廳的公共空間里擺放的大型銅制雕塑藝術品就價值上千萬,建設公司還在頂樓打造一個溫室玻璃屋,里頭常年恆溫,並聘請專業園丁打理,設計的美輪美奐。
當初溫室玻璃屋也是建商賣屋時強打的主要項目,以現代人忙于工作,甚少有時間跟大自然接觸,頂樓的溫室玻璃屋就是要讓住戶可以在大樓林立的都市里多少感受到一些大自然的氛圍為賣點。
立意的確很好,只是這溫室玻璃屋大概只有剛開始時受到住戶青睞,偶爾會上來看看,久了大家也看膩了,寧願待在家里滑手機,也好過面對一堆無趣的花草。
于是這溫室玻璃屋便成為柯拓實想要逃離冰冷的家時最好的去處。
昂責打理的園丁在晚上六點左右就下班了,二十四小時開放的溫室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住戶上來,柯拓實隨意找了個角落坐下,修長的雙腿伸直,讓自己呈現最放松的狀態,將書攤開,也唯有這個時候,他才真正的感受到心靈上的放松。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柯拓實已完全沉浸在書的世界里頭,只是隱隱約約間,他好像听到微弱的貓叫聲。
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卻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剛開始不仔細听會以為是有小貓誤闖溫室,可當柯拓實終于從書中抬起頭,眯起眼楮細細聆听,卻發現——
那不是小貓的叫聲,而是有人在哭!
那是個女生在哭泣的聲音,對方哭得很壓抑,聲音像是不想讓人發現卻又壓抑不了心頭的悲傷。
如果是一般人,發現是個女生在哭,瞬間閃入腦海里的一定是恐懼,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又是夜晚,該不會是傷心的游魂出來嚇人吧?
但柯拓實不是一般人,也不覺得那哭聲是什麼靈異事件,他皺著眉闔上書,起身打算離開。
他是因為害怕嗎?不,他是覺得吵死人了,本來自己在溫室里看書看得好好的,現在被不曉得打哪兒來的……管她是人還是鬼的東西打擾,他只覺得煩。
柯拓實從角落走了出來,走了幾步,忽地停下腳步瞪著前方。
一個白色縴細的小小身影就蹲坐在溫室門口旁,雙手抱著膝蓋,頭抵在大腿上,雙肩聳動,哭得好不傷心。
什麼地方不坐偏偏坐在大門口,他若要離開溫室非得經過她不可,他不知道她是誰,更不想跟她有打照面的機會。
柯拓實刻意放輕步伐,但在經過對方面前時,還是被听見了。
她抬起頭來,巴掌大的臉蛋上有著一雙大大的眼楮,雪白的肌膚吹彈可破,五官精致美麗,只是被臉龐上那兩條淚痕破壞了整體的美觀。
此時她正錯愕的看著柯拓實,柯拓實出于本能的停下步伐,兩人的目光對上了。
被看見了!被一個陌生男生看見她躲在溫室里哭……
花暖暖的眼眸里除了錯愕之外還有許多尷尬,本來以為這麼晚了,頂樓的溫室里應該沒人了才對,如此一來她才可以盡情的哭,將心里頭的難過跟傷心通通哭出來,之後擦干眼淚,回到家里就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依舊笑著面對疼愛她的家人。
可現在卻被看見了,對方應該也是大樓的住戶,但還好,很面生,不是認識的鄰居。
眼前這個美麗的少女看起來很脆弱,年紀約是國中生,這個時候跑到頂樓的溫室里偷哭,想必是在家里受了什麼委屈……
柯拓實揚揚眉,覺得自己是吃飽太閑,竟然無聊到去揣測一個少女的心情。
他聳了聳肩,收回視線,繼續邁開步伐準備離開。
「等等……」
虛弱的女聲在他背後響起,充滿懇求。
「等等……」
柯拓實才不想等等,他正準備拉開溫室的玻璃大門,不料另外一只手的手臂卻被人從後頭給拉住,令他錯愕的回眸。
這是怎麼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被一雙縴縴玉手給緊緊的拉住,視線再往上一挪,他看到少女漂亮的黑眸溢滿剔透晶瑩的淚水,眼中是滿滿的渴求。
「拜托……」
少女的聲音就跟她的長相一樣,縴細且柔弱。
「拜托……留下來……」
柯拓實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就這麼懇求一個陌生的男生留下來,還留在這個偏僻又不可能再有人上來的溫室里,難道她就不怕出事嗎?!
懊說她膽子大還是沒腦子?
「留下來……陪我說說話,我需要有人听我說話。」
因為她實在太難過了,龐大的情緒無處發泄,花暖暖不禁拉住眼前這個陌生的大樓住戶。
好吧,柯拓實現在確定對方是沒腦子。
畢竟一個有腦子的人,尤其她看起來也十三、四歲了,對于可能面臨危險的正常判斷應該是要有的。
柯拓實用力抽回手,對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這麼一抽,自然就把手給抽回來了。
手重新獲得自由後,他當然是立刻走人,可他眼角余光不經意的掃過,看到少女那在眼眶累積多時的淚珠就這麼刷的滾下臉龐,然後就沒停下來過了。
這模樣竟然讓柯拓實難得的心軟,什麼鬼啊,他竟然走不了!
「別哭了,我留下來就是了。」柯拓實粗聲粗氣的說。
然後像是在跟自己賭氣一樣,很用力的在少女身旁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