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濃密森林幾乎透不進光,偶有絲微,在血色霧氣中更顯詭譎。四周彌漫著腐酸味,久無人經的小道上異草蔓生,此其時一道黑影奔馳而過,劃破沉沉死寂。
「墨姑娘?」
「……」
「墨姑娘?」
背後傳來模模糊糊的輕嘆聲。「……嗯?」
「我荀非……是否哪里得罪你了?」
墨成寧神色一黯,薄薄眼皮半垂,喊道︰「風太大,我听不清楚!」
韁繩一勒,疾馳中的烏騅馬赫然而止,突然的急煞讓她不由自主向前傾,柔軟身軀結結實實貼上他厚實的背。
她急忙向後挪,回復原本坐姿,一雙盈盈美目因害臊而四處瞟視。
「這樣總能听清楚了吧?墨姑娘。」他心知她在回避,卻萬分不解。
「荀公子,要趕路呢……三天內要出森林不是嗎?」
「我自認沒做出失禮的事,墨姑娘可是在怨我的不是?」一路上,他與她搭話,她皆以簡單三句響應,如非必要,更是不主動開口。兩人共乘烏騅馬,他卻覺得,彼此的距離,相較于前些天,竟是遠了許多。
眼見躲不過了,她幽幽道︰「沒有的事,我自己……想不開罷了。」明知是自己跨不過那一關,但石小姐的玉環猶如枷鎖,將她困在心房一角。
「墨姑娘,還記得在蘇州城外河畔,你曾勸我要找人傾訴嗎?」荀非微微側頭,余光瞥見她遲疑地點了點頭。
「現下時機未到,許多事我只能壓在心底。但,只有一個女子,我願將喜怒哀樂與她分享。」
「……那……那要恭喜公子,願意讓身邊的人走人心房。」她暗惱自己的言不由衷;當初勸他將心赤果果呈在別人面前的,不正是自己嗎?明明該為他歡喜的,喉頭卻不由自主涌出苦澀,心緒千回百轉,一顆心猶如陷在血色毒霧中找不著出口。
荀非柔聲道︰「墨姑娘難道不想知道那名女子是誰?」
「……」即便是事實,但要自他口中得知京城那朵解語花的名字,對她來說,著實艱難了些。
「是你。」
扶著馬臀的手一緊,烏騅馬吃痛呼嚕了一聲。
「我若肯說,你便傾听,這是你當日的承諾。你不會收回吧?」
「不,永不……」語氣微顫,迷茫中混雜著些許激動。
「現在,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送給你。你若肯說,我願傾听。」
她迷惑地抬起頭,平日見著他習慣性的微笑,總覺得他的話七分真三分假,如今盯著他堅毅背影,卻听出了那是純粹的真心。
「嗯,我听見啦。」她抿著唇,玉頰漾起極淡極淡的淺窩。
「那你可願意告訴我你為何事煩心?」
「啊……不煩了、不煩了。」她有些尷尬地笑道。
靶受到她的笑意盈盈,雖說仍不知她為何事所擾,她的笑聲總算是回復先前淡淡的清澈感。「既然如此,咱們就繼續趕路吧。墨姑娘,你確定你要繼續這樣坐嗎?」他半轉過身,好笑中帶點無奈。
她此刻雙手向後撐在烏騅馬臀部上,和他之間拉出一段大空隙。
「無妨,繼續走吧。」
荀非睨她一眼,回過身一笑,揚起韁繩,使力一甩。彷佛了解主人心意般,烏騅馬沿著小道疾速奔馳了起來。
墨成寧一驚,身子差點被甩出,甚至來不及呼叫,便已嚇得往前環住荀非的腰,縴指緊緊攥住他外袍。正要松手道歉時,卻教荀非壓住了手背,她緩緩抬頭,瞧見他忍俊不禁的側臉。
……他故意的。
盡避有些無措,心頭卻流過暖意。連日奔波讓她有些疲累,她唇邊帶笑,滿足地合上雙眼。
一陣清香揉雜著晨光的氣息撲鼻而來,這味道好生熟悉,是……紫花安魂草?日光暖洋洋地曬上眼皮,她下意識把頭轉向另一側,悠悠忽忽地眼開一線,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出了噬魂森林。
靶受到身後人兒的動靜,荀非柔聲道︰「醒了?」
墨成寧應了一聲,隨即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
眼前,紫花安魂草一望無際鋪展開來,滿山遍野像是刷上一層淡淡紫光,與晨間露珠相輝映,猶似仙境。
「餓了吧,要不要先用早膳?」
背後傳來含糊語音︰「不餓,待會兒和荀公子一道吃。」
一旁輕輕淺淺的曲流,流淌于溝壑之間,荀非沉吟道︰「絕響谷應已相去不遠,往上游去大抵便是山谷入口。」
「全是紫花安魂草……」她低語,思索著原來絕響谷里頭的人並非被困在谷中,而是不願出谷。剎那的不安使她瞳孔微張,先前猜測迷蝶派在江湖徹底銷聲匿跡,或許是因為沒有紫花安魂草的協助,穿不過噬魂森林,但如今看來,李玦不出谷,莫非另有原因?
她咬住下唇,側頭想了又想。「荀公子,倘若李玦遭囚,那……活要見人,死要見骨,無論如何,我總要把她給劫出來,給大哥一個交代,所以……」
「荀非自是會傾力相助。」
她輕吁了口氣。得到他的保證,她安心不少,正要稱謝,又听荀非道︰「若是尋無此人呢?墨姑娘。」
「假若這絕響谷里沒有李玦,我便隨你去治楊芙的病,之後再繼續尋她,天地雖大,她到得了的地方,沒道理我到不了。等大哥身上余毒去盡了,也會一起尋人,總有一日,我們會找到她。」
「就為了報你大哥的恩?用你的大半輩子?」聲音中夾雜些許冷然、些許頹喪。
「今日之我,全拜大哥所賜——」她見他面色古怪,止住了口。袁長桑與她有兄妹之名、師徒之實。雖然袁長桑從未言明,但她深知,大哥願將畢生醫術傾囊相授,為的就是換取她的恩情,這份恩情將跟著她,直到她替他尋回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
他淡聲道︰「外頭傳言果然不假,方世凱兄妹真真是兄妹情深哪。」
荀非輕輕解開環在他腰間的玉臂,翻身下馬。
「下來吧,咱們讓烏騅馬喘口氣。」他伸手助她下馬。
荀非似對大哥有著莫名敵意?听那語氣和神情,幾乎要讓她誤解成他對她有情,但荀非的伊人明明在京城等著他啊。
想到這,她心頭頗不是滋味。她惻然看著他前去尋路的背影,悄聲道︰「你要願意,就陪我一塊兒尋李玦,尋一輩子,便是在一起一輩子。」
荀非眼皮一顫,回過身凝視她,俊眸灼灼瞧進她的眼瞳。墨成寧大駭,沒料到自己月兌口而出的細聲話語居然給他听了去,原本略帶怨懟的面容瞬時脹紅,支支吾吾起來——
「別……別听我胡言亂語,我只是想……荀公子足智多謀,找到李塊的機會大些。」她在心中叫苦,只盼能抹去他前一刻的記憶。
「這是你的心底話?」他緩緩走向她,唇畔帶笑,明知他倆之間不該存有情分,卻仍是無法抑遏地希望她對他有意。
「是……但你有石小姐……」她咕噥,向後退了幾步。
「石小姐?你知道石小姐的事?余平這家伙……」
「不是余平,是我自己听到的。」墨成寧輕嘆,向他坦承她那日確實「不經意」偷听了他們的談話。
荀非神色復雜地看著她,眼中盡是不甘、憐惜,還有一絲倉惶。
良久,他始開口︰「我不認識那位石家千金,或者該說,我曾在去年的諸子宴上見過,印象卻不深。」
她雙眸一眨,抬眼看向他。
「石家需要一個將來足以和楊烈抗衡的勢力,荀家需要石家安置在楊烈府邸的細作,各取所需罷了。」
墨成寧咦了一聲。荀家人不是最鄙夷有目的的婚姻嗎?原來,仇恨能夠使人拋卻原則?況且楊烈若死,荀府雖可無事,但那細作卻月兌不了干系,就這麼平白被犧牲……她蹙起秀眉,暗自揣摩說書人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境。
她嘆了口氣。罷了,他的世界對她來說實在太難理解。
「那細作是要……」
「那細作是楊烈寵妾,楊烈權高疑心卻重,食物有人試毒,身周有大內高手,只能靠她哄楊烈食糕點時下手。」提到楊烈時,荀非眼里有一瞬的陰鷙。
「你們要她下毒?」
荀非知她對毒物也有些微研究,想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遂誠實答道︰「是。咱們準備要她下血牡丹。」
墨成寧倒抽一口氣。血牡丹無色無味,一入人體即不易排出,待累積到一定量,身子便會每況愈下,但若及時救治,幾乎能藥到病除;但若把它當尋常慢性疾病,時日一久,便會毒性發作,吐血至渾身無力而亡。血牡丹癥因好發于初夏牡丹盛開時,因而得名。
身為醫者,她認為這死法極殘忍,但轉念想到苟文解夫婦的遭遇,又覺這事不容她置喙。
「難道沒有既不用娶石小姐,又能達成目的的方法?」她近乎喃語。
荀非定定看著她,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半晌,才沉聲道︰「曾經有。」
那就是說現在行不通啦,她扼腕地想,微一沉吟,卻覺荀非話中有話。
「先前那方法是否會傷及荀公子至親之人?」
「算是吧。」他溫言笑道。
墨成寧幽幽瞧著苔痕累累的果岩,想著,最佳辦法就是將血海深仇盡數忘卻,明媒正娶後與自己相隨走天下。但這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荀非方才得知墨成寧心意,正自心旌動搖,此刻見著她嬌怯怯的側影,一如那日午後時光,心中再難自持。
「墨姑娘!」他提高聲量,只見她訝然回眸。
「此計可能綿綿無期,也可能遙遙無結局。但……若有完結之日,若你不在乎名分,若你不介意我曾為人夫婿,若你願意等到那一天,你——」
「那兒便是通往絕響谷的路吧!」她快步前行,指尖顫抖地指向遠方巨岩之間的縫隙,背過身,心中莫名惶然。
荀非止住話,有那麼一瞬,他的思緒就停滯在燻風里。
他慘然笑道︰「是,大抵是那溪水源頭。」閉目、舒氣。原來,她……終究是不願意。
墨成寧听出他語氣里難以言明的苦澀,胸口一窒,更不敢回身正眼看他。
原來,自小極膽怯軟弱的那個自己從不曾改變。自幼生長在大戶人家,她沒有勇氣接受無名無分的生活,她沒有勇氣讓墨家遭到莫須有的牽連;見過馬三娘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幽怨,她沒有勇氣成為另一個女人心中的罪人,甚至……若他成婚生子,她要奪走的不只是一個丈夫,更是一個父親。
墨成寧目光發直,右手圈住左腕上的玉鐲,抑住回頭的沖動,她幾乎可以肯定,只要見著他淒然的模樣,她定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他。
她僵硬地再向前踱了數步,感覺稍遠處的他大步朝自己邁近,便不自禁地停住腳步。
墨成寧屏氣凝神,隨著荀非的接近,她清楚地听見自己狂跳的心音,與他大步從容的步伐極不相稱,霎時她腦中慌亂無比。她想︰只要他願意放棄石小姐、放棄對楊烈復仇,名分也罷,成為荀家人心中復仇的絆腳石也罷,天涯海角,有他的地方,就有她。
想到此層,疲累蒼白的臉蛋刷上淡淡紅暈,她雙瞳如水瀲灩,轉身欲訴︰「荀公……」卻見荀非含著溫笑走至她身側,卻毫無駐足之意,徑自走向嚼著肥美鮮綠的烏騅馬。
「抱歉讓墨姑娘為難了,我倆志本不同,道也不合,你此生作為大夫,有遠大的抱負,我此生為了爹娘的血仇,有不能放下的重擔。」他拉著烏騅馬的轡頭,朗笑道︰「方才荀非信口說說,墨姑娘不必當真。」
瞧見墨成寧兀自怔怔望向自己,荀非取下烏騅馬背上食糧,在它耳邊輕喃數語,爾後拍拍馬臀,就見烏騅馬回過身,不舍地蹭了苟非手背幾下,看了墨成寧一眼,便揚蹄而去。
「山澗處崎嶇狹窄,不適合它行動,這些天就讓烏騅馬留在這養足氣力吧。」不等她回應,荀非循著溪緣,步履飄然踏向遠方。
墨成寧眼睫半垂,瞳眸里盡是那頎長挺拔的身影。
她悠悠忽忽又嘆口氣︰「說好不對我佯笑的啊。」
東風力有未逮,南風乍吹,挾著幾絲一里外噬魂森林的毒霧拂過她的鼻尖。
突如其來的暈眩讓墨成寧甫踏出的腳步不穩,膝頭一軟,一個踉蹌,扎扎實實地撲倒在地。
「到底是無法帶那毒霧回去研究研究哪。」她有些惋惜,只得順手抓一把紫花安魂草輕嗅,以緩解不適感,並將之收人隨身布袋。
頭一抬,正要起身,頓教眼前景致驚得一愣。遠處山壁水源西側,一片巨岩閃著碧青色光輝,映著朗空,幾乎與青天相隱消融。
「碧石長天共一色……碧石!」
一時的振奮使她將適才不快暫拋腦後,撩起裙裾,奔向荀非。
「荀公子!」
荀非步履一頓,對她語氣里的激昂甚覺詫異。
「我們……我們往錯誤方向去了,該是那邊!」她氣喘吁吁,雙手還掐著裙擺。
荀非瞧著她嫣紅面頰、微顯凌亂的衣衫,想起數日前她宿醉未醒的模樣,登時面上一熱,連忙別開頭。
「何出此言?」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記得馬三娘前廳掛的那幅卷軸嗎?鮮綠萬紫同吟哦……」
「碧石長天共一色。」
「是了!你仰頭看那面岩壁。」墨成寧忘情地拉著荀非袍袖一同蹲下,縴指興奮地在空中比劃。
荀非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單膝蹲了下去,循著她所指看去,才抬眼便怔住。
「碧石長天共一色,原來是這意思。」荀非莞爾道。
墨成寧喜孜孜地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行為有失禮教,衣衫沾染髒污不說,還扯著人家袍袖,連忙轉身撢撢身上塵土,整了整衣襟襦裙,假裝不經意地覷了荀非側臉一眼,見他似乎不覺有異,暗暗松了口氣。
荀非贊賞道︰「虧得墨姑娘及時察覺,才沒多走冤枉路。」
墨成寧面上有光,美目燦然若有得意之色,笑道︰「踫巧罷了。」
荀非微微一笑。「走吧,趁早趕些路。」便要前行。
「在那之前,」墨成寧輕按肚月復,眼眉間有著羞赧。「可否先用早膳?」
荀非一呆,哈哈一笑道︰「這倒是,絕響谷又不會跑掉。急著趕路,竟爾忘了月復中饑餓。」當下兩人就地張羅起食膳,說是張羅,其實不過將幾片燒餅掰開,夾上些許臘肉而已。
天朗氣清,清風颯爽,兩人坐在溪畔岩石上,天南地北地聊著,兼之暢談詩詞歌賦,渾似早先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墨成寧幼年時,成天窩在房里閱讀詩詞歌賦,偶爾同母親學習藥草知識。初時是興之所至,欲和父母吟詩作對,卻總被父親斥為誤事的風花雪月,久之,只敢悶聲在閨房內翻閱各路文賦。後來跟著袁長桑學醫,他除了醫書和內功心法,其余文類一概不接觸,是以墨成寧詩興來時總苦悶得緊,如今和荀非一聊,恰巧解了她十多年來的渴。
對于荀非廣讀聖賢書,飽覽各家詩詞曲賦,墨成寧只是听得津津有味,畢竟知道荀非出身高門,佩服之余並無太大驚訝;倒是荀非對她頗感驚喜,他以為墨成寧身為商家之女,對此僅略有涉獵,卻不料他和她竟有著相同的嗜好。
「爹爹若知道我和你說這麼多,定要怪我拿吟風弄月的事兒來耽誤你。」她笑語嫣然。
憶及墨老爺,荀非笑道︰「令尊是性情中人,若是習文弄墨,定能超越當今詩詞大家。」又道︰「我在家中,不便提及吟詠朗誦之事,家里人也沒那閑情逸致。余平打小和我練武,和我較親,但對這詩書禮樂,卻是……」
墨成寧噗哧一笑,搖了搖頭。
他溫笑道︰「我們心里有數便好。我平日給悶得慌,今日和墨姑娘聊著倒是愉悅得緊。」他瞧了一眼墨成寧手中才咬三口的燒餅,又道︰「瞧你淨顧著和我說話,都忘了吃餅。」
墨成寧啊一聲,趕緊低頭吃了幾口。
荀非悄悄自包袱取出一個黑色方盒,方盒約莫手掌寬,小巧而精致。
「上次在張輝府上,我記得墨姑娘挺喜歡芋泥糕?」他神態有些不自然,裝作隨口問問。
墨成寧想起那日張夫人要她把握機會向心上人表白,如今,只能感嘆緣起緣滅皆有定數。
「倒也不是。其實是我娘對芋頭情有獨鐘,那日嘗到芋泥糕,便想著要記下做法,回家時做給娘吃。」
荀非聞言一愕,正要掀起盒蓋的手陡然止住,只得不動聲色地將方盒推回包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