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荀、墨二人告別了張輝夫婦,策馬前往二十里外的斷崖處。
烏騅馬與白馬一前一後踏沙而行,馬上人兒各懷心事。墨成寧有些氣惱地盯著烏騅馬高壯的體魄,再瞧瞧自己身下平凡至極的白馬,要是她當初選匹高大的河曲駿馬,或許荀非就不用為了紫花安魂草而割舍他的老伙伴了。
等等……若荀非真將馬送給那馬三娘,那麼回蘇州城的路途,可憐白馬豈不是要同時負載她與身形頎長的他?她輕拍白馬,腦中不斷浮現他倆共乘的畫面,想到後來,不覺臉龐有些燥熱。墨成寧輕拍額面,這種時機,她還在想什麼啊!
越接近斷崖處風越勁,熱辣辣的風迎面襲來,似要將人面皮硬生生烤干。荀非輕扯韁繩,放慢速度,來到上風處與墨成寧並肩而行,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替她擋去大部分風勢。
「想什麼呢?」
「這……」總不能說是在幻想和他共乘吧?
「烏騅馬,對,在想烏騅馬的事。」她有些心虛道。
「若真有緣,它還是會跟在我身邊的,我們盡人事了,剩下的,就听天命吧。」
「哥哥真是豁達啊……」
「寧妹,有件事我一直不解。」
「哥哥請說。」
「九年前烏騅馬是受了什麼刺激,怎會突然失控?」他不著痕跡地轉換話題。
「我那時居然忘了告訴你麼?」她笑道︰「它是受到山里特有的蛇‘誘駒子’所吸引而被咬了一口,因奇癢無比而失控。」
「不會留下後遺癥吧?」回中原後,他問過馬販,卻沒人見過那種狀況。
「沒有沒有!相反的,中過毒的馬痊愈後,再不會受誘駒子的味道及毒性所擾。」
「這樣啊……」他隨口道︰「這倒是可以拿來運用在軍事上。」
「咦?哥哥也有這想法?我家鄉的人都把這秘密當寶呢。」她輕笑,「瑤國的馬市里,所有的馬在販賣前,都喂食過用誘駒子制成的毒飼料,待瑤國與外國交戰,便向敵方投擲誘駒子毒飼料,使敵方的馬不受控。」
「誘駒子很稀有嗎?若是引進中原……」
「非常珍稀且昂貴呢!而且,它只生長在藥草遍布的森林里。」
荀非揉揉烏騅馬頭上的亂毛,笑道︰「你這家伙,意志力不堅啊!倒是撿了個現成便宜。」
烏騅馬嘶嘶低鳴,享受著主人的親昵舉動。
他刻意避開有關烏騅馬送人的話題,又「順道」替她遮去如火烤熱風,她豈會不知?她心里感激,這般溫文儒雅的男子啊……縈繞心頭的疑惑再度浮現,該不該問他呢?
趁著他們還是「兄妹」關系時趕緊提出吧。
「哥哥這般優秀,何以至今未娶妻?」
荀非眉一挑,興味道︰「哦?寧妹希望我快些娶妻?」
「不……不是。先前你對張夫人說,你的婚事由家里人安排,但這幾年我听到的,皆說荀家婚姻大事可由本人決定,雖然這在瑤國挺普遍,但在大臨算是特別。你當時……只是搪塞張夫人吧?」
「寧妹對這倒是挺清楚。沒錯,荀家人確實得以自己選擇心上人共效于飛。」
可惜他是個例外。
「那就好……」她低喃著。
「何以問起?你很在意?」
她傻笑道︰「哥哥往後娶夫人,定要娶個包容心大的。」
「哦?何出此言?」
「哥哥擅于逢場作戲吧?」
「在官場打混,總要學會作戲。但真正厲害的角色都在後宮,人人都成了戲精。」荀非笑答。
她噗哧一笑,順勢道︰「官兒交際總會去煙花巷吧?逢場作戲總會招蜂引蝶,我听我大哥說官越大,紅顏知己越多。」
荀非一愕,她是在套他話?內心竟萌生小小歡愉。
「你大哥說得對,卻也不對。煙花柳巷確實常去,要給別人面子,但需不需要利用女人便要靠自己陰險的本事了。你覺得哥哥本事如何?」荀非眯起鳳眸,低聲詢問。
墨成寧本想套話,現下只覺是自己挖陷阱給自己跳,若回答哥哥本事大,無異在罵他陰險;若回答本事小,又似在說他要靠女人。
「咦?那不是馬三娘的莊園嗎!」糟糕,轉得太硬,這樣是不是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
荀非揣測她心思,明明擅于察言觀色,此刻竟猜不透面前姑娘家的心思。他忽地想到石家小姐。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是個本事小的。
「嗯,是馬三娘的莊園。」他漫不經心道。
兩人翻身下馬,墨成寧扯住轡頭,將白馬韁繩系在一旁的槐樹上,荀非則拍了拍烏騅馬臀部,命其暫離。
「去吧,待會我若叫你,你再過來。」烏騅馬用鼻頭蹭了蹭荀非掌心,轉身奔離。
馬三娘的莊園在一片寸草不生的黃土上顯得格格不入,里頭百花爭妍,萬紫千紅。
荀非轉身道︰「我走前面,不要離我太遠。」說著便繞開花叢,敲了敲木門。
「請問馬前輩馬三娘在嗎?」敲了數聲,皆無人應答。
「莫非外出了?」他疑聲道。
「應該在的。哥哥瞧這一旁的豌豆葉子,」墨成寧指指竹竿上的豌豆,「上頭有澆水痕跡,照理葉片該要舒展開,但這里的葉子仍是蔫然未開,我猜她離去應不超過半刻鐘。」
「唉唷!小妞兒眼楮倒挺利。」聲音嬌聲嗲氣,像是十六、七歲少女。
矮牆後,色彩斑斕處傳出窸窸窣窣聲響,忽地竄出一只妖嬈孔雀,兩人定楮一看,才發現是一名年過四十的嬌小熬人。
熬人全身上下漾著各色花香,身上衣袍由數十種鳥羽編制而成,鮮艷搶眼。
荀非不禁要懷疑是否宮中名畫「女伶戲鳥圖」中那只鸚鵡逃出畫來了。
「……」饒是荀非見多識廣,一時竟也語塞。
熬人一面拂去周身殘滯花瓣,一面打量來人,悠悠道︰「說,目的何在?」
「實不相瞞,晚輩與堂妹正是為紫花安魂草而來。」
「晚輩?那我就是長輩嘍?我看起來年歲很大?」
墨成寧听她語氣不佳,似是觸到了她的忌諱,正想要賠不是,又覺得道歉似乎會火上加油,只得靜默不語。
荀非嘴角一勾,笑道︰「咱兄妹倆自張輝張大俠那得知此處,在下想既然您與張大俠是舊識,便擅自推測輩分了。但今日一見,若非知道您是張大俠故交,方才差點兒喊您一聲‘姑娘’。真是萬分失禮了。」
他面不紅氣不喘,說到後來還真露出歉然模樣,語氣里三分討好七分真誠。
若非先前看過他作戲,恐怕她也要讓他朦過去了。
丙不其然,馬三娘覺得他這番話十分受用,她下巴微抬,傲然道︰「看你是個老實人,本姑娘就不跟你計較,有話進屋再說。」
她猛一轉身,身上鳥羽隨風蕩起,頓時,彩毫彌漫空中,門口的白馬,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
「嘖,丑馬。」馬三娘嫌惡道,扭頭便走。
人屋後,香氣稍減,馬三娘入內更衣,兩人趁機打量有些刺目的前廳。
粉橘色地毯、粉色帷幕,就連木制桌椅也是淡淡玫瑰粉色,這主人將偏好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廳堂陳設中,看來歲月不曾減去其愛好,中年面皮下仍蟄伏著一顆少女心。
粉紅牆面上掛著六張卷軸,上頭人物栩栩如生,每張卷軸里皆有一對男女,神態極為親密,或喁喁私語,或耳鬢廝磨。
「是馬三娘先祖們嗎?」墨成寧走近細看。
「我瞧著不像,這畫中女子分明是同一人。」
「咦?」果真如此,而且那女子顯然就是馬三娘。「那這些男子是……」
「她的歷代情人吧。」
「……」她直覺要撇開臉,卻被第五張卷軸吸引了目光,上頭的男子好生熟悉啊……
「張輝?」雖然畫中男子尚未白頭,但那神韻抓得極是逼真,想認不出也難。
「多半張輝是她年輕時的老相好,你瞧,他們往來有三年之久。」
卷軸右下角有一行字,娟秀中帶著狂野,不難想象下筆之人心中的悲憤。
「三年寒暑雲雨狂,貪嗔痴愛總成空。」兩人暗通款曲,也難怪張夫人會如此氣結。想到張輝的行為,墨成寧有些鄙夷,天下男子,大多難以抵擋投懷送抱的溫香軟玉,荀非他……為了作戲,難保不會周旋于各胭脂紅粉中。
墨成寧下意識看向他,只見苟非神色自若,並沒把張輝被畫人卷軸當一回事,倒是凝神細看著第三張。
她這才發現,每張卷軸皆記錄著分手時的恨意,唯有第三張,筆觸甚是溫柔。
仔細一看,卷軸曾被撕成兩半,爾後又被人小心地復原。
同樣的筆跡,卻處處見柔軟與哀愁︰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君去四日,妾盼三載;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君舍我兮,妾已白頭。
畫中男子英俊挺拔,朝懷中馬三娘呵氣。男子物品散落一地,兩人偎在一塊,甚是曖昧,露骨的眼神,讓人想入非非。
「這人對馬三娘的意義應是最特別,你瞧他扇上寫著什麼?」
她眯眼細看。「鮮綠萬紫同吟哦,碧石長天共一色。署名是迷……迷蝶!下面字跡不清楚,但這人衣冠華貴,在迷蝶派中應屬重要人物吧。」
「一群渾球,有什麼好看了!」嬌聲響起,兩人忙不迭回木椅坐下。
「一群渾球,個個狼心狗肺,想不到天下負心漢全教我給遇上了。」
馬三娘步入廳內,眼神甚是不屑,她已換上一襲粉紫色衣衫,領口袖尾仍是繡上艷紅鳥羽。
「小泵娘,我看你一派天真,天真得令人作惡。不過我好心告訴你,全天下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尤其是生得好看又主動來招惹你的。」
「……馬姑娘教訓得是。」
荀非動了動嘴,又將話咽下。
「唉呀,怎麼瞧著不大情願?我這是以過來人的身分苦口婆心,我早學聰明了,至死不渝什麼的都是屁話,半晌貪歡才是真的。像你堂哥這種貨色嘛……」
她噘起略厚的雙唇,口里嘖聲道︰「可以留著玩玩,但千萬別放感情哪。」
「馬姑娘誤會了,我和堂哥並非您所想的那種關系。」
「哦?甚好、甚好!既然如此,小扮就留下來陪我玩玩吧,小泵娘可以先回去,三日後我再以紫花安魂草相贈。」她挑逗地睨著荀非,墨成寧心中則是一陣發毛。
「听聞馬姑娘喜駿馬?」荀非直接略過她萬般狐媚的眼神,微笑道。
她細眉一挑,香軟身子挪至荀非身側。「小扮兒倒是了解我,我瞧你們那匹白馬丑得緊,不如你留在莊內,我擁有十三匹駿馬,咱們可一同賞玩。」
荀非不怒反笑,輕聲道︰「不如馬姑娘先帶我去瞧瞧是何等駿馬。」
馬三娘攙起荀非,眉眼帶笑。「這有什麼難的?小泵娘在這稍候,我陪小扮兒去後院賞賞馬。」
「等……」剛剛荀非眼底似乎抹過一絲狠毒?
「寧妹,你待在這兒,我去去就回。」
「是啊,小泵娘莫要打擾你哥哥的好興致。小扮兒,咱們走吧。」
荀非溫笑,任她半攤在他身上,兩人卿卿我我走出門外。
墨成寧木然坐下,又霍然起身,喃喃道︰「我得去救她……」
「小扮兒要紫花安魂草做什麼?莫非是小泵娘想要?」
荀非不答反問︰「寧妹?她要那草有何用?」
馬三娘神秘兮兮湊近他,鼻息噴在他臉頰上,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面皮上掛著醉人心神的笑容。
馬三娘心里很是高興,暗想是自己保養有成,雖多年未近男色,仍能將俊秀小伙子迷得團團轉。
馬三娘側頭貼上他肩膀,嬌小的她顯得小鳥依人。「小扮兒不知嗎?這些年上門找我討紫花安魂草的家伙,都是想進入噬魂森林捉蛇的。」
「捉蛇?」
「看來你被小泵娘蒙在鼓里了呢。」她咯咯輕笑。
「噬魂森林里有種蛇喚作誘駒子,據說是自瑤國引進,將之切片曬成干食人能養顏美容,青春永駐。」她眯眼道︰「是女人,就會想要。」
「想必馬姑娘是服用了許多誘駒子,才保有今日美貌。」
馬三娘聞言,笑得花枝亂顫。
「小扮兒嘴真甜,本姑娘很是滿意。不過呢,入噬魂森林沒有以馬代步是走不回來的,偏生誘駒子是馬的克星,我倒是一次也沒嘗過誘駒子。」啊,想到誘駒子,真是心癢難耐呀。
「馬姑娘,穿過噬魂森林要多久?」
「哦?你要去絕響谷?」她揚起細眉,「找陰間琴師?」
見荀非不答,她也無所謂,伸出青蔥十指,折起末端三根,媚笑道︰「七日。在誘駒子尚未引進之前,一般快馬要行七日。」
「可是,我的紫花安魂草,一年只出三株,一株能保身體不受毒物所侵僅只三天。」
荀非在心中盤算,一般快馬七日,他的烏騅馬則只需二日多便能抵達。一株給烏騅馬服用,另兩株分別給墨成寧和自己,剛剛好。
但如此一來,烏騅馬便不能拿來換紫花安魂草。他眼神冷下來,殺意陡起。
「這般困難重重,任何人都進不去絕響谷啦。陰間琴師貪靜,將自己與世隔絕,真是無趣。」馬三娘吐了吐紅舌。
荀非自上方冷眼瞧著她的頭頂,溫聲道︰「那三株紫花安魂草呢?」說著便將手不規矩地搭上她的細腰。
馬三娘久未嘗到銷魂滋味,聞著他的男子氣息,正自神魂顛倒,含糊道︰「我今早剛采呢!放在……唔,放在灶房木桌上。」
「服用的法子呢?」
「就……就搗碎和水吞服就行。我說小扮兒,原來沒放感情也能這般銷魂。」
她雙手勾住他頸子,眼神迷醉。
「你就別走了,我把紫花安魂草送你妹子,讓她自個兒去噬魂森林送死。我好寂寞呀,他走後,就找不到人像他一樣疼我了。但他的死訊又讓我很快活,誰叫他要騙走我的親親寶貝兒。」
荀非輕聲道︰「我還是要走的。」
馬三娘急道︰「你敢!我要你在這陪我一生一世,你要走,我現在就去殺了小泵娘!」
「你要殺她,與我何干?」
「你……居然連堂妹都不顧!很好,你這人真對了本姑娘的脾胃。」她咬牙道︰「我偕你離開前廳時將門帶上了,粉牆顏料含有麻藥,任何人在那待久了便會昏睡過去,我待會便去殺了她。」
荀非面不改色,攥緊空著的右手。
「我開開玩笑姑娘竟當真,我怎麼舍得你呢,留在這陪你也是無妨。」
她大喜,嬌嗔道︰「真是的,騙得人家心神不寧。不過我瞧你那堂妹礙事,待會咱們把她殺了,留著紫花安魂草自己用。」
「嗯,照你說的。」他右手漸漸凝聚真氣,看準每個可能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