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宴 第4章(1)
作者︰栗和

沈家莊內,小廝丫頭們亂成一團。

「動作快!我養你們這些廢物干什麼!」中年彪形大漢暴躁無比,急急呼喝眾僕役備宴、備禮、設席,碎念道︰「不是說太常寺少卿四月十五才要來嗎?怎麼初七就來?」

他接過丫頭送上的華袍,往身上一披,取餅銅鏡,露出他自認最真誠的笑容,隨即奔向前廳迎接太常寺少卿荀非。

「少卿大人,草民沈家莊莊主沈良全,有失遠迎,萬分對不住!」沈良全大大打了個揖,抬眼見荀非笑容如春風和照,不覺松了口氣,擠眉弄眼道︰「少卿大人若是不嫌棄,待會兒敝莊設筵席給您接接風、洗洗塵。」他笑到眼角都要和嘴角接在一塊兒了,另補充道︰「當然,該有的禮數不會少。」

「這個自然,本官很期待哪。」荀非擺出官架子,只手撐頭,半躺半倚在主位上,青蔥袍子垂墜一旁,唇角漾著漫不經心的弧線。他鳳眸微眯,听得沈家莊莊主出來迎客,連正眼都沒瞧,只用騰出的手揮了一揮,十足的惡劣庸官樣。

沈良全咽了咽口水,沒料到這次首輔楊烈派下來的官這樣年輕這樣俊……

他早有耳聞京城苟家人朝為官後皆行為放蕩且驕貪婬懶、荒誕輕浮,如今看來樣樣符合,因而更相信流言其來有自。

他轉念一想,太常寺少卿提早四日前來,是否他有希望多吞幾張地契?念及將來的榮華富貴皆系于荀非一身,更是不敢怠慢,連忙延請荀非人筵。

「少卿大人,這邊請。」沈良全腰彎得幾乎可以在背上寫字了,他心忖︰古有自命清高的人不為五斗米折腰,老子我為千石米折腰總行吧!

荀非徐徐站起,袍袖一甩,負手而行,經過沈良全時,冷眼瞥過他頂上,心中盤算著要如何設局引他人彀,待沈良全抬起頭時,他已換回懶散的微笑。

「沈莊主也請。」

酒筵上,數名昆曲旦角演唱著蘇州民俗歌曲,余平等四人站在一旁,隨著輕快樂音輕擺身子,卻見沈良全趨前,對那些旦角低聲附耳幾句,即見旦角們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皆是又羞又惱,其中幾名憤憤離去,剩三名較資淺的,臉色難堪地坐下。

她們撫琴唱道︰「幾番枕上聯雙玉,寸刻闈中當萬金。爾我謾言貪此樂,神仙到此也……也……」旦角們滿面窘態,再也唱不下去。

余平心道︰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叫她們唱這等靡靡之音?

沈良全擠到荀非身旁替他斟酒,惱道︰「我去叫她們換個比較合大人胃口的樂曲,誰叫她們這般扭扭捏捏!唉,這次是沈某請錯了,下次大人光臨必請識相一點的女子來奏曲。」

荀非啼笑皆非,心里不知該高興自己將放浪形象營造得如此成功,還是難過自己在世人心中就是一個婬亂驕貪的敗家子。只得笑道︰

「既然沒了好曲子,有瓊漿玉液也不賴。來,沈莊主,陪本官干。」語畢拿起酒樽一飲而盡,再暗暗運功化解酒力。

「豪爽真丈夫!」沈良全豎起拇指贊道,自己便也干了一杯。

酒過三巡,沈良全已有三分醉意,但他是何等人物,光是內力之深厚便足以在中原武林佔一席之地,更受各方江湖人推舉主持武林大會,故他沒多久就恢復清醒,見荀非連酒樽都舍棄,直拿酒壺往嘴里倒,暗暗贊嘆荀非的好酒量。

這時,一名僮僕走近低聲附耳道︰「爺,您剛點的十二芙蓉到了。」

沈良全大喜,喚道︰「大人,大人。」見荀非醉眼迷茫地望向自己,暗忖再塞給太常寺少卿幾名貌美姑娘,還怕地契不到手嗎!

他歡然續道︰「咱們蘇州雖然沒有京城九牡丹,倒是有樂雲樓十二芙蓉。江南姑娘雖不比京城脂粉味兒香,卻也別有韻致。大人,就請您將就一些,讓敝莊獻丑了。」

沈良全拍了拍手,十二名艷麗至極的青樓女子柳腰細臀裊裊娜娜走進門。難得待客得以見到這麼俊的公子哥兒,十二芙蓉皆是難掩心喜,有的甚至如餓虎撲羊般直接蹭上身。

荀非板起臉冷聲道︰「本官為何要將就?既然有自知之明,這丑,不妨別拿出來獻了吧。」說罷,便推開蹭上來的那名女子,拂了拂袍袖,顯是甚為厭惡。

沈良全心一驚,知道自己這一下馬屁全拍在馬腿上了,惹得太常寺少卿不悅,于是趕緊賠笑︰「是、是。京城的姑娘,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的。來,大人,喝酒、喝酒。」

荀非這才展露笑顏,酒酣耳熱之際,沈良全道︰「待會我命人拿幾樣薄禮贈與大人,大人保證喜歡。

他對丫鬟招手,吩咐道︰「把要給少卿大人的禮品送上來。」

見荀非甚感興趣,他得意道︰「大人,不是我要說嘴,待會要給您的羅衾被是以西域上好綾羅混著金蠶絲織成,全大臨只進十張,我這兒有三張,兩張送給大人,保證春宵過後,絕對帳暖。」語畢掩嘴笑著。

荀非莞爾道︰「多謝沈莊主了。不過呢,本官選禮有一癖好,喜歡自己選,愈是別人送的,本官愈不喜。」

沈良全忙道︰「這有何難呢?我待會命丫鬟小廝們站一排,各呈一件禮讓大人挑,大人愛挑多少就挑多少。」

「本官想要的是,整間屋子任我挑。」他言笑晏晏。

沈良全有些躊躇,心里盤算著莊內有多少值錢物。

荀非又道︰「本官也不是要為難你,看在你今日盛情招待的份上,本官挑一件就好。」

沈良全一听大喜,心想諒你隨便挑一件屋內物事,也抵不過一張金絲羅衾被。

他問出心心念念的事︰「既然大人如此說,沈某當然就順著您的意。只不過,這地契的事……」

荀非笑道︰「沈莊主肯自然最好,地契的事就別擔心了。」他從懷里掏出五張地契,放在桌上。

「首輔有令,武林大會上,挑五名高手進京作為首輔府邸護衛,受聘者年百石米,其家族得獲地契一張。」

沈良全眼楮眨巴眨巴直盯地契,瞧著瞧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本來呢,本官是四月十五才要來,但臨時出了事情要提早離開。這地契原要藉武林大會自各門派中挑出五名,但本官想莊主威名如斯,底下弟子必皆武功高強,就擅自留了兩個名額給沈家莊。」荀非淡淡笑道。

兩個名額,言下之意,兩張地契。

沈良全笑得合不攏嘴,連連稱謝。

「對了,另外三名,就請莊主于武林大會上替我轉交給他們吧。京城那邊會隨時關注這邊的消息。」當然不會讓你胡來。

沈良全聞言,連忙又是拍胸又是立誓,保證一定會讓其余三張地契有最佳歸處。

不知何時離開的余平和三名隨從踏門而入,他走近荀非,附耳道︰「師哥,找到了,西廂客房。」

荀非眼底閃過一絲光芒,轉頭對沈良全笑道︰「整間屋子任我挑一禮物是吧?」

沈良全兀自沉浸在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中,喜道︰「大人,你們五人合力搬得動的東西,盡量拿吧!」

荀非又笑道︰「這倒是免了,本官自己拿得動就行。」

沈良全暗想你這醉鬼要托大就由得你吧,反正是你的損失。

他嘻笑不止,道︰「大人真是男子漢大丈夫。」

沈莊主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不得反悔啊。」苟非稍稍正色道,仍是掛著微笑。

「沈某什麼身分,生平不敢說多有情有義,就講一個‘信’字。我要反悔,就是狗娘生的雜種,烏龜兒子王八蛋。」他自恃自己能在江湖混得這麼好,就是靠「信用」二字。

「那麼,沈莊主,酒足飯飽了,可以進行本官最期待的挑禮了嗎?」

……漆黑一片,這是哪?

墨成寧睜開眼,長長的睫毛扇了扇,踫觸到眼前黑布。她頭痛欲裂,渾身動彈不得,這才意識到自己給人點了穴、蒙了眼,丟在木床上。

她自前日午後就再無進食,其間沈家莊只給過她一杯水。

此刻周身氣血翻騰,她屏氣凝神,感受著心脈及身體狀態,良久,她嘆口氣。

丙然中毒了嗎?

記憶回溯至兩日前,她當時正向附近江湖人士打探迷蝶派李玦的下落,卻不料莫名其妙就被捉進沈家莊,隨後幾名青年漢子向她咆哮要挾,要她說出辣手菩薩的藏身處,否則就讓她不得好死。

敝了,袁長桑去世的假消息不是傳遍江湖了嗎?怎地又有人要找他?

「你他媽的直賊娘終于醒了啊!」有人走近,尖聲說道。

「你們捉我干什麼?」墨成寧氣息不穩,想調整內息卻無法動彈,不禁暗暗叫苦。

「別裝了,咱們前任莊主命喪袁長桑這狗賊手中,這仇不報叫沈家莊面子往哪擱!你從實招來,辣手菩薩袁長桑在哪?」

「袁長桑不是早死了嗎?干我何事?我哪知道他葬在哪。」她心里暗暗吃驚,大哥體內余毒還有一年才能清盡,要是給這些人找到,哪還能活命。

她一咬牙,打定主意,死都不會吐露半字。

「你說是不說?!你已身中本莊獨門毒藥,要解藥就帶我們去找他!」那人不耐煩地尖聲道。

她悶不吭聲,心道︰哼,想知道我大哥在哪?你和我到地府會面,在黃泉路上本姑娘再考慮是否要告訴你。

「我真的不識什麼辣手菩薩,這位……這位英雄,你們是不是抓錯人啦?」

「還真的給老子裝蒜!咱們前任莊主不過開開迷蝶派那女人幾句玩笑,袁長桑居然不惜以贈銀針來誘前任莊主和他見面,爾後再殺了前莊主。這幾年,本莊暗地調查江湖上有哪個醫者善使銀針,還真的給咱們找著了。方世凱,就是袁長桑。」

他恨恨地續道︰「可恨他和他妹子在一地停留皆不超過三個月,咱們總是晚了一步。」

那漢子走近,冷聲尖笑道︰「不過,天助我也,有你這小妮子在手上,便可要挾辣手菩薩現身。」

墨成寧聞言,不禁打了個哆嗦,心知沈家莊若是真把她受困消息傳出去,大哥就是冒死也會出山救她。

那怎麼行!大哥日日夜夜翹首盼著未過門的李玦九年,整整九年哪,他想到頭發都有些發白了,她不願自己成為阻礙兄嫂重逢的罪人,更不願有情人無法成眷屬。

她略略扭動頸子,確認頭部可以轉動,決意只要有人近她身,便一頭撞上去。

她耳環上的銀針含劇毒,只要銀針兩端一觸血,便會噴出微量劇毒,毒液雖然微量,卻已足夠殺掉一個大男人和她自己。

那耳環本是大哥怕她遭欺侮,特地為她打了兩支,讓她一次可以解決四個。

墨成寧暗暗苦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耳環竟在這時派上用場。

她心道︰大哥,對不住,我不能再替你尋大嫂了。那日打探到迷蝶派數年前慘遭血洗,希望大嫂沒事,我終究還不了恩情……

她冷哼一聲,道︰「你又如何確定我大哥便是袁長桑?我大哥善針灸之術,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你可曾听過方世凱殺人?不過就是剛好會使銀針罷了。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如此隨便,別人指鹿為馬,你就認為那是馬?」

那漢子先前听莊主說方世凱千真萬確就是袁長桑,便深信不疑,如今給她一陣搶白,又不那麼確定了。他惱羞成怒,惡狠狠瞪向墨成寧,要嚇她一嚇,卻見她眼上蒙黑布,根本瞧不見他,于是氣得扭頭生悶氣。

此時門口傳來陣陣騷動,那尖聲漢子睨她一眼,轉身邁出察看。

門外聲音她听不真切,忽然一陣腥甜升上喉頭,她張嘴嘔了一小口血,仍奮力把持住意識。

「少卿大人,這是客房啊,不會有你想要的禮!」

「沈莊主已經言明本官哪都可以去,本官想進去一瞧,你倒攔著我了?」

好像有人在房前爭吵……她可不可以趁亂溜走?

她心下甚惱,早知當初听大哥的話,和他多學點武功,便不致到此刻還沖不破穴道。

「沈某不敢。但里頭有女客在歇息,恐怕不方便。」

「喔,那本官更有興趣了。」他推門而入,目光立時鎖定被丟在木床上的女子。

見她衫發凌亂,他心中微覺有氣,便大步邁向床邊。

墨成寧感覺有人接近,已準備好同歸于盡,那人卻輕柔地抱起她,她一愣,頓時忘了要刺他。

酒氣混著芷蘭香鋪天蓋地而來,感受到那人的體溫,她連忙回神,一頭撞向來人胸膛,頭頂卻被那男子的額頭輕輕抵住,只听得溫潤的男聲自耳邊滑過︰「姑娘,是我,沒事了。」

墨成寧怔了數秒才認出這聲音,她失聲輕叫︰「苟公子……」

隨即心神一松,陷入昏迷。

「沈莊主,我就要這份禮。」荀非轉身笑道。

沈良全趕忙道︰「大人拿什麼都行,就這妞不行。她是我殺兄仇人的妹子,沈某說什麼也不會讓大人帶走她。」想了想,又道︰「大人若要貌美女子,在下替你帶幾個回來便是,保證美貌勝過她十倍不止。」

荀非溫文笑道︰「沈莊主答應整間屋子任我挑一件禮,只要拿得動就行,本官便只要這件,不行嗎?」

沈良全隱隱覺得自己踏入了荀非設的局,不禁微怒道︰「大人好厲害,把沈某騙得團團轉。地契我可以不要,殺兄大仇卻不能不報!」

荀非面上仍是掛著微笑,聲音卻冷了起來︰「沈莊主乃一代武學大師,說話要不作數嗎?」

沈良全自恃身分,沈家莊之所以能在江湖上號召群雄,成為天下武學集散之地,靠的便是「信義」二字,「義」就罷了,但他「信」字可是做得十足,若被知道自砸「信」字招牌,豈不教人笑掉大牙?

他滿面不甘,一咬牙,恨聲道︰「帶走吧!」又擺了擺手,命僕役傳聲下去︰「誰也不許攔他們。」

「多謝沈莊主。」他低頭,赫然發現墨成寧嘴唇發紫,有中毒之跡,慍道︰「解藥呢?」

沈良全冷笑道︰「沈某答應大人帶一件禮,卻沒答應要給第二件。」

此時尖聲漢子插嘴,陰惻惻道︰「莊主,叫她自行配解藥啊,她不是醫術高明?哪需要什麼解藥。」

荀非一愣,不解地看向那名漢子,道︰「醫術高明?」

沈良全道︰「大人不知嗎?這妞是方世凱的妹子,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氣。既然大人不清楚,想必與她連認識都稱不上,何必為此與敝莊鬧僵呢?」

荀非面上一僵,未料她竟然就是那位「方姑娘」。

他穩住情緒,將墨成寧用左手摟緊,右手驟然伸出,連連拂過沈良全幾處穴道,接著扼住他喉頭,冷聲道︰「對不住了,解藥拿出來,不然你一同陪葬。」

他本不欲顯露武功,但緊要關頭,也只能略施幾招。

沈家莊眾人大駭,顯是沒人料到荀非會武,如今半醉的莊主在他手中,自是不敢輕舉妄動。

「內衫……內衫右側暗袋。」沈良全顫聲說道。從來都是他捏住別人喉頭,如今頭一次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他方知其中可怖之處,不禁有些腿軟。

荀非單手取出解藥,淡淡道︰「我會再確認解藥對不對,不要玩把戲。還有,本官學過一些擒拿法,練來玩玩罷了,不足為外人道,若是有人向外頭傳出去……」他轉頭瞥向沈良全,眼角若有似無地泛著殺意。

「江湖上若少了英才輩出的沈家莊,本官會覺得十分可惜哪。」

荀非將解藥往懷中一揣,便抱著方姑娘出了客房,吁出那口一直屏著的氣,這才發現,冷汗已濕透了背。

他入朝以來鮮少得罪人,是他人眼中八面玲瓏的太常寺少卿,如今給沈家莊得知他會武,荀家歷代重文輕武,倘若被有心人知道,又不知會帶給他多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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