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國相放心,朕已有防範,會以賑銀籌措不及為理由,讓益王先行,賑銀後送。」
莫負遠再次高興地點頭,「妙哉,益王殿下手上無錢,這就不必擔憂了……咳咳……」說到欣喜處,他卻咳了起來。
曾子昂親自起身替他拍胸順氣,又倒了杯水給他。
「老臣沒事,不敢勞動陛下。」莫負遠慌忙地說著,不敢接下水杯。
曾子昂微笑,「國相受傷,朕不知體恤還來叨擾,是朕太操勞你老人家了,倒杯水給你也是應該的。」
莫負遠不敢再違逆,終于接過曾子昂手中的水杯,但仍說︰「老臣食君之祿,為君分憂是應當,而陛下心中早有機杼,根本不需老臣幫忙。」
陛下聰明睿智,才思敏捷,當年就是太過深沉才會招來太後忌憚,處心積慮將陛下送去大禧,免得留在國內威脅益王殿下的地位,不過天生帝王之才的人終究不會被輕易掩沒,最後先帝還是將皇位傳給陛下,以陛下之智,要應付呂氏母子輕而易舉。
「國相乃朕的肱股,朕心中盤算什麼,還是得經國相認可,這才放心。」曾子昂言語中盡顯對莫負遠的看重。
莫負遠眼眶略紅,「老臣能得陛下厚愛,十分感激,未來仍會為陛下盡忠職守……」說到這,他突然要求,「只是老臣請求明日就出宮回府,還請陛下恩準。」
「國相傷勢未愈,御醫說你至少得再臥床十日方能下床,這時不方便離宮。」曾子昂沒同意。
「老臣身子好多了,不用等十日,此刻就能下床——」
「國相何必逞強,如果是因為朕留莫小姐在宮里照顧你,受到前朝非議一事,你大可不必理會,朕不會因為旁人說什麼而感到為難。」曾子昂心知肚明莫負遠想離去的理由是什麼,直接讓他不用介意。
莫負遠汗顏,「陛下……老臣孫女聲名狼藉,老臣不想讓陛下困擾,還是讓老臣走吧。」他在宮中療傷已有三日,這三日中群臣鬧騰的事情,自己雖躺在床上,卻也听說了,如此這般,他怎麼還有臉繼續待在宮中養傷,自是快快帶著亮珍離宮得好。
「不用說了,朕不會讓國相冒生命危險下床的。」
莫負遠折衷道︰「若陛下堅持不讓老臣離宮,那……那就讓亮珍回府去吧,老臣不是非要她照顧不可。」
曾子昂思緒驀然頓了一下,莫亮珍雖是國相至親,但也不是非她不可,宮人哪敢怠慢國相,可自己卻是堅持讓那惡名昭彰的女子留下,這是何必……盡避心下這樣想,但他仍沒有讓她離去的打算。
「國相還是安心療傷吧。若因一個女子留于宮廷就困擾了朕,那豈不笑話,朕只是好奇國相名聲高潔清磊,怎會將孫女教育得這般——出人意表?」他斟酌了一下字眼才說出口,總不好讓莫負遠太難堪。
莫負遠忽然嘆了口氣,「亮珍原本是個知書達禮的姑娘,沒有因為爹娘死得早,無人管教而倦學,相反地,她敏而好學,常主動來請教老臣學問,唯一的缺點就是個性要強了些,有些漠視教條與禮儀,不像時下女子恬靜遵禮。
「不過不管怎麼樣,亮珍在老臣眼中仍是個率直可愛的小丫頭,要不是得知了那件事,她也不會變得——」莫負遠說著倏然住口。
曾子昂听出玄機,問道︰「她知道了什麼事?」
「這個……牽扯到老臣家的隱私,恕老臣不願多說。」莫負遠情願得罪曾子昂也不願說,閉口不提了。
曾子昂微擰眉心,瞧出莫負遠真不想說,他不勉強也沒怪罪,遂起身道︰「打擾國相休息,萬一國相傷好不了,回頭御醫可有理由卸責說是朕的過錯,朕還是快走吧。」他開著玩笑,讓方才繃住的氣氛緩和下去。
「陛下,請讓老臣帶著不肖孫女回去吧!」莫負遠固執地再次請求。
「國相不必多說,朕不會讓你帶傷離去的。」他傾身替莫負遠蓋上被子,即轉身走出去。
王偉守在外頭,見他出來,立即為他掌燈。
曾子昂一路往慶陽殿走去,他奏折未批示完,還有待努力,今夜恐怕得熬夜了。
在行經藏書閣時,忽見里頭透著光,他立刻皺眉。
王偉見狀,馬上讓人把藏書閣的守衛叫過來詢問。陛下最厭惡別人浪費,夜里沒人居住的殿閣一律熄燈,藏書閣白天只有具大學士身分的人可進出,入夜後宮禁,連大學士也不可能進入,沒人的殿閣為何還點著燈?擺明浪費燈油,難怪陛下不悅。
藏書閣守衛說︰「回王公公的話,里頭有人的。」
「這麼晚了,怎麼可能有人在里頭。」王偉板起臉來。
「王公公,卑職真的沒說謊,待在里頭的人是國相府莫小姐。」
「莫亮珍在里頭?」曾子昂訝然。
「回陛下,莫小姐得您允許,每日晚膳後就過來藏書閣,一直待到子夜才走。」守衛告知。
「陛下,莫小姐應當是伺候國相用完晚膳後就過來此地。」王偉補充道。
「朕以為她請求進出藏書閣不過圖個開開眼界,想瞧瞧聞名遐邇的藏書閣相貌,倒沒想到她天天來,而且朕不許她留宿,她便給朕待到半夜才走。走,進去看看她是真讀書還是在里頭給朕胡搞什麼。」他轉身往藏書閣內走去。
藏書閣由大燕第一任皇帝創建,至今兩百余年,期間數代皇帝都不吝于花重金收集天下奇書,累積藏書數萬,佔地廣大,一冊冊的書籍被分門別類、井然有序地排放好。
因為數量之大,書架的排列極為壯觀,一排排的書架讓藏書閣宛如迷宮,還真是玩捉迷藏的好地方,要在這數百列的書架中找人哪里簡單,可這莊重之地分外安靜,並不適合揚聲喊人,只能在書架間逐一去找,頗費功夫。
入內後,王偉馬上道︰「陛下,請您稍等,奴才讓人一排排去找。」
曾子昂正要點頭,忽然听見一道輕微的呼嚕聲,他立刻往那聲音處走去,只走了三排書架就找到人了。
為了方便,每排書架的角落都設置有一套桌椅,供人坐著休憩或翻閱藏書,而他找的人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他不住冷笑,嘲諷道︰「以為她真能讀什麼書,原來是來睡覺的!」
「不過若要睡覺,回自己床上不是比這舒服,莫小姐何必自虐呢?」王偉搖頭。
曾子昂蹙眉,收起了諷笑,淡淡地道︰「過去瞧瞧吧。」他走向莫亮珍,俯瞰著她的睡容,見她睡得熟,如扇子般的長長睫毛垂下,白女敕的臉龐在油燈的照映下泛著細致的紅光,雙唇微微噘起,彷佛欲引人一親芳澤,睡著的她仍有一股嫵媚風姿。
看著看著,他的心頭莫名加速跳動,引起一陣紊亂。
王偉瞧他臉色不對,低聲問︰「陛下,要奴才將莫小姐叫醒嗎?」
他擺擺手,「不用,讓她繼續睡吧。」他穩了穩心跳,改往她桌案上的一迭書冊瞧去,全是幾位已逝書法大師的手本真跡,每一本都是絕版品,價值連城,而想要一口氣擁有這麼多絕品,唯有大燕的藏書閣而已。
原來她對書法有興趣。
曾子昂瞄見壓在她臉頰底下的是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紙,上頭的筆墨還未全干,沾了些在她的肌膚上。他輕輕去抽那張紙,驚動了她,她扭了扭頸子,他以為她要醒了,沒料到她眼也沒睜開過,繼續睡。
他見她睡得毫無防備,不禁失笑,心中有幾分羨慕。自他出生起,處在這爭斗不休的宮中就不曾一日好睡過,即便當了皇帝,身旁仍不乏一些狼子野心、利欲燻心的人物,想要安枕不容易,哪像她,怡然酣睡,可以不理俗務。
他的目光朝抽出的紙張看過去……
「陛下,莫小姐的字怎麼跟這些已故的書法大師之作一模一樣?」王偉在一旁瞥見後低呼。
曾子昂也十分驚訝,立即比對桌案上那些大師的手稿,「不管筆法、筆觸、筆鋒,幾乎足以以假亂真,不明的人肯定會以為這是真跡,她居然能模仿別人的筆跡!」
「是啊,奴才以為莫小姐是個草包,不想她竟也有這等才能!呃——奴才放肆,不該說莫小姐是草包的。」驚覺自己說錯話,王偉忙認錯。
「小女子以為王公公是這宮里最有口德的人,原來不是。」莫亮珍醒了,張開眼瞪著王偉。
王偉一臉尷尬,「莫小姐醒了……」
「再不醒,都給人罵到頭上來了,小女子被罵成這樣,還能活下去嗎?」她說得夸張。
王偉再怎麼說也是曾子昂身邊的總管太監,就是王公大臣們見了他也要客氣幾分,哪里遇過嘴巴這麼刁的人,一時被堵得說不了話。
「你草包是公認的,朕的總管太監說你幾句,值得你這副模樣嗎?」曾子昂撇嘴。
「陛下也認為小女子是草包?」她帶著不滿與委屈的問著。
「不是能模仿幾手字就不是草包,頭大沒腦,腦大長草,空有其表,沒有內涵,一樣是草包!」
莫亮珍噎住,沒想到這個皇帝平時看起來十分溫和,罵起人來居然這麼快狠準,而且還不帶髒字。她難得吃癟,深吸一口氣緩和情緒後才道︰「陛下怎知小女子沒有內涵?您認識小女子很深嗎?」
「你‘盛名’在外,還需要深交才能了解嗎?」
她氣得磨牙,「小女子是得罪過您,不小心約了您去亂葬崗,可您沒去吧?既然沒吃虧,您又何必記恨小女子,對小女子有成見。」
她當日一時興起,想戲弄他,胡亂將自己早已備好、打算找機會捉弄人的地址給了他,提出邀約,但他可是皇帝,哪可能真的去赴約,若去了豈不成笑話,且受此大辱,他又怎麼會原諒她,不將她割喉放血才怪,所以她斷定他沒去亂葬崗。
提到亂葬崗一事,曾子昂心中就來氣。自己雖沒赴約,但這膽大的女子竟敢整他,自己雖制止馬松教訓她,不表示這事就這樣算了,而她居然還敢不知死活地提出來。
他干脆痛斥,「國相年邁,膝下只有你一個孫女,可你頑劣不肖,輕浮無知,連累國相背上教導無方的惡名,毀他一生清譽,這般劣女,旁人對你有成見也是你自己造成的!」
她這回當真被罵得啞口無言,自己確實是不肖孫女,祖父一生清風峻節、高才大德,受人敬仰,卻因為她而讓他的賢名有了污點,這點她最為愧疚。
「藏書閣不是供人睡覺的地方,若要睡覺,以後就別來這了!王偉,攆她出去,通知守衛不許她再進藏書閣。」他交代完,拂袖而去。
王偉難得見曾子昂當眾發脾氣,嚇得不知所措,半晌回神後忙攆莫亮珍出去,之後趕緊追自家主子去了。
莫亮珍被趕出藏書閣,站在外頭有些失神,「不是都說皇帝溫文儒雅,脾氣極好嗎……可這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突然將人罵得狗血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