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千金 第八章 確實心亂了(1)
作者︰寄秋

「小友,你心亂了。」

一壺茶、一盤茶餅,頭頂點著戒疤的老和尚氣定神閑地聞著茶香,淡而清澈的香氣鑽入鼻翼,他神情愉悅的閉目輕啜,以舌尖感受茶的甘冽和回韻,微苦後甘。

入秋的茶樹葉脈粗大,不若早春的女敕芽,炒制成茶有種荒野大漠的粗獷,有點澀口,有點苦,但在口中含轉一下,一股醇香沖了出來,使茶湯多了一絲古樸味。

春茶清香甘甜,夏茶雅致回甘,秋茶沉厚味濃,不論哪一個時節制出的茶葉,都有它獨特的風味,教人愛不釋手,即使是佛也下凡來,不肯日曰阿彌陀佛。

啊!起風了。

風吹起絲絲發絲,如瀑似雲,黑亮得足以監人,李亞男面色凝重的低下頭,手中拿著一塊小方塊,用雕刀細細的刻出紋路,她的手很穩,刻劃出腦海中形形色色的圖樣。

「老和尚,你別吵了,刻壞了要你負責。」亂什麼亂,她好得很,和尚、道士才是危言聳听的亂源。

「呵呵,听你的語氣心浮氣躁,肯定心里有事,你靜不下心,所以來找老和尚沉澱心情。」小泵娘長大了,也有她不得不面對的煩惱,人生在世豈能無憂。

李亞男停下動作,抬頭看了悟了大師一眼。「老和尚,你有一百多歲了吧,其實你是妖精變的。」

「老衲今年七十七。」離百歲大限還遠得很,人生七十才開始,他也才過了七年。

「你什麼時候圓寂?」都一大把年紀了,恐怕活不長。

他不惱不怒,無驚無喜的品著茶湯。「該死的時候總會死,老衲還能活到看小友的兒子娶媳婦。」

李亞男一听,眉毛、眼楮、鼻子全皺在一塊。「你活這麼久不累嗎?徒子徒孫一個個比你早登西天極樂,被留下來的人會很寂寞,每天看著那些走來走去的光頭小和尚都覺得面目可憎。」

「我有佛祖。」佛在心中坐,心存常樂。

她鼻頭一擰,輕哼一聲,「泥塑的塑像能陪你多久?而且它不會普降甘霖,不會走下神壇跟你說我佛慈悲。」佛祖悟道去了,不管人間紅塵事。

「所以說小友你著相了,佛祖無所不在,就看你肯不肯相信。」她想得太多,要得太多,卻從不停下來想一想她真正要的是什麼。

人老了難免回想過去,和尚也一樣,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小泵娘時,她大約七、八歲,寺外下著大雨,她渾身濕答答地走進寺里,一雙清澈的大眼楮望著他,問道︰「佛祖在哪里?世上可有神?人死了該往何處去?」

他指著她胸口說︰「佛祖在這里。」

小泵娘冷嗤一聲,「和尚騙人,不老實,真有佛祖把袖叫出來見個面,袖能讓外面的雨即刻停了我就信。」

那一天,下了一夜的雨,小泵娘的家人找來了,帶她回家,雨還是繼續下著,讓他也懷疑世間是否真有佛祖。

從那天起,她就成了他的小友,時時考驗他的佛心,她就像上天派來磨練他心志的使者,讓他更堅定向佛。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還想著你登天的那一日,千萬千萬要留下遺言,交代你的徒子徒孫要把那幾棵茶樹留給我。」無利不趕早,她垂涎那幾棵茶樹己有多年。

世事無常,誰何時會死沒個定數,前兒個還在她眼前走動的乳娘,過了一夜就不動了,她在睡夢中去得平靜,人還不到四十三歲呢,比老和尚還年輕,這讓她有點無法接受,人怎麼能說去就去了呢?好歹留下話來,把後事交代清楚了再走。

因此她想到了老和尚,那一臉的褶子肯定很老了,若有人該壽終正寢也該是他走在前頭,她不趕緊把百年茶樹定下來就來不及了,頂多每年揉茶時在他墳頭奉上一杯清茶。

李亞男不喜歡生離死別,她覺得太悲傷,老和尚是她除了家人以外唯一放在心上的「親人」,她想提早告別,免得那一天到來她會承受不住。

「小友,它們已經是你的了。」寺里的僧人有誰不知她是茶樹的主人,她每年捐贈的香油錢有數千兩。

她還是不滿意。「沒有一紙契書或遺書為證,誰曉得你百年後的和尚徒兒會不會出爾反爾。」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連和尚也信不過?」小友的防心不是一般的重。

「你也說出家人,有個‘人’在就當不了神,人性是自私的,無可捉模,當你以為你了解了這個人,可他轉眼間又變成另一種面貌,讓人很是苦惱。」鏡中花,水中月,竭盡一生心力也踫不著。

「小友為感情事煩惱?」小泵娘的心事啊,無疑是自找的。

李亞男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似的,差點弓著背跳起來,她齜牙咧嘴的道︰「老和尚別像得道高僧般神神叨叨的,你不適合當神棍,我就是腦子里轉的事多,一時想不明白而已。」

悟了大師笑著繼續泡茶,眼神充滿柔和的睿光。「听說老衲便是得道高僧,皇上老兒來請也能雲游去,神神叨叨的神棍老柄做不了,倒能一解你心中的迷惑。」

「我不听,別說教。」她任性地搖著頭,手里鋒利的雕刀再次刻起方形的木塊。

「其實你逃避的是你自己。」人過不了自己的坎,她就是想得太多才猶豫不決,要得太多反而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麼。

「我很好。」她能吃、能睡,能讓大哥認真的讀書,弟弟不再頑皮,而且她娘現在忙著兄長的婚事,暫時忘了招贅一事,她更是樂得清松。

「你若是真的很好,就不會面露愁色,想著該如何逃避。」她很聰明,但太過聰明的人往往會陷入自設的迷霧中,走不出來。

「嗟!老和尚還會看相。」不如出去擺個算命攤子。

「你的心不相信自己,因為自恃眼力過人的你看不清你最熟悉的人。」太過熟稔反而失去距離,無法以平常心看李亞男心口一跳,顯得煩躁,一片片木屑飛落在地,如同她紛亂的心。「老和尚,我看不懂他。」

「那是小友害怕了。」人不可能全無恐懼,只看隱藏得好不好,世人皆無懼了,世上無菩薩。

「害怕?」她不解的眨眨眼。

「你怕信任錯了人,對方用你的信任傷害了你。」她的結結得很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老和尚確實一語中的,她的確不想將信任交付給曾經背棄她的人。「做人好辛苦。」

看她端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說出這麼滄桑的話,悟了大師被她逗樂了。「小友,以你今日的成就,你在怕什麼?」

怕什麼?李亞男也說不上來,只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不夠多,她還可以再努力一點,讓別人傷害不了她。

曾經,她非常相信說要保護她一生一世的秀逸少年,他說只要有他在,誰也傷不了她,可是他的話言猶在耳,他便成為他口中傷害她的那個人。

李亞男的身子無恙,她傷的是心,怎麼也想不到最親近的人竟是最狠心的人,她一臉錯愕地看向那雙推她的手,心里很希望不是他,他的這一推,摧毀了她對人性的信任。

自此以後,她想要變強,掌控一切她能掌控的事,年僅九歲就跟著叔叔進出當鋪,每一件典當品都要本人簽字畫押,捺下指紋,白紙黑字寫明活當、死當,何時典當,金額多少,贖回期限,贖金為幾……有契書在手就由不得抵賴,她連典當品都畫成圖形以供對照,做成冊子好方便翻閱,防小人用。

李亞男越想越心煩,索性不想了,話鋒一轉,「老和尚,你之前給我的丹藥再給我幾顆。」不拿白不拿,不用錢的她拿得毫不心虛。

「幾顆?!」悟了大師不可置信的瞪大眼。

「反正你又用不著,得道高僧有神佛庇佑。」藥放太久了應該也會過期吧,她是在幫他行善積德。

「得道高僧也是凡身肉軀,同樣有生老病死。」她不會以為他是金身菩薩,百病不侵吧?

「老和尚,你也著相了,不過幾顆藥丸子,沒了再做就是,瞧你和我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你的佛呢?和尚都俗了。」佛門中人不該記掛身外物。

聞言,他笑得有點虛。「那是老衲用了三百多種藥材煉制三年才煉出的丹藥,總共只有五顆,一顆贈人,兩顆給了你……」正確說法是被她硬搶了去。

「那不是還有兩顆嗎?都給我吧。」李亞男要得蠻橫,理直氣壯。

「小友,做人不可太貪心。」貪得無厭會被佛祖懲罰。

「你去找仁恩堂的大少爺討吧,那兩顆藥我用在他身上了,讓他用藥材來抵。」不干她的事。

悟了大師了悟的雙手一合掌,「阿彌陀佛,原來小友用于救人。」

「所以好人有好報,我做了好事你就得補我兩顆,不然以後見死不救。」

「小友……」他失笑。

「給不給?」一句話。

「小友打劫老衲天理難容。」

李亞男不在意的甩頭。「不容就不容,天也是不講道理的,瞧我這般溫雅賢淑,偏偏被冠上桐城第一悍婦的稱號,你說我冤不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只是凶了點,又沒禍害別人,憑什麼叫我焊婦,滿街的潑婦還少嗎?」

「噗哧!」一聲輕笑幽幽傳來。

「誰?」她警戒的左看右看。

悟了大師的禪房不在天頂寺里,而是在寺廟後方隔了一座梅林的小山丘上,他結廬獨居,從不見外客,僅有一、兩名小和尚負責灑掃,送來齋飯,很少人知道他的居處,且梅林廣闊,佔據半座山頭,來回一趟約三個時辰,平日不會有人穿越梅林來到後山,打擾他的清修。

不過若直接從後山上來,那就省去一大半距離,有條小徑能夠從山腳直通悟了大師的居所,只是這條小徑很隱密,連住在附近的樵夫也不曉得,是李亞男的專用通道,悟了大師會定期派人清理雜草。

他這小友可是很凶悍,怎能讓她被野草割傷。

「小小,你來找大師泡茶怎麼不喊上我一聲?我也想聆听大師的無上佛法,使我閉塞的心房得到開悟。」

這聲音、這聲音……「孫子逸,你太不要臉了,我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你未免太陰魂不散了。」她躲他都躲到寺廟了,他居然還找得到她。

「你瞧,我和你的緣分多深,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真是心有靈犀。」一道白影輕縱,翩若修竹的身影迎風而落,山風吹起他一身白衣,仙姿玉骨般的人兒在眼前。

李亞男很想唾棄,能把惡心話說得這麼圓滑的只有他一人。「老和尚,趕他走,你不歡迎他。」孫子逸就不能讓她安靜一會兒嗎?

「小友,來者就是有緣,老衲己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紅塵中。」佛度有緣人,他是和尚,不是看門狗,趕人的事他做不來。

「放你的……撇撇條條,你不在紅塵中,那你在哪里?只要你還吃五谷雜糧,你就月兌不了紅塵俗事,還三界呢!

你飛升給我瞧瞧,等你背後瑞光萬千我送你升天。」成佛有那麼簡單嗎?

「小友呀,你孽障太深。」小泵娘火氣真大,大概是遇到天生的對手了,難免心浮氣躁。

李亞男冷嗤,「我的孽障不就站在你面前嗎?你是得道高僧,還不快快收了他,壓在五指山下。」

「小小,你就別為難大師了,哪有五指山,你伸出一根手指頭就能壓倒我。」他很弱的。

誰說沒有,孫猴子就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後來跟著他昏庸又碎念的唐僧師父西天取經去。

「滾!賓遠點。」他靠她太近了。

「滾不動。」他不是豬,豬才在泥里打滾。

「孫子逸,你的臉皮能厚到什麼程度?」她用刀子刮下一層還有一層,再刮,厚厚的臉皮還在。

孫子逸從善如流的接過悟了大師倒給他的茶湯。「你想有多厚就有多厚,臉皮不厚追不上心上人。」

李亞男剝殼雞蛋般光滑的臉面上浮現播播紅暈。「那你去追呀!整天在我身邊繞是什麼意思?我可變不出一個心上人給你。」

孫子逸笑眼一睨,柔情似水。「你就是我的心上人,我不跟著你轉還能跟著誰?這年頭要娶個娘子不容易。」

「我要招贅的。」

「所以我正在努力說服丈母娘打消招贅的念頭,有大好前途的女婿就在前頭,舍我其誰。」她這道牆太難爬了,心防太多,他只好從其他人那兒下手。

「我娘不是你的丈母娘,不要亂喊!」

李亞男頭一回見識到什麼叫胡攪蠻纏,從那天到天頂寺上香後,孫子逸就像背後靈,如影隨形的跟在她身邊不遠處,含情脈脈的望著她。

胭脂紅糕餅鋪開張了,果然如她所料的盛況空前,每一種糕點一推出很快地就被搶購一空,她們三個合伙人賺得荷包滿滿,才一個多月就進帳四、五千兩,但是有個可恥的人居然走進專供女子使用的包廂,一坐就是一晌午,每種糕餅他都嘗過一遍,還喝了好幾壺花茶、水果茶,一個大男人吃了那麼多的甜食難道不膩胃?

他甚至主動上門送禮,給她爹京城才有的青花瓷鼻煙壺,送她娘難得一見的春蘭色蜀錦、「天宮巧」的胭脂,再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把兩人哄得暈陶陶。

最後他連當鋪也不放過,硬說她收了他孫家的長媳信物,典當一兩的狻猊玉佩,他的當票上有她蓋的私章。

這也說得通?

可他不贖回,她真能賣了人家的家傳物嗎?想想都頭痛,彷佛掉入他挖好的坑里,怎麼也爬不出來。

「瞧,你都承認了,偏是心口不一,小小,你真是淘氣。」

孫子逸笑著朝她鼻頭一點,差點把她氣得炸毛。

「承認什麼?」她好想咬他,牙口好癢。

孫子逸雲播風輕的一笑。「承認你娘是我丈母娘。」

喲,陷阱,他挖洞坑她!李亞男恨得牙癢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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