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千金 第一章 世交變世仇(2)
作者︰寄秋

「那叫誰下去救人呀!難道在場的沒一個識水性?」李亞男看了看曲橋上的小泵娘和小少爺們,每個人一發現她的視線掃過來就趕緊後退兩步,把眸光避開,誰也不想弄濕衣衫。

「沒人……」小廝真的哭了,糊了一手鼻涕眼淚。

「主子沒用,養的奴才也是一條沒用的蟲子,你們孫家真是一窩子窩囊廢,文不成,武不就,光靠一手醫術也救不了人。」沒好氣的罵完,李亞男再度下水,以純熟的劃水姿勢劃向連喝了幾口池水的孫子逸。

沉下去又浮起來的孫子逸在腳尖稍稍踏到池底,頭往上浮的瞬間,驟然听到那句「主子沒用,養的奴才也是一條沒用的蟲子,你們孫家真是一窩子窩囊廢,文不成,武不就……」這話如雷般貫穿他的腦門,在他被個年紀、身形都比他瘦小的小泵娘救起時,他心想他怎麼連個丫頭都不如?

被人壓著肚子,擠出好幾口污水後,他的神智漸漸清明,驀地,他听到李亞男稚女敕的嗓音傳進耳里——

「孫子逸,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你欠我一命,以後別來糾纏了,見到我有多遠走多遠,老死別相見。」幾代人的交情早斷了,省得牽絲攀藤,不干不脆。

老死不相見?哼!他偏不順她的意,她越是不想看見他,他越要在她面前晃,他和她是斷不了的。

「小姐,你為什麼又把自己弄得一身濕?你不是和老爺、夫人說好了,今後絕不再靠近有水的地方?」偏偏她像滾泥的刀背,一溜煙就滑過,教人捉也捉不住。

發牢騷的是一名十歲左右的丫鬟,用粉紫色繩帶扎著雙丫髻,身著鵝黃綠淺色衣裙,臉形略圓。

「噓!小聲點,不要讓我娘听見,不然她又要寶貝、心肝的亂號一頓,我又要十天半個月不能出門了。」李亞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驚天地泣鬼神的號啕大哭。

人家是重男輕女,長子嫡孫是千好萬好,養兒防老心頭肉,金磚銀塊任他搬,只求日後有出息,偏她家剛好相反,一家之主是她爹李德生,可爹是有名的畏妻如虎,凡事妻子說了算,他是在後頭跟著打雜的,並負責收拾善後,而她娘的軟肋就是她。

李夫人的偏寵眾所皆知,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所以說長男明桐、幼子明楠,加上一個面笑心苦的李老爺,大小三個男人加起來還沒一個小女兒重要,她在女兒面前永遠是面容和善,從不說一句重話,和煦得彷佛沒有脾氣,可是在三個男人面前,她堪稱母夜叉。

「小姐,你快把濕衣服換下來,免得又著涼了,奴婢讓廚房給你備些熱水,你先喝碗姜湯祛祛寒,再用熱水逼出汗,邢大夫說你天生體質寒,要多吃點溫補的東西滋養身子……」怎麼又滴著水到處走動,一點也不愛惜自己。

「輕霧。」耳朵嗡嗡叫是耳鳴吧!

「是的,小姐,有什麼吩咐?」圓圓臉的輕霧雙眼特別明亮,好像主子有事讓她做是看得起她。

其實李亞男有兩個丫鬟,一是輕霧,一是輕寒,兩人年紀差不多,但輕霧個性活潑,笑臉迎人,和誰都處得來;輕寒則是人如其名,性情冷冰冰的,不愛說話,主子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主子沒說話便杵著發呆,半天不理人。

李亞男覺得輕寒的性子很有趣,便讓她去威揚武館學武,也就是好友朱丹丹家開的武館,輕寒學得不錯,難得贊人的朱館主說她有習武天分,練上幾年必成大器。

因此李亞男雖說有兩個丫鬟服侍,事實上只有一個,輕寒白天在武館學武,夜里就修心法、練內功,她也是很忙的,為了日後可能會有的仇家,譬如孫子逸之類的魑魅魍魎,李亞男是全力支持自家丫鬟習得一身好武藝,身手越好對她越有保障,這叫未雨綢繆。

「輕霧,你是一生下來就話多,還是吃錯藥變成話癆?你這股嘮叨勁一點也不比我娘遜色,你是得自她真傳吧!」她娘肯定抱錯孩子了,這才是娘親的親女兒呀,一樣話一說出口就收不住,整串整串串豆子似的,放在油鍋里炸還會劈哩啪啦響。

「小姐,不帶這麼欺負人的,奴婢要是沒照顧好小姐,夫人一怪罪下來,奴婢承擔不起。」主子嬌滴滴,身邊的丫鬟也養嬌了,小腳兒一跺,不太高興小姐把人低瞧了。

丫鬟也有人品高尚的,她是話多了點,但全心全意在自家主子身上,不生二心。

「可你也別老在我耳邊念,活似我娘來了一般。」再過個幾年,她娘不用買只九官鳥就有學話丫鬟了。

「奴婢是擔心小姐才這樣,就怕你掉一根毛、擦破一點皮,奴婢的用心良苦小姐完全感受不到,小姐太讓人傷心了……」輕霧越說越激動,好似一片碧血丹心被辜負了。

「停——我說一句你頂十句,到底誰才是小姐?」不把主子的威嚴拿出來,都要爬到她頭頂上種草了。

「小姐……」小豬似的一張圓臉帶著小小的委屈。

「我要沐浴了,你先出去。」李亞男的身材雖然還未發育,可是她還是想保有隱私。

罷穿越來這個莫名其妙的朝代時,她實在受不了這年代簡陋的洗漱方式,又讓她看出了她娘有多寵她,所以她要她娘在寢室旁多加一間浴室,弄了上等的紅檜做了個人可以躺在里面泡澡的澡盆,大小足以讓她用到成年,就算多個人和她一起泡澡也不嫌擠。

廚房送來兩大桶熱水,兌了冷水後,李亞男以腳尖試試水溫,確定溫度剛好,便卸衣入水。

和現代生活質量一比較,這年代差得不只是十萬八千里,任何她認為便利的物品在這里都嚴重缺稀,她必須很用力地往腦子里翻東西,看看有什麼她能用卻不引人注目、不驚世駭俗,畢竟她才「九歲」,太過早慧便是妖。

像她手中的澡豆便是出自手工肥皂,前世做過一次還有些印象,但要做成成品也不容易,所需的材料不盡相同,她反復地試做了幾回,失敗了七、八次才終于成功。

如今她能做到的是在皂基中加入花瓣增加香氣,已有十數種帶著茉莉、梔子花、月桂、菖蒲、海棠、月季、蘭花等香氣的成品,她沒打算販賣,只留下幾種自用,其它都送人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她懂得藏拙的道理,除非日子過不下去,她絕不把在現代所知的事物用于這個朝代,人不怕地貧土瘠,就怕樹大招風,你有而別人沒有,患紅眼癥的人只多不少,自家後院著火了不管不顧,只專注在別人家的一畝三分地。

若是不論孫子逸這個「仇人」,她現在的生活簡直是活在水里的魚,優游自在,有人喂食、有人呵護備至,缺衣少食的事不會在她身上發生。

下田?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爹娘再苦也苦不到女兒。

說起來李家的祖祖輩還是京里的富貴人家,先祖有個國公封號,然而一代代傳了下來已降為二等侯,他們這一支算是南陽侯旁支,兩家早已不相往來。

事實上李亞男的祖祖輩是庶出,嫡母手段厲害,容不下庶子,早早把已成年的庶子分出去,隨便打發一些銀子和一間小宅子,以及巷弄內的小鋪子,以這樣苛刻的條件根本無法在京城生存,又有嫡出的有意無意的打壓,這些先人們只好忍受著屈辱,賣掉宅子和鋪子從京中遷出,落腳在民風樸實又開銷低的桐城縣。

這一待就是近百年,老一輩的都不在了,只有供奉在祠堂的族譜記載著許多過往,欷吁曾有的榮光。

在這些年間,他們置地蓋屋,用僅有的銀兩改善窘困的生計,而後又因為老祖宗什麼也不會,只會大家做派的鑒寶,索性開了一間當鋪做為營生。

可是不知是時來運轉還是逆天的好運,當鋪剛開沒多久便遭逢連年的天災戰亂,很多逃難逃荒的人家便將家中貴重物品一一典當,以做為一路上躲災避禍的盤纏,因此那兩、三年,李家當鋪收到的典當品可用堆積如山來形容,差一點把他們那一點點資金給拖垮。

但是運氣一來誰也擋不住,就在山窮水盡、準備關門之際,仗打完了,逃難的百姓都回家了,面對滿目瘡痍的家園,大家著手重建災後的城鎮,添物置品填滿家宅。

當初以死當價錢收入的古董、字畫、毛皮、器皿等,一轉手的淨利竟有百倍之數,還一物難求,人人競標。

一夕之間,李家當鋪躍升桐城縣第一當鋪,所典當物品價格實在,轉手賣出也物超所值,眾所夸耀,一時風光無限,晉升為富商行列。

只是這一家子人個個是濫好人,見不得別人受苦,窮苦人家一上門典當,一條破得不能再破的棉被也收,所以當鋪的生意一直持平,賺得不多,只求不虧本。

到了李亞男父親手里時,她家的財產有良田百畝、兩間租給人的鋪子、一間每個月賺兩、三百兩的當鋪,李家一向子嗣稀少,一年收入數千兩夠他們稍微揮霍了。

所以李亞男不須為銀子發愁,自然也不會想到其它生財之道,她只要守著當鋪就有銀子花用,哪犯得著苦著臉找財路,當鋪千金當之無愧,只要別人不來找她麻煩。

一說麻煩,麻煩就來了!

「妹呀!快出來,發生大事了,天大地大的大事!天要塌下來了,你快去阻止呀……」啊!怎麼有水往他臉上潑?

罷穿上榴花繡邊的蓮青色衣裙,李亞男的三千青絲還濕答答的滴著水,她正要拿起擱置在一旁的長方巾拭發,誰知門外傳來急吼吼的喊叫聲,她趕緊將衣襟拉攏,拾起葫蘆瓢舀了一瓢洗澡水往外潑,好讓她光長個子不長腦子的兄長知曉男女大防,她長大了,不再是他三歲大、長著兩排小乳牙的妹妹。

只可惜她這個哥哥長了一顆榆木腦袋,一心只能一用,不能分心,心里掛念著某件事就只記得那件事,其它枝枝節節進不了他的腦子,老實到近乎遲鈍。

「阻止什麼?你沒頭沒腦的胡亂喳呼,誰曉得你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他都十二歲了還這麼不穩重,這個家以後要靠誰?

「妹呀!你怎麼還有閑情逸致照鏡子?咱們家要出大事了,指不定你日後的嫁妝也沒了。」

「什麼大事?」李亞男眉心一蹙,但仍專心把濕發擰吧,身後站的是用干布巾為她擰發的輕霧。

「叔叔他……他要出家當和尚!說什麼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他要在佛前贖罪,以慰亡者。」

李亞男倏地一怔。「爹娘沒阻止嗎?」

「怎麼沒有?爹苦口婆心的勸著,娘抹著淚要叔叔再想想,不能意氣用事,可是叔叔根本不听勸,還說不能一死以謝佳人已是大過,豈能在紅塵俗世中苟活……」當了和尚就不能娶老婆,叔叔這一支的香火就斷了。

又是孫家人,真是陰魂不散,肯定是那一家人又跟叔叔說了什麼,才使得他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又起波瀾。

「跟我來。」

輕霧邊小跑步邊幫主子扎兩條小辮子,還未全干的發絲黑亮如墨,她編得很順手,用粉色發帶系住。

倒是大少爺李明桐高出兩名小泵娘一個頭有余,走起路來卻沒她倆快,兩人都出了小花園往正堂走去,他的腳才跨向月洞門的門坎。

「叔叔,你是六月韭黃割了一茬又一茬,怎麼也不消停,你是想看我們李家因你一人敗了不成?」不說重話不驚醒,非得一棒子敲下,把一堆豬糞的豬腦袋打掃一番。

李茂生萬念俱灰,抖顫著灰白的唇,一句話也不說。

「女兒呀!你來得正好,趕快勸勸你叔叔,他這牛脾氣一犯,真正拉不回來……」實在教人頭疼。

「心肝兒,好好罵醒你叔叔,他真的太胡涂了,和尚能隨便當的嗎?他今天出了這道門,剃光三千煩惱絲,明日準有人指著我鼻頭啐我一臉痰,說我這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叔子,非要把他趕出門,逼他落發為僧……」這才冤。

看到爹娘如獲救星般的走過來,李亞男也想苦笑了,他們兩人加起來都五、六十歲了,居然指望年僅九歲的她來解決這件棘手的事,這對父母也當得太輕松了。

「爹,你去準備一根繩子,娘,你把門閂拿好。」非常時期就必須用非常手段,人都是犯賤的。

「喔,好 !你要繩子做什麼?」家里沒養豬,不然用來綁豬剛剛好。

「女兒,門閂有點重……」她婦道人家拿得沉手。

「叔叔若執意要走出家門,就用繩子綁住他,如果他還是要走,直接用門閂打斷他的腿。」看他還走不走!

夫婦倆一听到女兒這話都傻眼了,對自家人不用這般凶殘吧?

「好話說盡了都不听,那就來狠的,他不是想當和尚嗎?咱們成全他,反正佛祖不會在意座前弟子是瘸子還是半身不遂,他不顧我們的死活想去贖罪,你們還心疼個什麼勁!」孫家簡直是災星,誰沾上誰倒霉,如附骨之蛆一樣令人厭惡。

「亞姊兒,不氣、不氣,叔叔這是有難言之隱……」他也想一家和樂在一起,共同守護李家,可是……

李亞男氣呼呼的鼓著腮幫子,一副小泵娘無理也爭三分的神態。「叔叔有沒有想到我們那一百畝地的糧稅?你是家中唯一的秀才老爺,一旦你入了佛門,十年寒窗苦讀的功名被革了不說,你說靠佃我們農田的佃農要怎麼活,扣去重稅他們還剩下多少糧食?」李亞男動之以情,誘發他的憐憫之心。

「這……」李茂生搔搔臉頰,他倒是沒想那麼長遠。

「還有,當鋪的事你敢交給我爹嗎?要說做散財童子他在行,左手收銀子,右手就施舍出去,他看哪個人不可憐,人家一喊窮就掏銀子。」十足十的大地主,揮金如土。

李德生面上一紅,呵呵干笑。

李茂生的表情多了幾分無奈。

「你再看看我大哥這不成材的樣子,你真的放心一走了之?你若是真敢走,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會好好看著你這個不肖子孫!」

無辜被牽連的李明桐撓著耳傻笑,只要叔叔不走,妹妹說什麼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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