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那種表情,」他拍了下她的肩,「本心跟我稍微提過了,他說你是對研發抱有強烈的向往,才主動請調到這里來,不是嗎?」
天哪,對方把她想像得好偉大。根本不是什麼「對研發抱有強烈的向往」,那只是幌子,實際上「對總監大人抱有不良企圖」才是正解……
她靜了幾秒,心虛地點了頭。
「那就好啦!既然有心向學,一開始無知又怎樣?大家不也都是從零開始慢慢成長?」周柏彥以為自己的開導有了正面的效果,露出了大大的微笑,打鐵趁熱,「你別看何本心那樣,五年前他剛進來這家公司的時候,只會用Max建模,做些簡單的貼圖、光影,可是他只花兩年的時間,就當上了公司里唯一的T.A.D,而且……」
說到這兒,周柏彥還刻意壓低聲量,小聲道︰「相信我,我在這家公司待七年了,見識了不少公司內部的風風雨雨。別的我不敢保證,就這件事情我可以很大聲的說——何本心是靠實力,不像某些主管,都是靠關系坐上去的。」
這話讓蘇鶴璇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苦笑。算了算,轉眼出社會也有半年了,她還不懂什麼叫作「抱大腿文化」嗎?她雖不精明,但也不算笨。
「總之,技術的事情你不用太擔心,我們這兒多的是人可以教你。」周柏彥最後又補上了一句,「你唯一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礙,是何本心。」
這話讓她一陣莫名。她唯一的心理障礙會是何本心?這話是什麼意思?她不懂。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
對方卻給了她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道︰「不急不急,而且就算我說了,你也不見得會信,我想半個月後你就會明白了。」
是她的錯覺嗎?她怎麼覺得周柏彥的眼底帶有一絲雀躍的期待感?
……她突然覺得背後有一股惡寒。
事實證明,根本不需要半個月。
經過了一個禮拜的訓練之後,蘇鶴璇已經學會了一些簡單的3D建模,以及一些幾乎不需要什麼高超技巧的貼圖應用,于是,何本心給了她一張清單。
「這是一些比較簡單的地上物,以後你就先負責這部分。游戲的主體風格,我放在我的共用資料夾,名稱就是專案的名字,你有空參考一下。」
「好。」
「等到你漸漸上軌道了,我再慢慢提高難度,0K?」
「是。」
所謂的「地上物」,通常指的是游戲場景內的裝飾品,單純一點的就例如什麼路樹、花圃、盆栽、垃圾桶、箱子、椅子……沒什麼實質互動功能的物件。
這是一個正式的指派,代表她的能力已經受到一定程度的認可——試著想想,她所構思創建出來的物件,將會出現在某個游戲里,而且還是個上市上架的游戲……光是想像就令蘇鶴璇興奮不已。
不過,正式的指派,意味著煉獄生活的開始。
周一上午,她趁著何本心還沒進會議室之前,趕緊將這幾天努力制作出來的作品上傳,請對方過目。
他點開了其中一個檔案,盯著她精心建制的3D立體花盆,她則是懷抱忐忑不安的心情,想著不知道何大人滿不滿意她這幾天努力下來的成績——
「重做!」
……欸?啥咪?她是不是听錯了什麼?
「呃……」她愣了愣,「什麼意思?」
「就是不用修改了,直接砍掉重做。」他移動了下滑鼠,關閉視窗,沒再多看一眼。
瞬間,她如遭青天霹靂,張口錯愕,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這種話。
雖然她相信自己的作品絕對還有進步的空間,可是、可是……他只看了三秒,就想也沒想地要她回去重做,這會不會太狠心了點?
「那個——」半晌,她吞了下口水,鼓起勇氣問︰「抱歉,請問一下……是哪邊需要調整?」
「全部。」
「……」
「所以我認為重做比較快。」
老天,前一周才建立起來的自信心,在這一秒正式被擊沉了,虧她還相當滿意自己的作品……
唉,算了,誰叫她要在天王的手底下工作,要求高一點也是正常的。
于是她鼻子模模,認命窩回自己的座位,苦思。
幾天後,她再次交上了另一個3D盆栽。她心想,這次總該沒問題了吧?哼哼,這次她動手制作之前,還特地先Google了一張盆栽照來比對,所以她對這個新作品可是信心滿滿。
「重做。」
「欸?!」又重做?「為什麼?」
「風格不對。」他無情地關閉了檔案,再次秒殺她,「不是寫實就一定好,就算只是一個很簡單的物件,你也必須follow專案的主體風格。」
她听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
下午,她又開了一個新的檔案,這回卻不知該從何下手。
翌日,蘇鶴璇起了個大早,提前進了辦公室,希望可以趕在下班前把這個天殺的盆栽給交出去。
媽的,不就是個盆栽而已嗎?到底為什麼這麼難?!
她向來溫順,卻也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
「唷?菜鳥這麼早來啊?」
突然一個聲音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頭看了眼——是江俊博,坐在她隔壁的家伙。
她在背地里都叫他「江苛薄」。
因為他不只是從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就連說話也總是用譏諷、嘲笑的方式。他的存在,會讓她想起之前在營運二處時的同事。
「……早。」她心不甘情不願地打了聲招呼。
「怎麼?一直被退件,就想靠出勤來搶表現嗎?」男人的臉上沒有同情,反倒多了幸災樂禍。
她壓根兒不想理他,但也沒那個本事可以對前輩不理不睬。
「我沒那麼想,我只是想早點來把東西做好而已……」
「還沒放棄呀?」男人眉一挑,悶哼出一聲輕蔑的笑,道︰「我可以告訴你,我從來沒看過誰被退件那麼多次的。你難道不覺得,搞不好你根本就不適合走這一行嗎?」
蘇鶴璇覆在滑鼠上的手掌,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
是,她是菜鳥沒錯。
對,她的確是什麼都不懂。
可是,她很努力、真的很努力,對于所謂的付出,她問心無愧。自從來到了研發處之後,她每天平均睡不到四小時,為的就是能與他們並駕齊驅,難道他們就不能給她多一點點的時間嗎?
「我知道我現在不懂的技術還很多,可是我會努力學。」她鼻一酸,忍著眼淚,為自己辯駁。
「現在才要努力學?」江俊博嗤哼了聲,笑道︰「你知道研發處有多少美術人
員被裁掉嗎?他們每一個人都比你強上十倍!我真不懂何本心在想什麼,寧可不要那些資深的,反倒撿了個廢物回來。」
廢物——這兩個字,狠狠割在她的心上。
為什麼?她始終不懂,為何總是有那種喜歡欺負新人的前輩?是出于善意、想要磨練磨練一下菜鳥的心志,還是根本只是單純想看新人受苦?
視線愈來愈模糊了。不行不行,她不想在這混蛋的面前落淚!蘇鶴璇于是想也沒想地離開了座位,快步走出了辦公室。
「唷?被念了幾句就受不了啦?抗壓性這麼低?」背後仍繼續傳來侮辱人的叫囂。
她躲進了安全門外的樓梯間,一坐上了階梯,埋首在臂彎里大哭。
從前,在營運處受到欺凌時,她還有一個名為「前進研發處」的美夢來支撐著她;如今,她人已經來到了研發處,甚至還是何本心的直屬部下,她卻有一種夢想幻滅的不堪。
她知道這個想法很不好,可她就是忍不住這麼想——也許,她的盆栽根本就沒什麼問題,是何本心故意要她知難而退,其實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將她留在部門里吧?
是啊,這麼想的話,一切都說得通了。
願意面試她,或許只是賣個面子給彩佑姊而已,難怪面試的時候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詭異,他不問她的專業項目,不問她專長是什麼,不問她未來的發展路線,只是閑聊幾句,便草率錄取……
哦,慢著。該不會是因為那天在咖啡廳里大肆抱怨主管、又咒罵同事,于是從此在他心中留下了壞印象?
沒錯,一定是這樣。
可若真是如何,何必錄取她?
思緒至此,她不禁覺得委屈,又想起營運二處的主管。他們都是一個樣,既然討厭她,為什麼不干脆拒絕錄用她就好?何必給了她期望,又要極盡所能地擊垮她?
想著想著,淚水再次撲簌簌地滾落。不行,她哭得太慘了,待會兒眼腫鼻子紅,是該怎麼出去見人?
豈料才剛這麼想而已,下方就傳來腳步聲。
懊死,不會吧?這里是十樓,誰那麼勤奮用雙腳爬了十樓來上班?她慌了,胡亂在臉頰上亂抹了幾把、抹掉濕痕,轉身打算往十一樓「逃」去時——
「蘇鶴璇?」
呃,來不及了。而且,這聲音不就是……
蘇鶴璇用鬼片里的那種經典回頭法,緩緩地、帶著恐懼地回頭。
丙然,是何本心。
「……總監,早。」
長睫上的淚珠,以及布著血絲的紅眼,還有那哭紅的鼻頭,這畫面令何本心有些錯愕。
可他把自己的錯愕藏得很好。
「早。」
只是一聲尋常的問候,然後他拉開安全門,進辦公室里去了,對于眼前的畫面,只字未提、視若無睹,留下蘇鶴璇繼續杵在那兒……她好像是松了一口氣,卻也好像是掉進了十八層地獄。
他那不聞不問的反應是怎麼回事?是看輕她太脆弱嗎?還是對于她這種「動不動就落淚」的行為感到不齒?
心窩,頓時又酸又澀。
她本以為自己的努力會被看見,也天真以為,自己只要願意付出就可以得到他的贊許。
顯然她錯了,原以為是天使的男人,不料竟是戴著面具的惡鬼。
平時,他總是笑臉迎人,說起話來輕聲又溫醇,可沒想到,他待屬下竟是如此冷漠、苛刻,一絲不苟,容不下一丁點兒的瑕疵……
不,不對。她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被打敗?
「簡單來說,研發的過程很無趣,不像你想像中的那麼正面。」
「而且,當你遇到技術瓶頸的時候,不見得投入了時間就能得到解決。」
「最後,我必須聲明,我是一個很嚴格的主管。」
「所以你可以接受這些狀況嗎?」
當初令她夸下海口的自信心,此刻全上哪兒去了?如果區區一個盆栽就能擊潰她,那麼,別人看輕她,也只是剛好而已。
念頭一轉,蘇鶴璇吸了吸鼻水、擦擦眼淚,用力拍了拍臉頰。
「振作!」她呼喝了聲,閉上眼,深呼吸了口氣,告訴自己,「不可以輸、不可以在這里認輸……」
她絕對不會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