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驛官聊了幾句,海瀲兒返回客棧,才剛踏進門,就見一個尖臉的中年婦人來到她的面前。
「海姑娘,你可回來了,主子等你好久了呢。」
海瀲兒往里一看,與正起身的男子對上眼。
「顏大哥?」
「瀲兒,等你好久了。」
「你怎會到這里來?」等她的人叫顏術,兩年前來醫廬求過醫,之後就以報恩的名目出現在她身邊。
「嗯,藥婆婆說你出遠門了,我猜你肯定又來成都縣采買藥材。我想,今年成都的新酒也該釀出來了,正好可以收一批運回西夏。」顏術一身華麗衣袍,自稱是西夏國的販酒商人,每年將西夏及吐蕃的葡萄美酒青稞酒運來中原,再將中原的花雕、竹葉青、燒刀子等運回塞外,從中獲利。
「海姑娘,我家主子找你找得好辛苦,先是去了商山醫廬,見你不在,又連夜快馬加鞭來到成都,成都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們可是一家一家客棧打听過來的,從城東到城西,最後才確定你住在這里,打從到這後,我家主子雙眼一直盯著這大門呢!」那婦人為自己主子叫屈。
「我……」海瀲兒滿臉尷尬和不耐。她又沒要他們等,誰知道他們會來呀。
「麻姑,我跟瀲兒在這里說說話,你回房吧。」見海瀲兒沒有領情的意思,顏術喝退婦人。
麻姑收起尖酸的嘴臉,低垂著頭走了。
「瀲兒,來,坐。」不苟言笑的顏術領著她到客棧大堂,來到他剛坐的木桌,兩人面對面地坐著。
顏術外表大概二十五、六歲,外形粗獷不羈,眉宇之間是藏不住的肅然之氣。
寬廣的厚肩和結實緊繃的肌肉撐得褐色的錦衫緊繃。
「顏大哥,你怎麼會問到這家客棧的?」蜀中商業繁榮,客棧不下百余家,她實在不信顏術會這麼輕易找到她。
「猜到你會來成都,再回想一下你曾住餅的地方,只要依次詢問一遍,要找到你並不難。」
從關中商山追到成都,可想而知這位爺對海瀲兒是多麼有耐心。
「眼下是販酒的好時機,秋收之後,新酒出窖頗多,要收好酒就是此時,而我也要為家師多尋些藥材,咱倆都很忙,你不用費心找我,說不準過幾天,我又跑去上官山莊玩了。再說,我是位瘍醫,救人性命是分內之事,顏大哥真的不必為我過多勞神。」
「瀲兒,我並不覺困擾,你是姑娘家,又孤身一人在外,我希望能好好照顧你,你若有什麼意外,我會不安心的,若以後我又身負重傷,我真不知道該找誰來治我的傷。所以你就甭跟我客氣了。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東西。」顏術拍拍掌,一位小廝連忙捧出一個名貴的木盒子。
又送她東西?以前送過金銀珠寶,今天又是什麼?海瀲兒內心正疑惑,木盒子被打開,顏術拿出里頭的東西抖開,霎時一件閃動著光澤的皮裘在海瀲兒眼前展開。
「這是取自長白山中的紫狐皮毛,眼見冬日將至,給你御寒用。」顏術得意地看著她,似乎覺得她一定會喜歡。
「紫狐皮,哈啾!炳啾!」海瀲兒一听,臉色大變,下一秒她就覺得鼻子奇癢,彷佛有好多只小蚯蚓在里面爬呀爬,接著一連打出好幾個噴嚏。
顏術見她猛打噴嚏,連忙詢問,「瀲兒,你怎麼了?」
「顏大哥,我……我自小對皮毛……哈啾!」
顏術剛武的臉頓時一沉。這可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找來的上等紫狐皮,竟然弄巧成拙。
「叫麻姑收起來。」顏術黑著臉把皮裘丟給小廝,讓他拿走。
東西雖然拿走了,可惜為時n晚,海斂兒鼻子紅了,眼淚也止不住地掉下來。
她捂住臉,不由得暗自嘆息。顏術其實對她不壞,次次送她好東西,而且處處遷就她,不過,他做的事總不得她心,他送那麼多名貴的東西,還不如小扮今天下午的那本書呢。
唉,她又想到小扮了,思及他,就算身體再難受,心頭又變成大晴天,小扮愛笑的眼,她忘不掉呀。
「瀲兒,要不要我去喚大夫?」顏術關切地說道。
「你忘了,我就是大夫,回房用些藥就好了。顏大哥也早點睡,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紫狐皮你自己留著吧。」忍住鼻塞眼淚,海瀲兒對他揚揚手,立即從木凳上跳起身,一溜煙跑回房。
她回到房里,嗅了嗅師傅獨創的紫草油,鼻子才好過了一些。
「看來明天得找個時間偷偷搬去八鳳客棧了。」她是單純,但不表示她很愚笨,兩年了,怎麼也感覺得出顏術的意圖。平心而論,她不討厭顏術,但也談不上喜歡,做普通朋友已是極限。
人跟人之間就是這麼奇妙,她可以跟小扮聊一天都不覺得悶,但是跟顏術說沒兩句話就會感到不耐煩。
揉揉鼻子,海瀲兒吹熄燭火倒頭便睡,一想到明天又能見到小扮,她心里就滿是雀躍。
而另外一側的天字三號房內,顏術英武肅殺的面容被昏黃的燭光照得猙獰。
「主子,我們已經在海瀲兒身邊空耗了兩年,就讓老奴直接把她綁回金國吧。」尖嘴猴腮的麻姑擰眉道。
「這里是大宋國境,就這樣綁了海音音的徒弟,定遠侯一定會收到消息,恐怕你我還沒到達西夏與大宋的邊境,就會被宋軍逮個正著。」顏術冷酷地瞥了麻姑一眼。
他其實並非西夏商人,他全名叫完顏術,是金國壽王世子,此次悄然潛入大宋,預謀將深得海音音真傳的海瀲兒帶回金國,助大軍南侵一臂之力。
「可再耗下去,王爺會……」
「該怎麼做,難道還要你來教本世子不成?」完顏術怒瞪麻姑一眼。
「老奴不敢。」麻姑與眾人都跪了下來。
「滾出去。」
底下的人全靜默無聲地退了出去。
窗欞外幽冷的月色灑落靜室,完顏術深吸口氣。
他希望海瀲兒真正喜歡上自己,心甘情願跟他回到金國,只有如此,她才會毫無保留地將她的瘍醫之術用在金國軍士身上,否則即使抓到海瀲兒,也可能會是魚死網破的局面。
但是兩年的接近,未換來海瀲兒的垂青,反而頻頻出差錯!懊死。
「總有一天,我要你跟我回金國中都。」
晴朗的夜空下,幾顆星子漸漸消失在濃雲之間,只留月兒獨掛樹梢。
扛著身上的粉色布包袱,海瀲兒回身關上房門。
天已大亮,客棧的大公雞大聲啼叫,各房開始傳來哈欠聲、咳嗽聲和交談聲。
「姑娘,要走了?」
「早安,是呀。」路遇客棧伙計,海瀲兒報以笑臉。
苞在伙計身後,海瀲兒走向大廳,準備找掌櫃的結帳,誰知半路又與完顏術不期而遇,一大清早的,完顏術已衣著整齊,滿面精神,像是老早就已經起床了。
「瀲兒這是要去哪里?」
「想換個住處。」她坦白道。
完顏術頷首,扭頭對麻姑說︰「去將我們與瀲兒的房費都結算了,再回去收拾東西,我先陪瀲兒去新住處。」
「是。」麻姑餃命離去。
「顏大哥,這可使不得。」海瀲兒連忙拒絕。
「來,瀲兒請。一切交給麻姑就好,你要同她搶,她會生氣的。」他擋住她的去路,逼著海瀲兒不得不出了客棧的大門。
也罷,有人這麼想替她付錢,她還能說什麼呢?她拉了拉扛在肩上的布包,心一橫,大大方方地跟著顏術上了路。
由于兩人都不知道八鳳客棧的準確位置,只能一邊走一邊問,大約走了兩三里路,縴巧秀美、竹色鮮亮的浣花溪即在眼前,兩人再經路人指點,終于來到八鳳客棧。
來到掌櫃面前,想訂下兩間上房,卻只听掌櫃抱歉地說︰「哎呀,兩位客官真是對不住,今日已經客滿,不過午時會有人退房,不如兩位午時再來問問?」八鳳客棧位于風景如畫的浣花溪畔,客滿是常有的事。
「不必午時再來,我就在這里等,掌櫃,一有空房就來叫我,不管天字房地字房都行。」海瀲兒模出一貫銅錢拍在櫃台上。
一旁的完顏術露出不解的神情。蜀中不乏清雅舒適的客棧,為何獨選這一家?
「好好好,姑娘請到堂里叫些吃食,打發下時間,咱們的早膳很是不錯,有豆卷、荷葉蒸雞、湯面、湯餅、扁食、糯米糕。」
「那就來個豆卷,再來一份扁食吧。」
海瀲兒說完,拿著包袱轉身進入人聲鼎沸的大堂,東瞧瞧西瞧瞧,一邊尋找著空位,一邊希望能看到小扮。
「為什麼一定要住這里?」完顏術湊上前問道。
海瀲兒沒回答他的疑問,而是先找了張靠窗能看見溪景的位置坐下。
完顏術緊盯著海瀲兒,跟她一起入座。
「我听說曇花先生會在這里出現。」她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道。若讓她踫到曇花先生,她一定要求他讓可愛的麒麟復活。一想到可以讓自己最喜歡的角色重新回到《尋墓記》里,她就好開心。
「曇花先生?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位編書騙人的家伙?」一個編故事的人有什麼好見的?完顏術滿心不屑,他雖是異族人,但金國皇族對中原儒術向來心存向往,且皇族子弟多習儒術,在他眼里,中原的四書五經才是好書。
又來了。海瀲兒暗自嘆氣,顏大哥可能這一輩子都不了解讀雜書的樂趣。
「多讀讀四書五經、樂府美詩、楚詞唐詩,陶冶性情比讀那些雜書更有意義。」從小就喜愛中原儒學的完顏術對時下流行的話本很不以為然,對那些精怪話本更是嗤之以鼻。
四書五經?叫她吃下四書五經和讀完四書五經之間,她會選擇吃下四書五經。
那玩意要人命呀,讀不了幾個字,周公爺爺就找她下棋。
「顏大哥,瀲兒真的不愛看四書五經。」
「有時間我送你幾本楚詞樂府,我們一起研讀。慢慢的,你就會發現其中的樂趣。」他希望趁此機會,讓她見識一下自己淵博的學識。
海瀲兒苦著臉望向他。還研讀咧,最後肯定變成睡覺。
同時,二樓雅間里,一只彷佛上等羊脂玉雕出來的掌握住瓷杯,將杯中的茶水送到一張薄唇前。
霍岳庭在一刻前就已經注意到海瀲兒的行蹤,他好整以暇地從高處靜靜看著那張生動的小臉。
她真的來了!他不自覺的唇角勾笑。
可看到海瀲兒身邊的英武男子,他的笑容凝結了,親切好看的眼里滾動著微波,胸內有些不悅的情緒。
「二少爺,今日天未亮,吳興那邊就有動作了,小七已被成都縣令押入大牢。」夜雪手握寶劍,突然出現在屋內,恭恭敬敬地說道。
「官商勾結。」霍岳庭眼楮微眯。
「吳興以為關著的是二少爺,還打算以此向青睚堡要脅,獨佔成都分號。」
「哼,可笑。」說著公事時,他那雙幽深的眸子一直睇著樓下的海瀲兒。
「夜照和夜風都還保護著小七吧?」
「是的。」
「小七這孩子,不知禁不禁得住考驗,我帶著他也快四年了,希望他性子里的狂虐有所消散。」他手下的探子、武士、護衛都是由他自己一手訓練出來,譬如夜雪夜照在六歲左右已受他教。
「夜照也說,小七能不發狂,二少爺的苦心便沒有白費。」
「夜雪,這里有兩封信,你速速送出,一封送到三王爺府,一封送到成都永興軍的張將軍手里。」
「夜雪這就去。」
「別忙,吃點東西再走,不吃早膳可不行。」他可是很善待下人的。
夜雪收起書信,又塞了一個糯米團子在懷里,便無聲地下了樓。
夜雪走後,危險、含著冷笑的眼神睇了睇樓下那名穿褐色錦袍的男子,霍岳庭起身離去。
吳興開始動作,他就有事要做了。
小扮不見了!
那一天,海瀲兒等到申時才拿到八鳳客棧的一間房,她住進來之後便四下尋找,還跑到天字房前轉了轉,卻沒有見到小扮的影。
「瀲兒?你在找誰?」像影子一樣陰魂不散的完顏術疑惑不解。
「沒事。」她才不要把小扮的事告訴他。
「顏大哥,我回房了。」找不到小扮,她頓時沒了精神,連去城外尋藥都提不起興趣。
天亮之後,屋外秋光嫵媚,可海瀲兒坐在窗邊,緊盯天字甲號房的窗戶,一動也不動。
多希望那個人能在對面的窗前出現呀,她真的……好惦記他。
時間在等待中流逝,起初她住在八鳳客棧是為了曇花先生,可是等小扮不見蹤影,她才知道,自己之所以想搬來,是因為他。
「真的……喜歡上了呢。」海瀲兒喃喃地說出這句話。
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她臉不由得紅了,想到小扮的臉,一顆心就評評直跳,但一想到他的不告而別,她心又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