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南分總舵共有三處餃接渤河,各別為東懸、西懸、南懸碼頭,南懸設文書房,專管所有牌牒、文書、通令、人員接待,以及薪餉造冊發放。陸長興此次南下,就是在南懸碼頭這里的文書房召見各分舵主。
泵且不論陸長興在不在此,本來就不該在碼頭聚眾生事,更何況是文書房如此重要的地方?
沈清以此勸誡找他麻煩的幫眾們,卻被一大群男人恥笑,眾人看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名于外頭受了傷、急著回家找母親哭訴的小毛頭一樣,絲毫不把漕幫規矩放在眼里,他只能躲在保他進幫的阿牛身後,雙雙被人逼到河道旁。
「三爺,大家都是為幫里做事的,求你別找阿清麻煩了。」阿牛雙臂大張,護著身後的沈清,一邊注意別失足掉落河道里。
「就是為幫里做事,我才要查查這人是不是帶把的,你知道幫里不收女人,我總不能讓我舅舅難做。」帶頭人稱三爺的男子,是鎮江南分總舵副舵主的外甥。他彈著指甲,狀似無謂,在他麻子臉的映襯下,生生多了幾分惡心。
「阿清四肢細瘦,講話輕得跟鳥啼似的,臉蛋比姑娘家還秀氣,阿牛,你該不會帶了自家媳婦進來蹭糧吧?」
「你別胡說!」阿牛臊紅了一張臉。「阿清是男的,是小時候傷了喉嚨,聲音才沒辦法變粗。」
「我看是傷了吧。」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諢話,引起的笑聲都震動了腳下的木棧板。「剛好哥哥懂點歧黃之術,把褲子月兌了,讓哥哥替你瞧瞧。」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著褐色衣服的男子,搓著下巴,笑得婬穢輕浮,阿牛護著沈清想斜退一步,腳上不知道勾住了什麼東西,居然往前跌去,沈清想拉住他,腳上跟著一滑,反而推了阿牛一把。
阿牛慌得想抓個觸手可及的東西穩住身形,誰知道搭上了褐衣男子的腰帶,硬生生把他褲子扯下來。
沈清閉眼,撇過頭去,仿佛看到什麼髒東西。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阿牛連忙站起來賠不是,雙手慌亂地揮著,這下才看到對方的腰帶還在自己手里。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這個還你!」
沈清癟嘴將笑意吞入月復中,拉著阿牛就往後退,看他還傻傻地握著那條腰帶,便一把奪下,扔到褐衣男子跟前。
「我殺了你們!」褐衣男子提著褲子,雙眼赤紅地朝他們兩人沖撞過來。
「阿牛小心!」沈清猛地將阿牛往後扯,想避開危險,卻挨不住阿牛後倒的重量,兩人前後跌坐在地,沈清倒下時來不及收回的雙腳恰好踢中褐衣男子的膝蓋,一絆,就把他絆進河道里了。
「好你個小畜生,居然不把我三爺放在眼里!」他氣急敗壞地啐了口唾沫,右手往前一揮。「來人,給我打!他們沒死,你們也別想待在漕幫!」
三爺身後的幫眾一擁而上,正當沈清走投無路、想帶阿牛跳河道逃生時,一記皮鞭抽中了跑在最前頭幫眾的小腿上,血淋淋的開口讓他吃疼地倒了下來,接著兩、三個小腿也是皮開肉綻,沒人敢動了。
沈清訝異地抬起頭,看著由文書房方向走來的三名男子,個個高頭大馬,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漢子,特別是中間那名執鞭男子,氣度尤為不凡。
他躲在阿牛身後,偷偷觀察,那名男子不論身長、體格,甚至是長相,皆是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見他濃眉斜飛入鬢,瞳眸幽深如海中蛟龍,一舉一動,皆有難以言喻的霸氣。鼻若懸膽,薄唇如葉,輪廓凌厲鮮明,一身赤色勁裝,身後披風飄揚,長發攏成一束,以碧玉銀扣固定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宛如站在山巔俯視眾人的王者。
「誰敢壞我三爺的好事?」他氣沖沖地回頭,見三人有些面熟,一時又喊不出名字,加上沖上腦門的憤恨已經燒壞了理智,不及細想就指著他們大罵。「你們是誰?膽敢在漕幫撒野?」
「老大,他居然說你在漕幫撒野耶!」駱冰像听見什麼笑話似的,笑得前俯後仰。「就算你想在漕幫撒尿,也——痛!扮,你干麼打我?」
「不準對幫——」駱雨正要道出「幫主」二字,陸長興先一步抬手制止他。
「漕幫鎮江南分總舵什麼時候有三爺這號人物了?」他卷起長鞭,掛回腰際,好整以暇地看著自稱三爺的男人。
「你新來的?居然不知道我三爺何許人也?」他以拇指比著自己的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完全不把陸長興放在眼里。
「說出來嚇死你,我是鎮江南分總舵副舵主陳昌銘的外甥林正南,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還不快給我跪下!」
「陳昌銘的外甥?」陸長興大笑一聲,像在看跳梁小丑。他大手一揮。「駱雨,去叫陳昌銘給我爬過來。」
「是!」駱雨領命,幾個步伐就不見人影。
「你……你到底是誰?」以往報出舅舅的名號,就能喝退一群幫眾,連其他分舵的舵主都要賣他幾分面子,無往不利的法寶卻在這人面前失了效,林正南的臉上難免浮現了些許慌亂。
「不急,等會兒你就知道了。」陸長興朝他笑了笑,好奇的幫眾越圍越多,仿佛這里有船下貨一樣。
沈清見他連陳昌銘都不放在眼里,心里已有計較,他不是總舵主,便是幫主。以他對漕幫的了解,總舵主已是五十開外的男子,這點可以剔除,至于幫主,也就是現任的漕運使,似乎連而立之年都還不到,如此一來就對得上號了。
他沒想到區區一件小事就引個大人物出來,還是最大的,但願林正南狐假虎威,敗亂漕幫風氣的事,足以讓這人忽略了事情起因,別注意到他跟阿牛才好。
不過人生就是怕什麼來什麼。
「你們兩個,過來。」陸長興朝他們招手,所有人的目光立馬集中在他們身上,沈清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陸長興看阿牛雙眼清澈,態度坦然,倒沒有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反觀沈清,縮手縮腳,從頭到尾頭都低低的,目光完全不敢跟他對上,甚至半躲在阿牛後面,想藉此隱藏自己。
「何事嚴重到要喊打喊殺的?仔細說來。」這句話,陸長興是看著沈清說的。
他知道有些人見了他會怕、會躲,不過這人明顯是刻意回避他,通常這種人,暗地里都是藏著小心思的,要仔細對付。
「就我跟阿清在碼頭下貨,三爺見阿清臉生,就叫我們給他錢。我錢都給阿娘看病了,一毛不剩,阿清才來第一天,還沒領到工錢,根本沒錢給三爺抽人頭稅,三爺就說阿清長得像個姑娘,講話又細,說不定是姑娘家假扮的,要阿清當眾月兌衣服,如果他們看得開心,就免了阿清這個月的人頭稅。」阿牛個性憨厚,在不知道陸長興的身分下,就把前因後果鉅細靡遺地交代出來,完全沒想過此舉會不會得罪林正南。
「阿牛哥——」沈清本來想暗示他幾句,一抬頭就對上陸長興滿是打量的目光,嚇得他趕緊低下頭去。
「漕幫什麼時候對幫眾抽人頭稅了?」駱冰氣不過,要不是陸長興伸手攔著,早就沖上去暴打林正南一頓了。「老大,為什麼不讓我揍他?這口氣我真的吞不下去!」
「林昌銘是老人了,總要給他機會解釋清楚。你把人栓在眼皮子底下,別讓他跑了就成。」陸長興露齒一笑,駱冰氣焰馬上消了下去。
老大說要給林昌銘機會解釋,不過是要他在眾人面前承認錯誤,一舉將他們甥舅打入地獄,他當然坐等好戲。
陸長興看了眼臉色發白的林正南,還有他的狐黨,笑容越發諷刺,不過眼下他最感興趣的,還是這個弱不禁風,卻滿身疑點的小伙子。「你叫阿清?全名呢?」
「沈清。」他不敢抬頭,全程盯著他的腳尖看,刻意壓低的嗓音依舊娟秀。
「心虛什麼?怕我吃了你?」陸長興冷不防地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顎,將他整張臉抬了起來。
沈清雙眼圓瞪地看著陸長興,心跳如擂鼓,卻不敢逃避。
人已經捏在他手上,這時候更不能輕舉妄動。他是一幫之主,為了漕幫,果斷地捏死一個可疑的人,都好過一時疏失害死一百個人。
陸長興眯起眼,仔細地看著這副突然撞進他眼里的容貌,臉上雖然有些髒污,但掩不去五官天生的細致,黛眉如掃、眼含秋波,秀鼻直挺且唇色映紅,故作鎮定的神色透出一股不服輸的倔強,又為他的容貌增添了幾分色彩。
他不是沒見過男生女相的人,但條件遠不如他,難怪同是男子,也有人趕著戲弄,說不定哪天為他大打出手都有。
陸長興以拇指摩挲他的臉蛋,見他眼底防備更甚,不禁揚起嘴角,惋惜地說︰「女敕得跟豆腐似的,可惜長在一個男人身上。」
沈清嚇得倒退一步,陸長興的手卻還捏在他的下顎,不肯松開。
「老大,你——」駱冰拚命眨眼,以為自己眼花了,才看到陸長興對個男的不規矩,就算他長得再像女的,他還是個男的啊!
難道老大近三十還不娶妻就是好這口?!
「不要欺負阿清!」阿牛見狀,牛脾氣又上來了,沖上前去想扯開陸長興的手,卻在快要踫上之前,撲了個空。
就在沈清跟阿牛都對陸長興有些松懈的同時,他突然反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下沈清蓋過脖子的衣襟。
一道寸長,兩指寬的粗疤就切過他的脖間。
「這是?」陸長興眯起眼,以指撫上這道疤。
「小時候貪玩,讓樹枝劃傷的,沒想到長大後卻長不出喉結,聲音也變不了。」沈清斂下雙目,現在脖子扣在對方手里,他只能忍一時,以求風平浪靜。
「沒刺穿你的喉嚨還真是命大,不過聲音變不了?怎麼連個子都長不了?」漕幫不納十六歲以下的男丁,就算缺人,偷偷放行,也要長得像十六歲。
「家里窮,時常吃不上飯,個子才抽不高,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被笑話像個小娘子了,不過我力氣不小,搬貨、清淤、鑿泉都不成問題,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是嗎?我——」陸長興還想多問幾句,就讓一道哭聲砸了。
「求幫主開恩!」哭聲自圍觀的人群後方傳了過來,不久人群自動自發讓出條路,就在眾人竊竊私語地議論中,爬進一名中年男子,神色惶恐、頭發凌亂。
「舅舅!」林正南看到血親舅舅真的一路爬了過來,又听他喊陸長興幫主,雙腿一時發軟,跪了下去,雙手連撐地的力氣都沒有。「幫、幫主。」
阿牛跟圍觀的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鬧事的那群人,個個都跟林正南一樣跪了下去,方才落水的那名褐衣男子才被人救起來,走回原地,驚魂未定之際就得知這則消息,當場昏死,反觀沈清,表情倒是未變幾分。
陸長興見狀挑眉,更確信沈清這人不如表面上簡單,不過要處理他也得等手邊的事發落完畢,便松開箝制他的手,轉過頭看著駱雨,皺眉道︰「未免晚了些。」
「用爬的,總比走路耗時。」他一看到陳昌銘就叫他跪下,嚇得連南分總舵主都跟他們一塊兒過來了。
「陳昌銘,你外甥在這里自稱三爺,還向幫眾抽人頭稅,動輒打殺,甚至要本幫主向他下跪。」他指著幾欲昏死的林正南,笑著詢問︰「你跟我說說,怎麼教出如此大器的外甥,比我還要威風,是不是再過幾年,我就要騰幫主的位置給他坐,雙手奉上漕運使的官印了?」
「不、不敢,幫主,這……這其中必有誤會,沒有人頭稅的,沒有,決計沒有!」陳昌銘連忙搖手,看向林正南的眼神,都能將他射穿個十七、八遍了。
陸長興隨便指個幫眾問︰「人頭稅抽多少錢?」
「七百文。」被點上的幫眾抖著回話,心里卻是暗喜能見到陳昌銘甥舅遭殃。
陸長興又點了幾個,三百文到一兩銀子都有,長相越秀氣的,抽得越少。他眯起眼,十分不悅。「吃相真難看。」
難怪沈清不依,還叫囂著要月兌他的褲子,是把漕幫當成供人取樂的小倌館了?
「懇請幫主開恩,我以後一定嚴加管教,絕對不會再出這等事!」陳昌銘爬到林正南旁邊,一把將他的頭壓到地上。
「請幫主開恩!」林正南哭著求情,聲音破碎。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也跟了我外祖父好些年,都哭著求我了,我怎麼能不答應呢?」陸長興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有不信的,有震驚的,有暗暗鄙視的,更有松了一口氣的,沈清也在這里微微變了臉色。
他笑了出聲。「可惜我就是答應不下來,怎麼辦?」
所有人的表情在這瞬間都僵住了,沈清更是月復誹了幾把。
「漕幫什麼地方?容你歪瓜裂棗都往幫里倒?還敢私下抽稅、中飽私囊?!不只陳昌銘,連張一強你都難逃干系!」陸長興指著南分總舵主,目色一凜,嚇得他雙膝跪地,頭也不敢抬。
「駱雨、駱冰,听我號令,陳昌銘奪副舵主,張一強降副舵主,駱雨暫代南分總舵主一職。一干人等監送理刑司,記得跟主事打聲招呼,我們很缺勞役。」
充作勞役,這下沒有三、五年是放不回來了。
「還有,陳昌銘、林正南在幫中的親戚、作保進來的人,全送到魏水河段清淤,若不願意,多發一月月錢,全散了。」
「是。」駱家兄弟抱拳領命,正要把人按到理刑司時,陸長興又開口了。
「別急,先讓他們跪著爬鎮江分舵一圈再走。」罪犯游街,不就是要民眾看看作惡的下場嗎?他十分樂意效仿。
爬完膝蓋都壞了,往後天氣變化,可有他們受的。沈清偷偷看了陸長興一眼,這人一出手,就是打蛇打七寸,而且還是用力的打。
陳昌銘、林正南跟他的狐群狗黨在眾人的嘲笑與指責聲中,先繞南懸碼頭。
陸長興眼一掃,正巧看見拍膝站起,一臉死灰的張一強,就指著還在不遠前的陳昌銘,皺眉道︰「你也一起去。」
「這……」爬完他臉面何在?張一強真想跳漕河一了百了,但掙扎過後,還是爬了。
沈清有些吃驚,他居然用這種羞辱的方式懲罰張一強的包庇,如果陸長興治下手法如此強硬不饒人,不可能在漕幫里一點風聲都沒有,難道他上任的這幾年一直都在忍,眼下他已經準備後手可以開始挖爛根了?
這男人能忍,手法又狠,如果落到他手里……沈清打了個寒顫,不敢細想。
「至于你——」結果陸長興馬上把話題繞回他身上。「你實在不適合在碼頭工作,長得太惹眼了。」
「請幫主不要趕我走。」沈清立馬跪下,雙手伏地。他雖然怕陸長興,不代表他想失去漕幫的工作。
「你沒犯什麼錯,說起來你是受委屈的那頭,只是……」陸長興擰眉沉思,左右看了眼沈清,問︰「除非你識字、會書寫,我還能另外安排個文職給你。」
「這些小人會的!」沈清大聲回應,真怕陸長興大手一揮,就決定了他的命運。「幫主盡可考考我!」
「你真愛人考你。」陸長興失笑,像是挺滿意他的答覆,就決定把他留了下來,揮袍轉身。「明早到船房來,我讓駱雨找個位置安插你。」
「謝幫主。」沈清背部汗濕,將身體俯得更低。
陸長興走遠了之後,又回過頭來,遙望著碼頭這邊的情形。
沈清跟阿牛站在一塊兒說話。他眼力不錯,雖然讀不到兩人唇語,神色倒是一覽無遺。阿牛表情得意,指著跪爬那行人,像是樂見他們的下場似的,偶爾揮舞著拳頭表達未解的怒意,至于沈清,平靜得不像經歷過一場風波。
真是個有趣的家伙,就不知道混進漕幫里有什麼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