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雨過後,陽光再次普照大地。
將辛苦排隊買來的演唱會門票交給客戶後,韋招男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冰箱里拿出一罐礦泉水猛灌,然後再湊到母親身邊撒嬌。
「媽,我肚子好餓,你早餐做好了沒?」
「早就煮好了,你清晨就出去幫人買票,肚子餓了怎麼不先在外頭吃?」
「外面的東西哪有你煮的好吃?我當然是回來吃啊。」韋招男嘴巴甜得很,邊說還邊從包包里拿出一迭觀光廣告放到櫃台上。「對了,听說今年到日本玩有折扣耶,我們出國玩好不好?」
「這怎麼行,你賺錢那麼辛苦,應該把錢存著,何況雜貨店也需要人顧,我們要是不在,鄰居到哪里買東西?」常月娥慈愛地笑著,哪里不知道女兒的孝心,所以才更不想浪費女兒的辛苦錢。
當年丈夫離家出走,她因身體孱弱無力工作賺錢,這些年來全靠女兒辛苦撐著這個家,她對女兒是滿心愧疚,卻也是滿心驕傲。
以招男的聰明才智,若能把大學讀完一定有更好的發展,偏偏卻為了照顧她,和償還丈夫留下的大筆債務整天忙碌奔波。八年過去了,債務雖然只差一點就要還清了,但女兒的青春也幾乎消耗殆盡……
「賺錢就是拿來花的,何況我已經和許女乃女乃說過了,她很樂意幫忙顧店,你身體好不容易好了些,看在我這些年辛苦賺錢的分上,就當作是犒賞我,陪我出國散心嘍,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出過國耶。」韋招男咧嘴一笑,早已做足準備。
「別麻煩許女乃女乃了,我一把老骨頭哪里比得上你們年輕人的體力,你怎麼不找朋友陪?」
「唉唷,她們忙著談戀愛哪有時間陪我,再說我比較想跟你一起出國啊,你就陪我去啦!好嘛、好嘛∼∼」韋招男挽著母親的手,蹭得常月娥幾乎招架不住。
就在她們母女情深時,村內的包租公——雄伯興沖沖跑進雜貨店。
「韋太太!天大的好消息……咦,招男你回來啦?正好正好,我跟你們說,我們大埔鄉終于有醫生啦!」
「真的假的!有人要來大埔鄉開診所嗎?」韋招男立刻站直身體,對這件事很重視。
大埔鄉是個偏遠小鄉,因為人口不多、經濟活動不佳,根本沒有醫院診所願意進駐,偏偏鄉里大多是體弱多病的老人,每次就醫都得跑到鄰鄉,相當不便,若是有人願意到大埔鄉開診所,絕對是一大福音。
「不是,是又有醫生到衛生所赴任啦!」雄伯興高采烈的大聲回答,雖然年屆七十,卻是聲若洪鐘、精神奕奕。
「原來是衛生所的醫生……」一听見答案,韋招男立刻垮下臉來。「那有什麼好高興的,反正那些被指派來的醫生都只向往大城市,根本沒有人願意留下來,不到幾個月就會想辦法調走,這哪里算好消息……」
「不不不,這次的醫生不一樣。」雄伯斬釘截鐵的掛保證。「剛剛我到鄉長家也以為那醫生只想租幾個月的房子,誰知他卻一口氣跟我簽了一年約,還把租金一次付清,看來是真的想待下來。」
「這麼听來那位醫生倒是很有誠意。」常月娥也听出興趣,不禁開口多問了幾句︰「那醫生是哪里人啊?叫什麼名字,結婚了嗎?」
「听鄉長說是台北人,三十三歲還沒娶某,名字取得可好了,叫做行大運,之前一直待在台北的大醫院。」雄伯有問有答。
「大醫院待得好好的,干嘛跑到我們這種山區偏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韋招男不以為然地回道,堅信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我一開始也覺得奇怪,所以簽約時故意問了幾句,才知道那醫生原來是因為未婚妻劈腿他同事,才會離開台北。」雄伯轉頭看了看周遭,確定沒人,才壓低聲音小聲道︰「听說他的未婚妻還是院長的女兒,因為事情鬧得很大,院長很丟臉,他才自動離開的。」
「原來如此。」常月娥恍然大悟,不禁同情起那名被人劈腿的醫生。
就算原來的醫院待不下去,也沒道理跑來當衛生所的醫生啊,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位醫生會在這里待多久還是個未知數,個中原因她也懶得理會,她只希望他有良心一點,為鄉民看病時能夠多用心。
「總之昨晚那醫生借住在鄉長家,鄉長和他聊了一晚,對他贊不絕口,我們大埔鄉這下子終于出運啦!」雄伯開心極了,恨不得將這個好消息傳給全村莊的人知道,只是才剛走出雜貨店,卻想起自己是來八卦兼買醬油的,因此又快步折回來拿了瓶醬油。
韋招男正好拿出手機檢視接下來的工作事項,雄伯在掏錢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禁大笑起來。
「對了,說到那位年輕醫生,許家小慧今早倒是鬧了一個大笑話,她一看見那醫生,竟然指著人家大叫更生人,還一直說他剛出獄,也不知道她怎麼了,鬧得她女乃女乃很歹勢,連連和醫生賠不是。」
韋招男停下看手機的動作,秀眉微挑抬起頭。
「小慧說那人是更生人?」
「是啊,行醫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說他是大明星我還信,怎麼可能是更生人,許家小慧這大學真是越讀越回去了。」雄伯哈哈大笑,邊說邊掏出兩百元交給櫃台後方的常月娥。
「好啊!那個人果然是在唬爛。」韋招男忍不住輕哼,總算明白那新上任的衛生所醫生是哪位了,雖然昨天是她自願送傘,但憑她的嘴上功夫,那把舊傘至少也能賣個一百五十元,就算出借起碼也能賺到五十元。
她不在乎被騙,只在乎一百五十元的愛心就這樣白白浪費了,偏偏她韋招男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不錙銖必較實在不是她的作風——
靈活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韋招男露出一抹狡獪的笑容。
趁她現在有空,不如就去會會那新赴任的醫生,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像雄伯說的那麼好,順便想辦法「拗」點錢回來。
常月娥和雄伯不明所以的轉頭看著她。
「媽,我先出去一下。」韋招男收起手機,興沖沖的沖出雜貨店。
「咦?」常月娥顧不得找錢,立刻站起來。「你早餐還沒吃,又要去哪里?」
「喔,去賺錢啦!」她扔下一句,便消失在自家門口。
適逢四天連假,衛生所雖然不開放,自己赴任的日期也未到,但行大運還是和鄉長借了鑰匙到衛生所看了一下。
大埔鄉是個山區偏鄉,五個村的人口加起來還不到四千,就算人口最密集的大埔村也只有一千三百人,足以稱得上是個好山好水好無聊的地方。
歷任被指派而來的醫生都不願意久待,在他赴任之前,這間位在大埔村的衛生所已經空懸了半年多,使得大埔鄉民就醫非常不便。但鄉公所和鄉長並沒有因此忽略衛生所,不但在衛生所周遭栽植著美麗花草,就連室內也保持得相當干淨,雖然還不到一塵不染的地步,但看得出來有人定期打掃。
這里的鄉民就和這里的風景一樣,簡單開闊、淳樸美麗,雖然有些熱情雞婆,卻非常純真善良,心里在想什麼更是一目了然。
雖然見到的村民還不多,但他知道在這里絕對不需要爾虞我詐,更不需要戒備謹慎。在他厭倦了派系斗爭之後,也許這樣單純和樂的鄉下生活才是最適合的歸屬。
也許更久之前,他就該看破名利,遠離那復雜浮夸的世界……
看著藥櫃里一應俱全的藥品,正當行大運打算檢查藥品是否過期時,一抹縴柔身影突然闖進衛生所。
「先生請問要搭車嗎?只要不出大埔鄉的範圍,我只收兩百元喔。」韋招男雙手環胸站在領藥室門外,雖然滿臉笑意,卻看得出不懷好意。
行大運微微挑眉,看著有過一面之緣的韋招男,沒有任何意外,只是泰然自若的打開藥櫃。
「不用了,我已經抵達目的地了。」
「我知道,你是新上任的衛生所醫生嘛,你沒錢搭車,倒是有錢給雄伯一年的房租,真是慷慨。」她話中有話,笑得略微挑釁。
看來這女人什麼都知道了,沒想到大埔村人口不多,消息倒是傳得快。
眼看謊言被識破,行大運仍是一臉雲淡風輕,沒有絲毫的心虛愧疚。
「雄伯出租的房子讓我很滿意。」他實話實說。
「所以你對我的小發財車不滿意嘍?」
「你的車只限乘兩人,原本就不該超載。」他拿下一罐藥,低頭檢視上頭的保存期限,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更別說你開的價一點也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了,只要是觀光客我一律都開這個價,導覽加車資兩百元算便宜了好不好?」她說得理直氣壯。「不過我不是來爭論這個的,借傘一次五十元,拿來。」她伸出手,把手心攤到他面前,決定開門見山。
「什麼傘?」
「當然是我昨天借你的那把傘,說謊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不過既然你不是更生人,那就當那把傘是借你的,借傘一次五十元,當然你想要用買的也可以,一百五十元,不二價。」她手伸得更長,一副精明市儈的模樣。
行大運哭笑不得,萬萬沒想到她竟會要錢要得這麼理直氣壯,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昨天明明是她主動把傘塞到他手中的。
「我以為那把傘是你的愛心。」他轉開藥罐,一邊分神和她抬杠。
「是愛心哪,但前提是你沒說謊。」她笑開了,一點也不在乎他人看法。
錢或許不是萬能,但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為了提早還清父親留下的債務,她是當省則省、能賺就賺,就算是一百五十元也很重要。
「我是說謊,但我可沒逼你把雨傘送給我。」確定藥罐內容無誤,他才又把罐蓋旋好。「何況是你‘主動’把傘塞到我手中的。」
韋招男一窒,嘴巴上卻不肯認輸。「那還不是因為你用‘謊話’誤導我。」
「所以你都是這樣?」他勾唇一笑。
「什麼?」
「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他加深笑意,明明是張軒朗英俊的笑臉,卻讓韋招男很火大。
她敢對天發誓,她真的在他眼里看到嘲諷了!
這男人只差沒把「你是白痴嗎」說出口。
雖然氣惱,但她卻強迫自己保持微笑,賺錢這種事只要意志不夠堅定,那就輸了,就好像面對愛殺價的客人,一定要比對方更難纏才能談成生意。
于是她笑意盈盈的跨進領藥室,卻沒注意到門邊有張椅子,更沒注意到那張椅子缺了根椅腳,她的腳尖不過才輕輕掃過,椅子立刻歪倒撞上一旁鐵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