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空流,幾時休?
唐謙君支額坐在桌案前,怔怔望著娟秀的字跡。
他知道無言所留,是出自江城子的詞句,而兩短句上頭,亦各有一短句,因此整句貫穿起來是——
人不見,水空流;恨悠悠,幾時休?
他閉上眼,慨然長嘆。
無言,她就像空流水,漂蕩來去,無休止之時?留給他的,卻只是一個「不」字,和不見人的悠悠之恨?
她刻意缺了那兩句,是不希望他有不見人之悠恨吧?
無言……你又何苦要走?
就算不願嫁他為妻,她依然可以留下來,不再當個漂流無依的空流水啊!他不會強求的,難道她不明白?
若早知他的開口會造成她的離去、他的遺恨,他寧願一輩子,什麼也不說,只要靜靜的成為她停下腳步的灣口,讓她依靠,也同時依靠著她……
「謙兒……」唐母捧了碗粥進房來,「吃點東西吧,這是娘用雞骨熬了許久的粥呢。」
唐謙君強牽起一抹淡笑,「娘,我還不餓,放著吧,晚點再吃。」
「涼了就不好吃了。」唐母將粥放在他面前,「多少吃一點。你最近吃得少,人都瘦了一大圈呢!」
「有嗎?」他撫撫自己的臉。「還好啊。」他認為。
「什麼還好!」唐母瞪他一眼,側眼瞥見那攤在桌上的字。
「又在想無言了?」
他不語,低頭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起粥來。
「唉……」想到無言,唐母亦是一陣嘖嘆,「算算時間,無言都離開大半個月了,也真不知道這丫頭心里在想些什麼,就算嫌你不夠好,也可以留下來當我女兒……」
「娘,別說了。」唐謙君放下湯匙,收起無言留下的字紙。
「謙兒,既然無言對你沒那個意思,你就別再為她牽腸掛肚了,趕明兒娘上王大娘那兒……」
「娘……」他回身無奈的喊了聲,「我沒事的。」
只是還不能接受無言的突然離去,當然更不可能有精神去應付王大娘那張媒人嘴。
「還說沒事!你知道你這大半個月來像個什麼樣嗎?」
像什麼樣?他還不是每天擺攤、吃飯、睡覺?
「就像剛才那樣,整個人痴痴傻傻的,好像無言一走,連你的魂都給帶走了似的。」
痴傻?有那麼嚴重嗎?他啞然失笑。
「娘,沒那回事,我剛才只是想到,再過一個月就要過年了……」不知道無言會在哪過年?有沒有人陪著她過年?
「是啊,就要過年了……」唐母感慨的望向窗外昨夜開始下起的紛紛飛雪,「如果無言能一起過年,那該多好!」
唐謙君勾唇笑著。
娘只會說他,她自個兒不也是想念無言想念得慌?
「謙兒,如果……」
見唐母話開了個頭,卻半晌不見下文,唐謙君偏頭望著娘親。「娘?」
「不,沒什麼。」唐母搖搖頭,「粥涼了,快吃吧!」
她還是決定不告訴兒子,最近每天清晨起來,家中的米缸、水缸總是滿的,升火的木柴也總是堆得高高的,偶爾廚房里還會多了些魚肉……
是無言吧?也許無言就躲在不遠處,默默在幫他們的忙。
這淡漠不語的丫頭,人都離開了,還不忘暗暗關心這個收留了她大半年的家……真是知恩乖巧得令人心疼!
只是她為了不嫁謙兒而離開,就算告訴了謙兒,真將她給找了回來又如何?當然,謙兒絕對不會再要求她下嫁,但日日對著她,謙兒還會有心另覓良緣嗎?
唉,無言還是不要回來得好!
無言……大娘雖然心疼你,但為了謙兒的終身幸福著想,大娘只好對不起你了。
唐謙君撥著碗中的粥,雙眼卻若有所思的盯著窗樓上的些許積雪。
「娘,我想明年進京去參加秋試。」他忽然說。
「呃?好啊!」唐母微訝,但卻是欣喜的。
先前向他提過多少回,要他入京去考個功名,但他總是以時候未到而淡然帶過。
如今他主動提及,唐母如何能不歡欣?
「可是娘你……」怕娘無人陪伴,是他猶豫多年未赴京考試的主要原因。
「哎,你不用擔心娘!」唐母拍拍兒子,「你進京趕考,這一來、一回也要不了幾個月,娘還身強體健得很呢,有什麼好放心不下的?」
「可是……」
「別可是了!男兒志在四方,你盡避去考個狀元回來給娘看,別為了娘而絆住了你的前程,你不在的時間,娘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無言依然會默默幫她的……不是嗎?
唐謙君凝望著娘半晌,隨後淺淺一笑。
「希望孩兒不會讓娘失望。」
既然決定入京赴試,唐謙君白日依然上街擺攤,但夜里看書的時間則增長了許多。
這兩天雖然已不再下雪,但冬夜寒凍依舊。
他放下手中的書本,搓了搓微僵的雙手,雙眼又下意識的投向微星稀疏的窗外天際。
無言……不知她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有沒有凍著了?夜里沒握著他的手入睡,是否仍為惡夢所纏?
唉,積習難改!他苦笑了下。
已經習慣性在自己餓時,先想著讓她吃飽;自己冷時,先想著讓她別凍著;天下起雨,先為她找地方躲;路不平坦,先提醒她知道閃避……
他喝口自己沏的茶,只覺苦澀難入口,他怔忡的放下茶杯,輕嘆了聲。
唉……他也還是習慣了喝她為他沏的茶啊!
沿用了大半年的習慣,一時之間實在很難戒除。
他起身欲將窗關上,擋去陣陣吹襲而入的寒風,此時,一抹暗香隱隱沁入他的鼻端。
哪來的香味?記得家中四周不曾栽種寒冬開綻的花木啊?
他探首四尋香氣來源,而桌案上的油燈卻忽然熄滅,讓整室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是風將燈火給吹滅了吧?
藉著依稀不明的星光,他勉強辨識著屋內擺設的所在,搜尋著打火石子。
有人在屋內?!
已經被無言的無聲無息磨練得感覺極為敏銳的他,立刻順著感覺偏頭望向房門處。
丙然在黑暗中,隱約看見一個應是女子的身影佇立在那里。
「無言?」如此無聲無息,除她之外,唐謙君不作第二人想。
「唐公子……要讓您失望了。」那女子聲軟嬌柔,清甜沁耳,且語調抑揚,不似無言應有的淡漠——雖然他也只听過無言一次的夢話,和她的一個「不」字。
不是無言……他心頭很是悵然。
「姑娘是何人?又為何夜半來此?」他問。
「小女子與唐公子有短暫的宿世姻緣,今夜特來成此姻緣,但既是短暫,唐公子就不需過問小女子的名和姓了。」
宿世姻緣?!什麼跟什麼!那女子所說的,簡直是鄉野傳奇故事里的對話!
唐謙君愕然,但心里更想笑。
是他墮入夢境而不自知,還是這女子頭腦有問題?
但無論如何,他絕對不相信他真是遇上傳奇中什麼仙狐之流化身為美人,獻身于窮白書生那類的奇幻故事。
子不語怪力亂神,不是嗎?
他笑著搖頭,「這位姑娘,鄉野傳奇故事不要听太多,你請回吧。」
那女子沉吟了半晌,又緩緩向唐謙君走來。
「姑娘,請留步!」他後退幾步,撞倒了身後書架,連忙出言阻止︰「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極為不妥,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女子不為所動,反倒是在他面前的三步之地停了下來,跟著是一陣寬衣解帶的細微聲。
「姑娘你!」意識到那女子正在做些什麼,唐謙君駭得面酣耳熱,連頭腦都忽覺一陣暈眩,幾乎要站不住腳。
「小女子別無所求,只求唐公子成全……」那女子幽幽地說完,便投入唐謙君的懷中。
「別……」他伸手欲推開欺上懷的女子,但在觸及她光果的雙肩之後,又駭然收手。
「姑娘,請自重!」怎麼他覺得全身不住發熱,頭也愈來愈暈了?
「別拒絕我……」那女子輕昵般的說完,便將她柔軟的唇印上他的,光果如凝脂的雙臂也環上他的頸,整個不著寸褸的身子緊偎貼向他。
霎時,他只覺得腦中一片轟然,所有思考能力全然消散無蹤,整個人像是忽高忽低的飛著,不覺今夕何夕、此身何身……
在一陣欲裂的頭痛中醒來,愕然發現日已近晌午。
他怎麼會睡得如此晚?唐謙君掙扎起身,只覺得暈眩難當。
是昨兒個夜里風大,受了風寒……嗯?他陡然憶起,昨夜好像發生了些事……他望向桌案的燭台,那混亂的記憶一點點清晰了起來……
嗄?!昨夜的女子……是真?是夢?!
他望著自己單衣在身,再望著那應該被撞倒的書架仍安然矗立,一切都像往日般的正常,所以……是作夢吧?
只是那夢境真實得可怕,夢中女子嬌軟的身軀與他火熱糾纏的觸感,還有最熾熱的當下,女子在他胸前細細啃咬著的微痛,一切都那麼的真實……
真是,都二十好幾了,才在作春夢!他赧然的甩甩頭。
「謙兒,你醒了?」唐母不知何時自門外踏入,嚇了他一跳。他歉然的望向娘,「娘,不好意思,我睡遲了,你怎麼不喚醒我?」
「娘喚了,但你睡得沉,怎麼也喚不醒。」
唐母伸手貼向兒子的額前探了探,「怎麼?是不是夜里看書看得太累,身體不舒服?」
「嗯,大概受了點涼吧,不礙事的。」他起身走向洗面盆彎身洗臉,不經意由水中倒影看見自己微敞領口里的胸前,有著點點紅印。
他一驚,駭然大退了幾步,連洗臉的盆水都給打翻。
「謙兒,你怎麼了?」唐母關心的問。
「不……沒事,頭還有些暈……」他驚惶的彎身拾起水盆,並趁勢拉緊了領口。
「哎呀,那你再躺下歇會,娘給你熬些姜湯祛祛寒。」唐母說完,便急忙踏出房門去。
不是夢?!唐謙君驚駭得不住大口喘息。
昨夜那女子、那發生的一切,難道不是一場夢?!若真是夢境,怎麼他胸口會留下那女子啃咬過的痕跡?!
如果不是夢,那女子竟究是誰?
……是人?還是鬼?!
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他腦中不斷出現與他昨夜境遇相似的鄉野傳奇故事。
不不不,是作夢!他搖頭說服自己。
胸口的紅印,很有可能只是他在睡夢中抓傷了自己而已……
他這麼的說服自己,也認為這是唯一的可能,因為在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夜里,同樣的事情都不曾再發生。
所以,他開始確信,那一切真的只是場幾可亂真的夢境罷了。
但在第四天的夜里,就在他幾乎忘了那件事時,同樣的暗香又再度出現,跟著是同樣的燈火忽滅、同樣的女子出現、同樣的意識混亂,然後……同樣他在隔天的午時又同樣頭痛欲裂的醒了過來。
這回,他不能再說服自己又做了同樣的夢了吧?!
但他還是不相信那種怪力亂神的事情,而且他可以確定,那抹暗香肯定是那女子對他下的迷藥,才會令得他神魂俱亂、意識不清……
天!他竟然被一個女子下藥給……還一連兩次!
他不想顧影自憐,但他不禁開始認真思索起他所拒絕過的女子當中,有哪個會這麼的不擇手段?
想不起來!
就他印象所及,他不認識半個能隔空熄燈火的懂武女子,只期望那女子別再來一次,這種意識不清、頭痛得快炸開,而醒來的滋味並不好受!
怎知,又過了兩天,那暗香又再度重現,他想閉息已來不及了!
他重重的嘆口氣,靜靜坐在原地,莫可奈何的看著燈火被滅、女子出現。
「為什麼?」他問得很無奈。
「了結你我之間的宿世姻緣,我說過了的。」那女子柔聲中帶著笑。
「那……」他又重嘆一聲︰「我能不能不想了結?」這種事,好歹得講求個你情我願吧?
女子沉吟了一會。
「你……不喜歡我?」聲音很是幽怨,幽怨得教人不忍。
唉,他頭又開始暈了。
「你別再對我下藥了,意識不清的頭痛醒來,很難教人喜歡……」在他還能思考前,他這麼說著……
之後,那女子果真不再對唐謙君下藥。
就算唐謙君再如何苦口婆心的勸說這不合禮教的行逕,但她回答說︰「反正此身已非我身,禮教于我又有何用?」
于是她仍是寧願點了他的穴道,讓他無法抗拒她挑起正常男人都會有的,也要得到與他一夜的歡愛。
雖然不能明白那女子的堅持所為何來,但幾次之後,唐謙君也不再勸她了,反倒是開始在每個夜里,期待著她的出現。
雖然那每隔兩三天就會出現一次的女子,始終不肯讓他點燈相見,也不肯對他說出姓名,但她那總是在他懷中與他歡愛纏綿的嬌軀,和她總是在他耳畔輕聲低喃的細語,卻已經深深印在他心底,讓他在她未出現的日子里,總是感到空虛不已。
開始對那女子的感到渴求,也是唐謙君感到痛苦的開始。
在他心中,始終未能放下對無言的感情,但卻又拋不開對那無名女子的眷戀。
于是,他總在日里念著無言的同時,又不禁想起那無名女子的嬌喃軟語,在夜里擁抱著那無名女子的柔軟身軀時,心里也同時對無言感到歉然……
唐謙君啊唐謙君,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枉你以謙謙君子自居,竟放任自己做著苟且的行逕!獨處時分,他總是如此的痛斥著自己。
強烈的罪惡感重重的襲擊他,讓他甚至不敢再觸踫那些聖賢書,以免他的自慚形穢褻瀆了先聖先賢之靈。
「你……愈來愈不快樂。」女子枕在他胸前,幽幽說著。
他撥弄著散在他身上的柔軟青絲,輕嘆一聲,默然無語。
「是我讓你不快樂?」
他頓了頓。「沒這回事,你別多心。」
「我知道是我讓你心里不舒坦。」女子緩緩自他身上起身。
她輕聲嘆息著又說︰「向來品德高潔、謙恭自守的你,被逼著與我做出這種越矩的苟且之事,你的心里,很不好受吧?」
唐謙君起身,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摟著。
「告訴我你的名,讓我娶你為妻。」或許,該是忘懷無言的時候了。
女子震了下,隨即掙出他懷中,輕輕搖頭——
「我說過,你我只有短暫姻緣,如今……是我們情緣盡了的時候了。」
他愕然一怔。「你……是什麼意思?」
女子緩步下床榻,慢慢將衣服穿起,回頭望著他——
「今夜,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往後我們終身……永不相逢。」她困難的擠出那最後四個字,聲音中的不舍與淒楚,唐謙君是听得出來的。
「為什麼?!」他跟著下床握住她的手,「留下來,我知道你並不想走!」
他已經失去一個,難道還要再失去一次?
「謙君……」她輕撫著他緊揪著的眉心,第一次喚著他的名。「我很感激你的真情相待,但我今生注定無法與你長相伴,能為你做的……我盡力了。」
「盡力?」他嘲諷的一笑。
這種不尋常的關系是她所挑起,向來只能處于被動的他的唯一所求,不過是想留下她,讓自己對她的眷戀回歸到正常,然而她都不肯依,還說什麼盡力!
女人心……他真的不懂!
她微微嘆息,「謙君……該給你的,我會留給你,但你並不該屬我,所以不該留我。」
唐謙君怔然無語。
她知道他心里還有另一個女子的存在?
是,她該知道的。最初的某些夜里,他確是擁著她,口中卻不自覺的喊出無言的名。
所以她說的沒錯,他憑什麼強求她留下?他同樣沒能為她做過些什麼,即便是她所說的他的真情相待,那也只有一半。
另一半至今仍屬于總在日里纏繞他腦海中的另一名女子——無言。
他頹然跌坐回床沿,重重嘆息。
「給我時間……讓我完全屬于你。」他掙扎著開口。
或許時間能讓他沖淡對無言的思念吧?
她搖搖頭,「你是狀元之才,理當志在四方,不該為兒女私情所束縛,你我之間……就死心了吧。」
「你呢?」他抬眸望著她依稀可見的臉龐,「你能忘得了?」
她沉默了許久,才幽幽啟口︰「對你,我永生不忘。」
唐謙君胸口一窒!
「于我亦然。」他如此回應著她,亦是真心話。
教他初嘗男歡女愛的她,如同教他初懂深情摯愛的無言那般,他如何能忘懷?
她笑了,雖然他無法看得真切,但他確實感到她欣慰的笑意。
帶著那笑意,她無聲無息的轉身離去。
而他,沒再留她,只是怔然的坐在床沿,任萬般思緒在心頭里翻攪。
不一會,窗外傳來她低低的輕柔嗓音︰「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只是,無言甚或是她,誰真對他有情?
若真有情,怎忍分離?
他苦笑,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