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叔叔,你看娘給我買了串糖葫蘆,她讓我來謝謝——」剛才拿著捏面人找上韓家姐妹的小女娃,舉了串紅澄澄的李子糖往橋面上跑了過來,卻沒踩好,一腳踩上石階,往韓映竹身上撲了過去。
擔心小女娃跌倒,韓映竹連忙大開雙臂,任她撲過來,胸口被撞疼了不說,紅糖還漬了她一大片衣服,若非後面有人出手托住,她肯定成了小女娃的墊背,磕了後腦。
誰接住了她們不言而喻,這人也沒有她想像的不雅,她身一穩,他手就收回去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對不起,我把你衣服弄髒了,對不起!對不起!」小女娃嚇得不輕,連糖葫蘆都握不住,掉在地上,雙手合十,哭著向韓映竹賠不是。
韓映竹沒說話,扳過小女娃的雙肩,看她哭得直不起腰又不斷打噎,眼神沉了下來。「站好!」
她冷冷地斥了聲,小女娃便不敢哭了,至少不敢哭出聲,吸著鼻子抽抽嗒嗒,不時打個嗝,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站在她身後的男子以為她要斥喝小女娃,正要出言勸她別跟孩子計較,卻在她以袖溫柔抹去小女娃臉上的淚水時,啞然地將話吞了回來。
那畫面美好得他不忍破壞。
「哭什麼?才多大的事呀?」韓映竹替小女娃抹淨了臉,收攏好頰邊的頭發,整理好因跌倒而凌亂的衣服。小女娃強忍著淚水又鎖不住眼淚的重量,看著她撲簌簌地直掉,不管從哪一面瞧都像她在欺負小孩子。她嘆了口氣。
「你再哭我真的要生氣了,不是氣你髒了我的衣服,是氣你把我的耳朵哭壞了。」
「衣服髒了……你真的……真的不生我的氣嗎?」小女娃縮了縮肩膀,眼淚倒是掉得緩了些。「這衣服很漂亮的……」
「再漂亮都是衣服,而且洗洗就能穿,有什麼好生氣的?」韓映竹拾起染了灰塵的糖葫蘆,怕小女娃舍不得又拿起來吃,便用手絹包了起來,收進袖子里。
「我壞了你一串糖葫蘆,我們倆算扯平了,誰也不欠誰,怎麼樣?」
「……好。」小女娃傻傻點頭,真心折服在韓映竹的話下。「姐姐你真好。」
「我也是有脾氣的。」只可惜她的脾氣已經習慣收著了。韓映竹笑了笑,牽著小女娃的手站了起來。「我送你回攤子吧。」
「謝謝姐姐。」小女娃點頭道謝,抬頭看了男子一眼。
韓映竹順著小女娃的視線回頭,不想去猜測他復雜的眼神里有什麼情緒,只是點了個頭。「公子,就此別過。」
捏面人的攤子就在橋下不遠處,小女娃的父母見到韓映竹牽著他們家的姑娘回來,沾了一身糖漬,還以為是來要賠償的,一個拚命地賠不是,一個抓過小女娃就使勁打她。
「你這野孩子又莽撞了,平常怎麼教你的?就只記得吃!就只記得吃!也不曉得我們家里賠不賠得起!」
「你別打了,娘,你別打了,好痛呀——」小女娃哇哇叫,見韓映竹有維護她的意思,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滑溜地躲到她背後。「姐姐說她沒生氣的呀——」
「大娘你冷靜點,我沒有問罪的意思。」韓映竹護著小女娃,夾在兩人中間轉圈圈,場面混亂,但最突兀也最引人發噱的地方,就是她從頭到尾臉色都沒變過,平靜得很。
「我是來賠小妹妹的糖葫蘆,你就別打她了。」
「這……」小女娃的父母互視一眼,從來沒遇過這種情況,一時間真不曉得怎麼反應。「這位姑娘,糖葫蘆不過也才一串一毛錢,跟你這衣服完全不能比的,說起來……還是我們要賠你才是。」
「衣服洗洗還能穿,糖葫蘆掉了就不能吃了。」韓映竹從荷包里拿出二十文錢來。
「都怪我沒說清楚,害小妹妹挨了打,你就幫她多買些零嘴吧。」
「這、這……我們不能收……」小女娃的父母連忙搖手,是對老實的夫婦。
韓映竹打從心底喜歡他們的誠實,把錢放到了插滿捏面人的攤子上,抽走了里面作工最復雜的龍王。「我買這支捏面人,錢夠嗎?」
「夠,當然夠,還多了呢。」小女娃的母親上前把攤子上的銅板撥進手心,拿走三文錢,其他要退回給韓映竹時,她早就拿著龍王走進人群中,一下就不見人影了。
韓映竹出門多半乘轎,從來沒有鑽過人陣,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只想快點離捏面人的攤位遠遠的,可惜她再怎麼小心,還是免不了成為夾餑餑,差點就要摔倒了,好在身後有人攙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出糗。
她回頭正要道謝,一看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男子,眼神就冷了下來。「你跟蹤我?」
「我說不是你信嗎?」他淡淡地笑了聲,不辯解只是同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後,便錯身離開。走過她身邊時,他說了一句話。「你們韓家姑娘都是好心腸。」
她防備心強,不管他說多說少,都會引她疑竇,何必多費唇舌,只為了努力那一分不見得會激起的好感。因為一開始,他就往登徒子的形象靠攏了吧?
他不由得失笑,但也無可奈何,隱忍了這麼多年,卻在听見韓家小姐夜游上元節燈會時,棋差一步。
以為在外歷練多年,已經不是毛頭小子了,一踫上她的事,依舊沉不住氣,不知道是想見她,還是想讓她見見他,未經細想就來了。
可惜出現的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他有些失望,卻沒想到會在這人身上感受到了記憶中那股久違的溫暖。
他會買捏面人,讓小女娃當信使,不過是見攤位上滿滿的捏面人售不出去,夫妻倆喊到聲音都沙啞了,眉眼間全是憂色,尤其看向孩子的眼光全是愧疚,實在讓人不忍,他便掏錢設了一局。
捏面人的攤位就在攀花橋下,她既然已經不追究了,實在不必送小女娃回來,幫助他們一家子才是真的吧。
雪中送炭已是善舉,還尋理由讓對方好過,就像當年送到他手上的衣服,怕他自尊心受挫,特地挑了幾件洗干淨的舊衣一樣。
她是助人,不是施舍。
韓映竹心頭沉了一斤。若說韓家是積善之家,她還能理解,父親善舉不斷,在民間頗具聲望,而她是能不出風頭就不出風頭,很多事情不是匿名處理,就是掛在父親名下,至于韓映梅……說難听點,她就是吃父親的余蔭,他是從哪里得出她們韓家姑娘都是好心腸的結論?
他要找的人真的是韓映梅嗎?還是他記錯韓家了?
韓映竹坐在房內思索制香配方,打算困過午覺之後,到店鋪里試試,可惜她的思緒一直被打斷,很難專心。
「如冬,你可以別一直盯著我瞧嗎?」這種探究深索的目光真讓人無所適從,她再淡然處之,也忍受不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注視。
「小姐,」如冬抿著唇,靠近了幾步,想知道又不敢開口的樣子看起來很別扭。「那個……你昨晚在攀花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
「不是跟你說過了,有個小女孩拿著糖葫蘆跌到我身上,我才沾了一身糖漬回來嗎?」韓映竹坦然回視如冬像揭發奸情的眼神。
「大小姐可不這麼想,難得看到你失態,你都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在老爺面前說你不是就算了,早上還多吃了一碗白粥。」如冬始終想不透,為什麼韓映梅對韓映竹的敵意這麼深,不是一胞姐妹嗎?又不是不同肚皮生出來的。
「由她去吧,反正這事她也翻不出新花樣來。」韓映竹想埋首回配方中,門外卻有一陣足音瞬過,她隨意一望,秀眉微擰。
「是姐姐房里的花繡,瞧她慌張的,肯定出事了。如冬,你去探探消息回來報我。」
「是。」如冬提著裙子就出去了,這事她最在行。
韓映竹在房里等消息,心里頭惶惶不安,左右不能定下心來,正想要不要親自過去一趟時,如冬回來了,神色揣惴。
「出了什麼事?」韓映竹的心提了起來,別是什麼難解決的事。
如冬搔了搔耳朵,害怕的樣子沒退去。「有人來向大小姐提親,大小姐坐不住,就往大廳去了,花繡她們攔不住。」
「胡鬧!」哪有姑娘家往這上趕的?臉皮還要不要?
這下韓映竹也顧不得樣子,提裙奔了出去,千萬要把腦子熱的韓映梅攔下來。
庭院小橘流水,回廊穿梭,紅瓦灰牆壽桃窗,綠竹林蔭,靜靜幽幽。
韓映梅疾步回廊上,風風火火的,身後四名大丫鬟恭敬惶恐地想拉住她,卻怕誤傷,遲遲放不開手腳。
「你們給我滾開,少在這里礙事!」韓映梅揮打著丫鬟,眼神忿忿的,看來身邊的丫鬟又要換一波了,用起來真不順心。
「姐姐留步——」韓映竹透過壽桃窗瞧見氣呼呼的韓映梅,不管兩人距離還有兩折回廊之遠,只能先出聲將她的腳步留住。
「韓映竹?」韓映梅瞪了眼她身後的四名丫鬟。「是誰通風報信的?」
「奴婢沒有!」四名丫鬟連忙否認,就怕回去又要領罰,跪下來直磕頭。
「姐姐何必把氣撒在她們身上,家里來了客人,我豈有不知的道理?」韓映竹匆匆趕來,雙頰因奔跑而騰紅,看起來比往常有人氣得多,年紀也顯小了些。「外頭有男客,女眷應當回避,姐姐不該往大廳上趕。」
「你別站著說話腰不疼,假使今天有人向你提親,我才不信你坐得住。」韓映梅提到這些,還嬌羞地低了頭,隨即抬了起來,直勾勾地看著她,滿臉她不懂的樣子。「你要我盲婚啞嫁不可能,成親前,我總要先有個底,知道對方是圓是扁。」
「如果對方不合適,父親不會同意,若父親覺得不錯,有意結親,你也可以私下與父親商量,讓你偷偷見一下對方,而不是說風是雨的就往大廳去,傳出去了,你還要做人嗎?」任性也該有個限度,況且現在親事還沒談下來呢。
「等父親有意結親就來不及了,萬一對方不是……」韓映梅像被掐住脖子,後半句話硬生生地斷了。
「不是什麼?」韓映竹低聲問了一句,心里早已有底。「如果對方不是你想的那個人,你又能如何?像個潑婦一樣把對方趕出去嗎?」
「你——」韓映梅指著她的鼻子,氣得臉紅脖子粗。「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總之我就是去定了。」
韓映竹頭疼至極,她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萬一對方不是林舉人,她一時氣不過沖了進去,壞了名聲,就算林舉人不介意與商家結親,還不介意跟個名聲有毀的商賈女拜堂嗎?她以為自己是當朝公主不成?
「你要見對方,可以,但你要听從我的安排,不然我就在這里跟你耗著。」如果韓映梅非去不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人攔住,別氣到上頭就往大廳里闖。
真是投胎不慎又晚了一步,灘上這位姐姐真是她上輩子的報應。
韓光義坐在大廳主座上,舉杯品茗,眼角余光不斷打量位于客座上,自稱羅桂杰的男子。
這人他听過,名聲如雷貫耳,來歷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綠林大盜,殺人越貨出身,也有人說他是盜斗發家,總之沒有一件傳言是好的。
結果這人出現在他家里,還說要求娶他的大女兒,這是什麼情況?
「羅公子此次造訪實在讓人吃驚,只是我對你了解不深,怕是不能答應你的請求。」韓光義內心有些抵觸,表面上仍是客客氣氣的,淡笑以對。
「晚輩知道外界對晚輩的傳言貶多褒少,韓老爺肯定听過,不是綠林,就是模金校尉。」羅桂杰自嘲地笑了聲,倒不見他有多憤慨。
「只怪晚輩早年手段不圓融,又心急想一步登天,無意間得罪了不少人,就算想彌補,印象也落下了,難處理。不過也不算全無好處,至少這層誤會多少遏阻了想佔便宜的人,晚輩是靠藥材發跡的。」
「藥材?」韓光義露出好奇,頭一個想到了小女兒的香料鋪子,還有後院她親手炮制的藥材。
「是,晚輩專走量少價高的藥材。諸如人參、靈芝、冬蟲夏草、雪蓮花、龍涎香、虎骨、熊膽、牛黃、海馬等等都屬晚輩旗下大宗。」羅桂杰停頓了下,笑容有些靦腆。
「不知道韓老爺是否听過明桂藥坊?」
「自然听過。」韓家經營藥材不過是祖產里有藥田,經手的都是常見的普通藥材,與名滿天下、堪稱異軍突起的明桂藥坊相比,何止雲泥差距?韓光義面色一變。
「你該不會就是明桂藥坊那名脾氣古怪的桂主事吧?」
羅桂杰輕咳了聲,耳根微紅。「您也知道,晚輩身上背了些名聲,不好為明桂藥坊出面,只好委任伙計,避不見人實有苦衷。」
他用桂主事的身分運籌藥坊,利用羅桂杰的身分四處收購藥材,會刻意劃分出兩個身分還有一個原因,桂主事是佳婿人選,羅桂杰不是。
媒人找不到桂主事,又不敢找羅桂杰,他才能省些麻煩。
「我要如何信你?」韓光義皺眉,這兩者之間風評可是南轅北轍。
「若韓老爺肯查,這事不是秘密。」他後期根本不用刻意隱瞞,也沒有人會把這兩重身分兜在一塊兒。
羅桂杰拱手示意,命人呈上一只信封。「晚輩心儀大小姐許久,還望韓老爺成全。這是晚輩一點心意,還請韓老爺笑納,若韓老爺考慮過後,覺得晚輩可依,同意此門親事,我會再隨媒人過來,交換庚帖。」
他事後問人,個性清冷的是韓家二小姐,開了家香料鋪子,幾乎包攬了城里所有香料生意,也跟明桂藥坊進過幾次藥材。
韓光義看著呈到他面前的信封,瞄了眼氣定神閑的羅桂杰,便拿起信封拆閱。
怎麼說氣度都不能輸給小輩。
可一打開,韓光義驚愕了。「這、這不是……」
「若是韓老爺願意將令嬡嫁于我,這塊地是聘禮之一。」羅桂杰淺笑回應。
「你還懂得投其所好,這塊地我談了半年談不下,確實是我的心頭好。」韓光義將地契收回信封內,笑看了羅桂杰一眼,心里有了幾分計較,也有些許不快。
他談了半年,不管出價再高,始終不能說服對方賣了祖產讓他建布莊,就算羅桂杰是明桂藥坊的主事,韓家在造紙、制墨、絲綢、紙傘、油、鹽、米這塊可都不是吃素的,他用了什麼辦法才讓對方點頭?
難道是用他在外頭的名聲?
「為了與貴府結親,晚輩動用了點關系買下這塊地,還請韓老爺莫要見怪。」羅桂杰起身一揖,態度相當謙和,像是不得不為之才早他一步買下這塊地。
「羅公子言重了。」韓光義虛比手勢,讓他回座,笑卻不及眼底。
羅桂杰要是用了非人的手段買下這塊地,他怎麼能把女兒嫁給這種人?婚後有委屈都不許娘家插手出聲了。
他讓家僕將地契交回羅桂杰手上,為難地道︰「我家夫人去得早,閨女們的親事少了親娘把關,我這當爹的更要注意,這事我還得再琢磨琢磨。」
「這是自然。」听出韓光義辭客之意,羅桂杰未多做停留,起身告辭,態度從容磊落。「晚輩擇日再訪,多謝韓老爺接見。」
韓光義又有些動搖,人能畫皮,卻不能偽骨,羅桂杰的坦然是裝不出來的。
「羅公子不必客氣。」韓光義示意家僕。「阿華,送送羅公子。」
「多謝韓老爺,晚輩告退。」羅桂杰信步離去,不見挫敗或局促之感。
韓光義盯著他的背影良久,這事他得再仔細琢磨,就算最後不與羅桂杰結親,他也該鄭重考慮女兒的親事了。倘若羅桂杰是以正當手段買下這塊地,他也不能誤會一個大好青年,失了女兒的好歸宿。
他低頭看著自個兒的手心,還記得女兒剛出生,女乃在他懷里的感覺,是那麼小、那麼軟,轉眼間都這麼大了,當真是時光如流水啊……
「爹!」韓映梅不顧韓映竹的阻攔,奔進了大廳內。「我不要嫁給剛才那個男人,你不能答應,你絕對不能答應!」
「丫頭你怎麼會——」韓光義著急地看向門外,幸好羅桂杰的身影已不在庭中。「哪有女兒家打听自個兒婚事的?難道爹還會害你不成?二丫,你怎麼不攔著你姐姐呢?」
韓光義將目光移到韓映竹身上,卻見她轉頭盯著門外,喃喃自語。
「居然是他……」還直接上門提親,她都快推測不出這是什麼人了。
買了父親心心念念的地,表示他已經預謀了一段時間,不可能認錯對象,他當真對韓映梅情根深種,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