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智鈞看著小江欲言又止,然後又挫敗的低下頭,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嘴角微微上揚,忍住笑意,對著會計說︰「清清,小江的薪水一毛錢都不要扣,另外加給兩萬的職業傷害津貼。」
所有人听到莫不倒抽口氣,但下一秒每個人都歡天喜地,對羅智鈞的不滿瞬間煙消雲散。
「是!」清清開心大聲回應。「太好了,小江。」
「是啊是啊!你這幸福的家伙。」所有人都上前圍著小江,看著小江堆在眼角的感激水光。
「可以吧,公司應該不會因為這樣就財務緊縮吧?」羅智鈞看見小江如釋重負的模樣,露出陽光般的笑容,對著徐競風說著。
「如果你願意接下洋勝集團總經理郊外別墅的裝修案子,雖然那位總經理夫人難搞了些,但小江就算休養一整年,公司完全支薪也不成問題,怎麼樣?為了小江的父母和妻兒,你願意嗎?」徐競風故意揶掄著。
「煩死了,走開!」羅智鈞一邊罵,一邊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但徐競風知道,羅智鈞的心里一定正在盤算著要不要接。
兩個人是高中時期的學長學弟,認識近十七年的歲月,他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了解羅智鈞,更明白羅智鈞對身邊的人的重視與保護。
對小江,他氣憤的根本就不是那件案子的損失,徐競風知道,他氣憤的是因為那件案子,導致小江驚慌失措出了車禍,這才是羅智鈞真正火大的主因,只要腦中一浮起小江父母與妻兒擔心的模樣,就會讓他生氣,氣那個讓自己受傷的白痴小江。
對已經失去家人的羅智鈞而言,這家公司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家人,他會盡心盡力的守護。
也因此,羅智鈞不喜歡接小案子,唯有大案子的收入才夠養活公司每一個人與他們的家人們,而仗著人情的案子總愛砍價,令他非常不滿。
可因著對他作品的喜愛,口碑越傳越廣,公司除了競標案之外就全是人情案子,所以羅智鈞妥協了,接受上流人士的人情案子,但他並不是為了討好那些有錢人,事實上,羅智鈞經常因為設計理念不和得罪他們,他接案的基準是以「一定收得到錢」為主,沒有保障的人情小案子一律不接。
徐競風苦笑著,經過這件事,他了解也許羅智鈞的堅持是對的,只是他心軟,才會接受小江的請托,還將臭臭鍋店的設計與施工交由小江全權處理。
「我去桃園看看。」羅智鈞從辦公室走了出來,對著徐競風說,但一看見小江居然還在公司,忍不住叨念幾句,「你還在這里干麼?快回家啊!收拾什麼東西?你是不打算回來公司啦。」
「不是啦,我只是在整理那家臭臭鍋店的資料要給你……」小江只要帶隨身包包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一想到羅智鈞要接下爛攤子,他連忙找出所有資料。
「嗯,全部給我。」羅智鈞一把搶走,稍微看了一下,然後全收進包包,往大門走。「你跟我來。」
「啊?」小江以為他又要訓話了,苦著一張臉看著徐競風。
但徐競風一言不發的微笑著,努努下巴,要小江快點跟上。
「快點啊!」發現小江依然呆坐在位子上,羅智鈞大叫。「我送你回家。」一听,小江一掃愁容,欣喜的一跛一跛跳著。
「慢點、慢點!」羅智鈞瞪大眼,看得驚心動魄。「要是又跌倒加重傷勢怎麼辦啊,你這個笨蛋!」
「嘿嘿嘿!」小江傻笑著。
「真是受不了你。」羅智鈞無奈地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子,嘴角也不自覺的上揚。
上午十一點多,俯視天下的太陽正展現著驚人的熱情,令人無法承受它的熱力。
三角窗店面的鐵門半開著,里面已經有五個人,他們是水電師傅、木作師傅和他們的助手,大家狀似在工作,但仔細一看其實正在收拾材料與工具。
羅智鈞一走進店里,就對著木作師傅大喊,「廖師傅!」
「羅建築師?你怎麼會知道這里?」廖師傅看見羅智鈞,非常驚訝。「小江跟你說的嗎?」
記得小江說過,他是瞞著羅建築師,但徐老板知道的狀況下接下這個案子,看來是因為業主落跑,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才東窗事發。
「那膽小的家伙被這件事嚇到出車禍了。」羅智鈞撇撇嘴。
「啊?!小江膽子也太小了吧。」廖師傅听了也覺得好笑,但接下來就開始擔心錢的問題。「羅建築師,你也看到了,光是木作就已經做到天花板了,但我們都還沒有收到錢,小江說玻璃進場之前一定會給我們,但現在業主跑了,怎麼辦?」
廖師傅工作將近二十年,還是第一次听到業主跑掉的事,通常是設計師卷款落跑居多。
「這家店還有一位股東,我已經聯絡上了,對方等一下就會過來。」
只是,羅智鈞沒想到對方居然完全不知情,听到他說負責裝潢的業主跑掉了,驚訝大叫的聲音都快透過手機穿破他的耳膜了。
二十分鐘後,李承龍一臉焦急地出現在店里。
「你是李承龍先生嗎?我是設計師,我姓羅。」面對一般人,羅智鈞只能說自己是「設計師」,而不是威風凜凜的「建築師」。
因為一般民眾根本不了解建築師與室內設計師的分別,經過幾次越演越烈的爭辯之後,他被徐競風下令,只說自己是設計師即可,如果不願意,鬧到客戶不爽,那他就必須被扣三分之一的薪水,以示懲戒。
「你說簡仰哲跑掉了?!」李承龍瞪大眼楮,一臉不敢置信。「真的嗎?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我全部的錢都給他了啊!」不等羅智鈞回答,他已經心慌意亂,開始語無倫次了。「怎麼辦怎麼辦,芊芊一定會殺了我的!簡仰哲你這個渾蛋,不準你跑掉……」
他拿出手機撥打簡仰哲的號碼,當听到手機號碼已經無人使用時,承受不了的大吼著,「簡仰哲!你他媽的渾蛋!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羅智鈞冷冷地看著他,心里正在揣測眼前這個人是在演戲,還是真的也是受害者。「李先生,你先冷靜一下。」
「你們什麼時候發現他跑掉的?」李承龍依然不敢相信,他的老板夢再一次粉碎了。
「我們已經跟他聯絡一個多禮拜了,希望他盡快付清前面的六成款項,可是他一直沒有接電話,直到前天他的電話停用,我們才確定他跑掉了。」
「我不相信,我要去他家找他!」
「等一下!」羅智鈞倏地伸手攔住他。
「我希望你先付清六成的款項,還有,這家店是否還要繼續裝潢?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
「裝潢什麼啊?!他如果真的不見人影,這家店也開不成了!而且我全部的錢都在他手上,你要錢應該跟他要才對!我沒錢!」李承龍被攔住,心急的叫罵著。
「是嗎?」羅智鈞估計這個人應該什麼事都不懂,干脆嚇唬他。「那我們公司就只好準備提告了。」
「提告?!」李承龍因為這句話傻住了。
連廖師傅都看向羅智鈞,不明白他在搞什麼把戲,因為沒有簽訂合約,根本告不成,但看著露出害怕表情的李承龍,廖師傅笑了,這傻蛋竟當真了,看這模樣也許會乖乖付錢。
「畢竟裝潢已經進行到三分之二,你也看到了,天花板都差不多了,只剩下油漆、壁紙和玻璃,再過八天你們就可以開業了,但錢我們只拿了一成,其余的錢都沒拿到,如果你不付錢,那我們就法院見。」
「等、等一下!」李承龍慌了,這是他第一次被人說要提告,連忙打電話給妹妹,他相信她可以解決,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只要他無法解決的事就交給妹妹,妹妹很厲害,她可以全部搞定。「芊芊……」
「你說什麼?!」電話的另一頭,李芊莘正在公司建檔準備送件,一听到大哥的話,她瞬間睜大眼。「我馬上回桃園……對方不讓你走?讓我跟對方通話。」
「有什麼話你跟我妹妹說,她很厲害,再困難的事她都可以解決。」李承龍得意地將電話拿到羅智鈞面前,「搞不好芊芊可以找到簡仰哲那家伙呢!」
第一次見到不是媽寶,而是妹寶的無能家伙,羅智鈞不屑的翻了個白眼。
「我是設計師,姓羅。」
「羅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因為我人在台北,到店里需要一個多小時,我想你們可否先到我家等我,然後我們再來商討後面的事。」
「這樣也可以,但李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盡快想好怎麼善後,畢竟我沒有這麼閑,手邊的工作一大堆,我希望待會兒見面時可以直接進入重點,而不是直說自己也冤枉或倒楣這一類我不想听的話。」
「我真的很抱歉,造成你這麼大的困擾,這件事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你放心。」李芊莘冷靜回應著。
並不是她不當一回事,大哥又闖禍她當然心急,只是這種對話如果進行太多次,終會有麻瘦並且懂得冷靜的時候。
一輛計程車停在巷子口,李芊莘下車直奔回家。
她一打開家門,看到大哥就厲聲問著,「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個人會跑掉?你不是說那個人是你的國中同學,是很值得信任的人嗎?錢呢?你真的把一百萬全部給對方了嗎?啊?!」
「芊芊……」李承龍原本欣喜看見妹妹,可是妹妹連珠炮似的怒吼,讓他又像只縮頭烏龜般畏縮了。「全……全給了。」
「你!」李芊莘氣炸了,完全沒發現沙發上坐著的設計師正是羅智鈞。「我不是說過了,錢不要通通交給對方,你現在出事了你說怎麼辦!」
但羅智鈞看到了也認出了李芊莘,他內心充滿著驚訝,甚至對他們兩人這三次奇妙的緣分感到有趣極了。
「他說他人面廣,裝潢和買生財器具的事交給他做,可以拿到比市價便宜三成的價格,只是一定要付現,我想既然可以省這麼多錢,就通通都給他了,而且你看,真的有在裝潢啊!他沒有騙我……」
羅智鈞一听,突然覺得可笑,因為他們儼然是那個業主為了編這個傻蛋的配角,但他們每個人的損失也有幾萬到十幾萬。
「沒有騙你?他人跑掉了啊!」李芊莘氣到快暴走了。「你這個天下第一號大白療!」
雖然李芊莘說話挺中肯的,但該解決的事還是要解決,他清了清喉嚨,讓她意識到他的存在。
「李小姐,我是羅……」
李芊莘一听到旁邊有說話聲,稍微冷靜地回過頭,頓時驚訝不已。「羅先生,怎麼會是你?!」
「台灣真小啊,你說是嗎?」始終沉著臉坐在李家客廳的羅智鈞,在看到李芊莘之後,臉上出現和煦的笑容。
「你們認識啊?」原本一副事不關已的李父一發現女兒似乎認識這位債主,而債主的臉色也和緩許多,馬上眉開眼笑,表情帶著些許的期待。「這樣太好了,事情也好談啊,你說是嗎,羅先生?」
「是嗎?」羅智鈞看著李父,臉上的笑容微斂,取而代之的是不屑的嗤笑。「我們要不要去外面談?」李芊莘因為父親這樣攀親帶故的舉動,羞憤地紅了臉。
「干麼去外面談?既然大家都認識,那就在家里談啊。」李父不滿地瞪著女兒。
李母則滿臉愁容的拉拉女兒的手。「芊芊,事情怎麼會變這樣?那個簡仰哲找得到嗎?我听你大哥說了,那裝潢的錢……」李母擔憂的悄悄看了羅智鈞一眼,小聲問著女兒。「那錢怎麼辦呢?他們真的會告你大哥嗎?芊芊你一定要想辦法啊,不然你大哥會被關的!如果你大哥被關了,那我這後半輩子怎麼辦?芊芊你一定要幫你大哥啊!」
李芊莘听見母親擔心的問話,猛然驚覺一件事——母親的擔憂中竟然都沒有她。
沒有想過現在發生這樣的事,她有沒有錢可以還給對方,如果沒有,那要跟誰借錢、這些錢她又要還多久。
母親的眼里只有大哥,而且跟父親和大哥一樣,都只渴望她解決問題,而不是大家一起想辦法。
內心的失望和酸楚,不斷襲擊著她,讓她生出一股不願與不甘心。
從何時開始,母親也變得依賴她了?她一直以為母親和她是並肩作戰的同伴,如今卻變得跟其他人一樣,要她自己解決這些難題。
「媽,就算羅先生真的告了,大哥也不會被關的。」李芊莘冷著一張臉,心寒所有人居然都把事情推給她,等她說一句「放心,我會想辦法解決。」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李母一發現女兒彷佛事不關已的冷漠態度,憤怒的尖聲怒罵著。「難道你希望你大哥上法院嗎?」
「媽,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大聲?」李芊莘第一次听到母親這樣罵她,而且還是在外人的面前,就為了屢屢闖禍的大哥……她的心被母親的指責刺傷了。「我並沒有希望大哥被告,可是我們沒有錢還人家,如果他真的要告,我們能怎麼辦?而且這種事就算告了也只是賠錢,不會因此被關的。」
兒子一直在闖禍,可是鬧到要被告還是第一次,李母真的慌了。「那你快點想辦法籌錢還人家,不要讓他告你大哥,你們不是認識嗎?求他寬限久一點,不管你大哥會不會被關,被人家告上法院就不是光彩的事,你大哥還沒有結婚啊,不要讓他的人生留下污點,不然以後會娶不到老婆,或是被岳父母看不起的。」
羅智鈞皺眉,這一家人還真夠自私的,居然這樣欺負、壓榨一個小女人,而且還是他們的女兒和妹妹他突然覺得這一家人的臉都長得有夠惡心,惡心得令他想吐!「媽,我身上所有的錢都給大哥了,我現在一毛都沒有,你要我怎麼還錢?去酒店上班,還是干脆倒貼羅先生算了!」李芊莘的心被傷得血淋淋,委屈又氣匱的怒吼。
她就像腳被捕獸器狠狠鉗住,為了掙月兌,即便已經血肉模糊也還在掙扎的動物,很痛,可是還是想掙月兌!「啪……」
一瞬間,客廳靜悄悄,沒有人敢說話,就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羅智鈞則是冷眼看著這可笑的戲碼,只是眼神卻帶著不屑與心疼,不屑這樣的家人,心疼被家人剝削的李芊莘。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芊芊,我不是……」感受到從手掌心傳過來的麻刺感,李母回過神,明白自己做了什麼,她懊悔不已,不斷道歉。
「你這女人是在干什麼?!竟然在羅先生面前打芊芊,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李父完全沒料到妻子居然會在這個節骨眼打女兒,而且還是在外人面前。
真是丟盡臉面!「為什麼要打我?」即便感到錯愕,李芊莘仍沒有哭,她感到心灰意冷,幽幽地望著母親,「我說錯什麼了嗎?除了出賣,我哪里還有錢給你們?」
「不要說這種話!芊芊,媽錯了,我不應該打你,你原諒媽媽好嗎?實在是因為你大哥的事讓我心煩意亂,才會失去理智……」
「大哥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你不用擔心。」冷冷地丟下這句大家期待已久的話,然後對著羅智鈞道歉,「抱歉,讓你看笑話了,我們去外面談吧。」
「我也正有此意。」羅智鈞心疼的看著她紅腫的臉頰。
他一點也不想再繼續待在這,這個家的人都令他惡心,他率先邁開步伐,穿上鞋子,站在大門外等著李芊莘出來。
雖然臉頰熱燙,可是傲骨的她一點也不想伸手輕撫自己的臉頰,她依舊堅強地挺起身子,雖然步履僵硬了些,但還是走到玄關穿鞋子,頭也不回的對站在背後的母親說︰「事情談完我就直接回台北,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解決的。」
「芊芊,你千萬不可以去酒店,你以後還要嫁人啊……」李母後悔萬分,擔心的在她身後叨念著。
穿好鞋子的李芊莘恍若未聞,關上第一道木門。
女兒一關上門,李父就無情地打斷妻子。「你別管她啦,想辦法籌錢比較重要,就算去酒店或是倒貼那個羅先生又有什麼關系?錢比較重要!」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芊芊以後還要……」
「嫁?老女人一個了,根本釣不到什麼像樣的金龜婿,你還巴望她嫁什麼好男人?而且她就算去酒店上班,搞不好還被人嫌老退貨!」
雖然關上了第二道鐵門,但父母的對話,她和羅智鈞站在樓梯間全听進耳里了,她痛苦又羞憤地閉上眼楮,手死命的握緊包包,拚命忍住亟欲冒出的淚水。而羅智鈞完全不催促,只是一言不發的站在她身邊,等她平復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