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徐東俊晃晃手機,道︰「她說她不確定什麼時候到家。」
回到程東麗住處,在外頭摁了五分鐘電鈴無人應門,打了電話,說她臨時有工作事項需討論,人在經紀人那里,不確定歸家時間。
「等啊,我包包還在里面,車鑰匙和家里鑰匙在包里。」走得匆忙,被他拉著就趕往樂部,什麼也沒帶。
「也只能這樣。」李智勛的事情不難處理,以為不需多少時間,才拉了她就走,哪里想得到再次歸來時屋子主人已不在。他看看四周,問︰「你要在這等?還是下樓走走?後面有個小鮑園。」
站在這也是干瞪眼,李芳菲先邁開腳步往電梯走。「下樓吧。」
經過便利商店時,他讓她稍候;再出便利商店,她雙手插在口袋,低著眼簾不知在想什麼。稍早前的車上她一路沉默,後來走在街邊她也沒半點聲響,垂著眼像在數步伐。他看見小七招牌,問她喝什麼,她只搖頭,一副心事重重。
盯著她背影看了好一會,徐東俊才上前把手中的熱可可罐塞進她手里。「去公園還是在這坐一下?」
「公園。」李芳菲兩手握著那熱燙的罐子,先走。
他跟在她身後兩步距離,手里捏著一包剛買的煙。一會時間,他開口︰「幾步了?」
「什麼?」她抬首,困惑地看他。
「我看你盯著腳走路,不是在算你走幾步嗎?」他指指她的腳,「身上沒有計步器,自己算?」
她沒回應,轉過臉蛋慢慢走著。他默不作聲跟著她,直至步入公園,經過木制休閑椅,他拉了她一把,雙雙坐在椅上。他奪走她的熱可可,上下搖晃幾秒,為她拉開拉環才遞回她手中。
「忘了拿吸管。」他突然想起來好像少了什麼。
她看他一眼,沒說話。
他笑。「我沒習慣用吸管。」所以忘了拿。
他垂眼,撕開煙包鋁箔紙,抽了支煙湊近鼻尖嗅了嗅,夾在指間轉著,他靠上椅背,道︰「每個學生都要這樣操心,你要操心到什麼時候?除了學校教育,家庭教育更重要,你自己本分盡了也就足夠,何必為一個學生如此煩惱?不就是個工作,下班了就該過自己的生活。」
李芳菲靜了會,才說︰「你不懂。」
他看她一眼。「我是不懂。老師工作比較高尚,人格品性倫理道德都要要求,我這種工作就是沒道德可言,錢入口袋最實際。」
「什麼高尚不高尚的!」她皺起眉,「我沒那種意思,你別誤會。」
「我也沒那種意思。」他看著她,「我話還沒說完。」
她有些不耐,對上他目光,靜待下文。
「我只是想告訴你,成長的環境不同,塑造出的個性也會不同。你有你的生活,李智勛也有他的生活,你別拿你那套要求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不可能在你那些學生邁開步伐前,為他們挪走大石、為他們鋪上地毯,他那麼大的人了,可以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了,就算他今天殺人放火,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不是你的責任。」
「對,那是他的選擇,但他就算不是我的責任,也還是我弟弟。我不能見到前頭有個窟窿了還不提醒他,眼睜睜看著他一腳踩進去摔得鼻青臉腫!」她一口氣喊完,覷見他那雙美目微微睜大時,才驚覺自己都說了什麼。
他稍沉吟,道︰「你對他的關心確實超出師生範圍。」有哪個老師在懷疑自己的學生從事男公關這工作時,可以化身客人進入樂部一探究竟的?「但不管怎麼看,他對你的態度都不像你是他姊……他是私生子?」
沒說中,但也被他模出五分了。「我爸媽離婚後各自嫁娶。」
同父異母的親姊弟。「他不知道你是他姊?」
李芳菲輕「嗯」一聲,道︰「他們各自嫁娶後沒有往來,我不清楚李智勛知不知道他有個同父異母的姊姊,我也是在他人學時填寫的新生資料調查表上看見他父親名字才知道的。」
生父李釗,不常見的名,出生年月日與戶籍地均吻合。上回在李智勛家中見到的全家福照片,男主人的樣子與和她合照的李釗長同一個樣子,只是稍老了點。
「既然關心他,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是他姊?」
「他有他的家人,我有我的家人,總要考慮雙方家人想法。我媽當初是因為我生父愛賭又愛喝酒,輸了醉了就打人,才會離婚。
我媽不想跟我生父有任何牽扯,我不能不顧她的感受。況且我不知道李智勛對我會有什麼樣的看法,不如維持現狀。」
「維持現狀?」他不以為然,「你沒跟學校報告他在這上班的事吧?」不待她回應,他再道︰「他沒錢你可以借他、他違反校規你原諒他、他跑來打人你語重心長地教他……你以為他很笨,不會察覺你對他好過頭?」
她沒說話,捧著熱可可喝了起來。有年輕男人牽著狗經過,她盯著那一人一狗看,直至已走遠,聲音才輕飄飄傳開︰「我們沒一起生活過,但我可以想像他和他媽媽的生活不好過。我們是同一個爸爸,但我被繼父捧著疼著,他卻是過得這麼辛苦,就算是陌生人看他那樣,也會想幫他一把。」
所以她生氣,氣他今天明明答應過她會守規矩、會在課業上多花點心思,也答應她他會認真學習準備下學期申請獎學金,可是他晚上就跑到樂部打人。
「所以你幫他了不是嗎?」她面著那一人一狗消失的方向,他僅能從她有氣無力的聲音中猜測她依舊心情低迷,「你盡餅心力就夠了。比起那些對他落阱下石的人,你還有什麼好愧疚?我記得有人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我們都無法選擇出身與父母」,這點我想他早已經深刻體會;晚上你又對他說了那麼多道理,他不會不明白。他只不過是一時氣不過,事情沒你想的那麼嚴重。」
李芳菲呆坐著不動,他拉了拉她左臂。「喂,你不是在哭吧?」
「我像是愛哭的人嗎?」她轉過面容,臉色有些蒼白,一雙眼楮倒是很有生氣地看著他,像在發火。
他笑,眼底承接一旁路燈落下的碎光,溫潤如水。「你哭過,剛剛。就在我公司後面房間。」
「那又怎樣?」她抬了抬下巴。
「不怎樣啊。」他轉了轉煙,低垂眼簾道︰「有點舍不得而已。」
她腦袋有三秒鐘空白,呵口氣才盯著他把玩煙的動作,問︰「你怎麼不抽?」
「喔。」徐東俊看她一眼,再看了看香煙。「現在不想抽。」
「不想抽又拿出來?」她仰首,飲兩口熱可可。「那是因為手不知要放哪。」
「……」他有什麼毛病?她瞅他一眼,道︰「隨便放都可以吧。放口袋里、放大腿,還是盤胸或放椅子扶手……你、你干嘛?」
腰上多了只手,從後環住她的腰,掌心貼在她右側腰線上。
「你不是說隨便放都可以?」他聲音含著笑意,調笑的、溫柔的。「沒說放我腰上。」她右手去扳他手指,卻被他抓住指尖?,他手臂施力,讓她緊貼他,她掙扎。
「抱一下會死嗎?」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不會。」她悶聲答。
「那你動什麼動?」他抽走她手上可可罐,身一側,將她壓進懷里。「我抱一下。」
她未動,耳邊只有他微促的心跳聲。半晌,她出聲問︰「不抱會死嗎?」
「不會。」他音嗓含著明顯的笑意。「那你抱什麼抱?」
他暢笑出聲。「嗯…︰?想抱你而已。」語末,他聲音已低,熱熱的氣息拂任她耳邊。
她沒說話,耳廓有些燙。
他抬手,拂開她額前劉海,見她眼楮已不見哭過痕跡,他低頭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又輕又暖。「舍不得你哭。」
有點舍不得而已。
想抱你而已。
舍不得你哭。
……她心跳快了拍,只遲疑一會,伸手環住他的腰。
他在笑,沉沉的聲音從他胸膛滾出;她臉熱,有點不知所措時,他低頭含住她的唇。
「真的確定要自己開了?」端著托盤坐下時,李芳菲問了句。「真的啊,不然干嘛帶你來看房子。」黃如琦月兌下外套,坐了下來。「你看這附近吃的很多,學生用餐很方便,交通也便利,放學時間從學校步行過去,大概五分鐘。」
「補習班的點不都這樣?」
「不一定。老吳之前看中的那個點雖然就在學校正對面,但附近只有便利商店和一家早餐店,交通也不方便;本來他想跟房東簽約,我擋了他,讓他再找看看。還好我有阻止他,才又找到剛剛看的那一個店面。」
「是啊,還好如琦當時反對我在那里開班。」隨後過來的吳承佑手里托盤沉甸甸,「雖然多等了一段時間,不過很值得。」
「所以你確定這學期結束後就離職?」李芳菲打開餐盒,拿起漢堡咬下。
「嗯。跟房東說好下星期簽約,接著就可以開始裝潢,看能不能趕在下學年開學前正式營運。」吳承佑將餐點遞給黃如琦,「到時如琦就過來幫我。」
「如琦也要離職?之前不是打算繼續待在學校?」之前听這對夫妻談起開補習班一事時,如琦並未有夫唱婦隨的打算。
夫妻倆對視一眼,似在猶豫什麼。靜了一會,黃如琦才說︰「本來是真沒想要去補習班幫他,我怕萬一他補習班生意不好,至少我這邊還有穩定收入,不必擔心兩頭空,畢竟現在肚子里還有一個要養;但現在……現在我覺得有些事情怪怪的,還是離開比較好。」頓了一會,又開口︰「雖然你進來還未滿一年,不過你要是有更好的人生規劃,我會建議你也離開。如果你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做什麼,可以來我們補習班。」
「為什麼?」李芳菲捏了根薯條嚼著,疑惑開口︰「我記得你說過你跟董事長有親戚關系,你也是因為你爸爸在學校,你才跟著進來。你現在離開,不會影響你跟董事長的私人關系?」
「是有親戚關系啊,不過我小時候對她就沒什麼印象了,更別說現在。那是我爸跟她比較熟,我要叫她表嬸,但我跟她沒什麼感情,搞不好她見到我也不認識我。」黃如琦抿一口咖啡,道︰「當初是因為我爸看我之前那工作責任制,薪水又不高,才讓我去應征學校行政方面的工作,並不是董事長特別照顧我,所以我離職對她並沒影響。」
李芳菲點點頭,忽道︰「我去一下洗手間。」舌忝了舌忝指尖上薯條留下的鹽粒,她起身轉進廁所。她洗了洗雙手,抬臉看著鏡中的自己;她沒有什麼表情,只有那雙眼楮流露著遲疑,然後是堅定。
嘴唇有點干,她打開包,翻找出一堆小物,口紅、鑰匙、MP3、護唇膏……想了想,把口紅和鑰匙擱回包里,MP3和護唇膏放進外套口袋,才轉身離開洗手間。
「如琦,你剛剛說我去你們補習班,是認真的嗎?」李芳菲回座時,笑笑問著。
「真的。我是怕你會不會覺得你來我們補習班太委屈,畢竟我們還在籌備階段,我現在也不能跟你保證會有多少學生,以及薪水的問題,所以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說太明白。」黃如琦看了吳承佑一眼,笑一下才說︰「如果你不介意一開始學生人數不多,薪水可能也不會太多的話,我跟老吳是很歡迎你的。」
「你歡迎我嗎?」李芳菲看向吳承佑。
「當然啊。」他嘴里塞著麥克雞塊,臉頰鼓了起來。「我比較傾向找我認識的老師……其實聖元已經答應我要來幫我了。」
「張聖元?」校內最嚴格的數學老師。
吳承佑點頭。「這事先不要傳出去啊,要是被學校知道,比較不好意思。」
「我知道。」李芳菲笑一下,吃了兩口漢堡才問︰「如琦,你剛剛說你覺得有些事情怪怪的,可以透露是什麼事嗎?學校營運有問題、可能發不出薪水了、我會不會沒薪水可領?」她緊張追問。
「這個我也不敢掛保證,畢竟這一年多展輝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雖然集團很有錢,可是前陣子他們才賣了日清生鮮超市的資產跟商標,所……你知道董事長跟展輝的關系嗎?」說了一段,黃如琦才想起這事。
「董事長跟展輝有關系?」李芳菲詫問。
「董事長是展輝老董的女兒啊。學校是老董創辦的啦,本來連校長都是自己人,後來教育部有規定限制,才外聘他人出任校長,但他們的親屬和子女都還是出任學校教職和行政……」干笑一聲,才自我調侃︰「我也算是其中一員啦。」
「其中一員也沒什麼,人難免會對自己人好一點,所以網羅親友為家族事業打拚也是理所當然。」李芳菲捏了根薯條往嘴里塞……還是熱熱的才好吃。
「我不算他們自己人,不過是因為我爸在立群,我才被我爸帶進來︰而且我爸跟程家也不算親密,他是跟我表叔感情不錯,我表叔才攪他進立群。」黃如玲手里一根薯條沾番茄醬在托盤上那張廣告DM上隨便劃著。
「我就是漸漸發現有些事好像不對勁,才想離開;我覺得我要是不離開,哪天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爆發出來,我大概也會成為被調的對象,搞不好還會拖累老吳,所以還是趕快遠離比較保險。」
吳承佑笑了笑。「應該不會。我跟程家一點關系都沒有。」
「哪沒有?」黃如琦看他一眼,「我叫董事長表嬸,你不也是要跟著我喊她一聲表嬸嗎?」
「反正我們沒做什麼,真要查就讓他們查。」吳承佑坦蕩蕩。「到底什麼事?听起來很嚴重。」李芳菲看看兩人。
「沒發生什麼事啦,只是我自己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稍頓,才啟口︰「董事會的秘書都會制作零用金支付清單,然後連同支出憑證交給董事會秘書處核章,再送來我們總務處覆核,我爸就要我以行政管理業務費用核銷。我覺得有些項目很奇怪,我爸說那是副校長的意思,讓我照辦就好。」
「什麼項目?」李芳菲話說得輕,小心翼翼的模樣。
黃如琦也低了低聲音︰「那些文具啊還是什麼清潔用品、餐飲的支出就不講,我講金額比較高的。像紅白包我就覺得滿夸張的,一天到晚都有人結婚有人死掉,而且紅包都包六千六,白包六千五;還有什麼探病用的水果禮盒,每一筆都三千六起跳,是什麼水果要這麼貴?」
李芳菲想了想。「……可能董事長比較會做人,所以這種禮數做得比較齊?」「再會做人也要剛好有那麼多人生病那麼多人死掉。」黃如琦不以為然。「所以你覺得董事長A校款?」
「我也不敢說。總不可能直接跑到她面前跟她求證︰‘表嬸,我們學校還是哪個學校的教職員又死了?’這樣吧?」
「那是當然。」李芳菲笑一下。
「還有啊,有兩個工友的薪資是匯人同一個帳戶,但是這兩個人我沒印象我見過啊。」
「你沒見過?」難道是人頭?
「嗯,我沒印象見過這兩個人,可是人事資料在我進立群前就有了,我只能昭心匯薪資啊。我問過老吳,他也沒印象看過那兩個工友。」
「你也沒見過?」李芳菲看向吳承佑。三人中,他在立群時間最久。
「沒什麼印象。」吳承佑搖頭。「你有沒有試著去問人事那邊?」李芳菲提醒。
「對耶,我沒想到可以去問人——」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黃如琦頓住。
「不好意思。」李芳菲翻出包里手機,是串陌生號碼。
接通時,對方開門見山︰「起床了?」
徐東俊。她看了眼腕表。「十二點四十九分了。」
「啊,我倒是忘了你作息跟我不一樣。」他在笑。
「是不一樣。」
「吃午餐了沒?」
「正在吃。」余光覷見黃如琦探究的目光,她垂眼,盯著托盤上那張DM。
「吃什麼?」他聲音懶懶的。
「你管我吃什麼。」
「沒匱趣。我這叫關心,不是管,女孩子還是要懂一些情趣。」他不知想起什麼,笑了一聲才說︰「沒關系,以後我教你,像前晚那樣。」
前晚……李芳菲想起公園那一吻。他嘴里有酒味,微苦澀,但溫柔而綿,不同于那次包廂里的強悍和不容拒絕。她知道她沉醉,醉得不記得他吻了多久,她又是否做了回應,她只記得他在她耳邊輕哄︰「吻我,像我吻你這樣。」那聲音又低又啞,呼息粗急,語末還在她耳廓啄了下。
她一度提醒自己別陷入他的溫柔里,但那一刻實難抗拒。他厚實的胸膛、他寬闊的肩膀、他溫熱的體魄……他是那麼令人心安。
她摟住他腰身的兩手自然而然地爬上他頸背,她親了他,以他要求的方式。這刻回想那吻,她面頰浮暖、心跳紊促,聲音軟了幾分︰「找我什麼事?」
「想你算不算有事?」
「……」她臉熱,低吼問︰「到底什麼事?」
他暢笑出聲︰「這樣就害羞?」頓半秒,他問︰「身邊有人?」
「跟同事在一起。」
「男的女的?」
她下意識瞄一眼他們,兩雙眼楮含笑凝視她,她低眼,道︰「一男一女。」
「男的在追你?」
「別亂說,他們是夫妻。」
「跟一對夫妻吃飯有什麼樂趣?我還沒吃,你過來陪我吃。你想吃什麼,我作給你吃。」
「我都快吃飽了。」要她去她就去嗎?
「吃了什麼?」他問話時,已握著手機移步至冰箱前,彎身探看有什麼。
「漢堡雞塊薯條。」她答得快,有一種理直氣壯的調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