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搭了最近的一班飛機,飛越了大半個地球。
十幾個小時的航程中,他思緒莫名紛亂,即便閉上雙眼,仍能看見那個女人的身影。他清楚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
那時,也是在一艘船上,一艘巨大的貨船。他踹開了一扇門。
那扇門里,有個女人。
陌生的女人睡在白色房間的地板上,穿著簡單的黑色背心和短褲,即便他是用暴力踹開了那扇門,她瘀青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慌、沒有恐懼、沒有釋然、開心,或丁點喜悅。
她只是坐起身,看著他,一臉平靜。
「快起來,這里要爆炸了。」他說。
她沒有動,仍待在原地,然後她抬起了她的手,他才發現她的雙手被手銬銬了起來,她的雙腳也有腳銬,那兩副銬具之間,還用一條鐵鏈連在一起,那條鐵鏈一路延伸出去,被人焊死在她身後的鋼板牆上。
他一愣,匆匆上前,發現銬住她手腳的具上沒有鎖孔,讓他忍不住暗自咒罵一聲,抬頭看她︰「這是電子鎖?」
「是。」
「怎麼開?」
「這是聲控的。」她眼也不眨的說︰「需要特定人士的聲音才能打開。」聞言,他心頭一寒。
這里的人不是跑了就是死了,他和肯恩、阿磊、阿峰冒險闖進來,是因為資料顯示有許多人被關在這里。他找到這女人之前,已經放走了其他人,他本以為搞定了全部,他本來已經要走了,然後他看到了這扇門。看著她木然的黑眸,這一秒,他知道她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驀地,耳機里傳來屠震催促的聲音。
「阿萬,你在哪里?這地方快爆炸了,你必須快點出來!」
「我在走廊最後面,有個人質在這里,她被鏈住了,是電子鎖。」他冷靜的說著︰「我需要你把這道鎖打開。」
就在這時,巨大的爆炸聲突然傳來,整個房間猛地一震,他的耳機發出刺耳的噪音,他飛快把它摘了下來,知道那爆炸已經讓通訊中斷。
包糟的是,爆炸聲沒有因此停下來,它們接二連三,而且越來越近,下一秒,地板開始傾斜。
「你走吧。」眼前的女人看著他,用一種平靜得教人生氣的口吻說︰「你不需要救我,我不是人質,況且你不可能打開這道鎖——」
他沒等她把話說完就轉身跑開,但他沒有走遠,他在門外找到剛剛看見的消防箱,他一腳踹破了它,取出里面的斧頭,再飛奔回那個房間。
當他再次出現,他可以看到她波瀾不興的眼里,浮現一絲驚訝。
他沒浪費時間和她廢話,一進門,二話不說就用力將斧頭砸向那焊著鐵鏈的鋼板。
整個房間因為爆炸而晃動著,在那天搖地動之中,他狠狠的揮動著斧頭,直到那塊鋼板開始松動,他改用撬的,將斧頭卡在上面,再用力猛踹。
經過他數次的暴力襲擊,那塊焊著鐵鏈的鋼板終于從牆上松月兌。
他一斧頭砍斷鋼板後頭那些控制她手腳銬具的電線,失去了電力,控制銬具的磁性也因此消失,銬具應聲掉落在地。
他回過頭,看見她呆站在原地愣看著他,他抓住她的手就往外跑。
走廊上四處都竄出火舌,爆炸像惡魔一樣的追在兩人身後,地板傾斜得更加嚴重,他帶著她一路往上跑,一邊尋腦海里的地圖快速尋找最近的出路,但另一場爆炸堵住了最後一個出口,看著那燃燒起來的鐵梯,他咒罵出聲,然後那個女人反手抓住了他。
「那里。」
他回頭時,看見她指著另一邊,告訴他。
「有一個維修人員走的鐵梯。」
漫天火光中,他什麼也沒看到,但當她轉身飛奔,他眼也不眨的就跟著她跑。
讓他驚訝的是她的速度很快,而且非常鎮定,即便已經濃煙密布,火舌處處,她卻仍正確的找到了那座鐵梯,然後像猴子一樣開始往上爬,他快速的跟在她身後,好不容易爬到了頂,另一次爆炸卻讓她失去了平衡往下摔跌,他及時抓住了她。
再一次的,她驚訝的看著他。他將她拉了起來。
地板傾斜得更加厲害,他可以听到可怕的水聲傳來,他抓著她繼續往出口跑去,當天光乍現,身後再次傳來一聲巨響,驚覺不妙,他將那女人抓在懷中,下一秒,兩人一起被往前轟了出去,掉到了海里。
有那麼一瞬間他失去了意識,松開了手,當他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人海中,正和一堆鐵塊、雜物一起往海底下沉。
他可以看到不遠處那艘冒著火光也在下沉的貨輪,可以看見自己無力的雙手,看見陽光穿透海面,在水里閃爍。
他試圖移動自己的手腳,但它們不怎麼配合,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那個女人像美人魚一樣,在深藍的大海中,迅速的下潛,朝他游了過來抓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往上游,將他拉出了海面。
韓武麒駛著快艇飛速靠近,阿磊和阿峰伸手把他和她一起從海里撈了來。
他在那艘快艇上,吐出滿月復的海水,當他終于能好好坐下來時,看見那渾身濕透的小女人包著肯恩給她的毛毯,面無表情的看著那艘下沉的貨輪。
「嘿,你還好嗎?」
她將視線拉了回來,臉上還是沒有任何情緒,沒有釋然,沒有慶幸,也沒有震驚和飽受驚嚇的麻木,她的手沒有發抖,瞳孔不曾收縮。
她就只是安靜的坐在那里,看起來平靜得有點嚇人。
這不是一般人逃出生天會有的反應,一般人也不會被人用手銬腳鏈鎖起來。
海風吹拂著她濕透的發和仍在滴水的小臉,她的額頭上,不知何時受了傷,緩緩滲出了血水。
沒有想,他抓起一旁椅子下的醫藥箱,拿出棉片和雙氧水替她消毒止血,她再次一愣,但沒有多說什麼。當他為她的額頭貼上繃帶時,忍不住問。
「你叫什麼名字?」
她用那雙平靜的黑眸看著他,半晌,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霍香。」
失火下沉的貨輪,再次傳來可怕的巨響,他轉頭看去,看見它斷成了兩半,爆炸聲又起,熊熊的火光和濃煙往上竄升。
快艇在韓武麒的控制下,繼續在海上奔馳,遠離了那艘沉沒的貨輪。
「你為什麼被關在那艘船上?」
她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只是沉默的再次看向那艘貨輪。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開了口。
「我被關在那里,是因為我殺了暗影的首領。」
他一愣,卻見她將頭轉了回來,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說。
「我是他們之一,我是被暗影訓練出來的殺手。」
那是一個被稱為暗影的殺手集團,專門從事暗殺。
只要有錢,暗影什麼案子都接,無所謂是非黑白、不管公理正義。
暗影從世界各地挑選有才能的孩子,將那些孩子綁走,他們利用藥物和催眠把那些孩子洗腦,用各種殘忍但快速的方式訓練再加以淘汰,將他們塑造成冷血無情的殺人工具。
霍香也是其中一名,事實上,她是最頂尖的。
紅眼的人本來還在想,為何如此簡單容易的就能攻破那世界知名的殺手集團,事後屠震才從暗影那艘沉沒的貨船里竊取下載出來的電腦資料中發現,是因為她。
她是個殺手,暗影集團之中最好的一個。
但是,為了沒有人知道的原因,她突然叛變,殺掉了那個集團的首領,造成分裂的兩方人馬為了奪權而內斗,才使紅眼的人有了機會,毀掉了那個殺手集團。
當他們回到紅眼,身為醫生的阿南幫她檢傷勢,才發現她全身上下有多處骨折,背部和月復部有大片瘀青,體內還有內出血,但她從頭到尾沒叫痛過。
她只是安靜、乖巧的坐在那里,像個木頭人一樣。
暗影殺手集團里的人,大部分都被洗腦了,他們不認為殺人是錯誤的,他們沒有良心,沒有感情,認定效忠首領暗影是生存的唯一要件。
他們不能也無法背叛那個教育他們、訓練他們的人,那個發展出這套殺手系統的男人。
「為什麼?」
看著那個滿身是傷,卻無比安靜的女人,他記得自己忍不住走過去,開口問。她眨了眨眼,然後領悟過來,張嘴吐出了一句話。
「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那雙黑眸依然沒有太多情緒,但她的聲音緩慢而沙啞。
「霍香,是一種藥草,可以化濕、解暑、止嘔,所以我媽替我取名叫霍香。」她穿著阿南給她的病人袍,坐在那張病床上,看著他,告訴他。
「霍香,不是殺手的名字。」
他震懾的看著眼前的女人,一時無言。
他看過她的資料,她被綁架時才七歲,他很難想像,經過了那麼多年,這個女人還能記得七歲時母親告訴她的話。
但她記得,她想了起來。
「我不是殺手,我是霍香。」
她語音平緩的說著,傷痕累累的雙手交握在身前,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一雙黑眸眨也不眨,但她說的話,她當時沒有表情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一輩子也忘不掉。
後來,他離開了紅眼,自己到倫敦開業。
幾個月後,在一個茫茫的雨夜,她突然出現在他門口。
她沒有敲門,就那樣站在雨中,在船屋旁的河岸上,像一抹幽魂那般。
他從舷窗里可以看到她,看見船屋的燈映照在她臉上,看見她從嘴里吐出的氣息都變成了氤氳的白煙。那一夜,很冷。
她在那里站了一整個晚上,那張臉、那雙眼,依然沒有任何情緒,可他卻清楚感覺到她散發出來的痛苦與無助。
他遲疑著、猶豫著,隔窗看著她,等她自動放棄,等她走。她沒有。
雨一直下,他開了門。
她需要工作,他給了她一個工作。他從來沒有問她為什麼離開紅眼。
他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她無法過正常的生活,也沒辦法和人正常相處,更不可能在紅眼或耿叔他們那里找到歸屬感。
她在那溫馨熱鬧的大家庭里格格不入,不是那些人不願意接納她,是她已經失去了人類應該有的正常反應與情緒。
要成為暗影的殺手,必須冷血無情。
暗影的殺手是棋子,是工具,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只需听從命令。
那個殺手集團將她洗腦,雖然她掙月兌了那箝制,卻無法輕易找回失去多年的人性與感情。
而有時候,太過熱情的關切,會成為壓力的來源,太過正面和樂觀的環境,反而會讓人更加痛苦。
即便不是她真心所願,但她的雙手染了血卻是事實,當她的意識越清楚,越明白自己過去做了什麼,她越無法處在那個明亮、歡樂的環境之下。
有光,才有影;越明亮,越顯骯髒。我不是殺手,我是霍香。
她這麼說。
沒有表情,不代表她真的沒有感情。
她清楚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曾經做過什麼,她沒有表達出來,不表示她就不覺得痛苦。她無處可去,所以才來找他。
他給了她一個工作,讓她當助理,幫他處理雜務。
她很努力學習,她做得很好,一開始她連洗衣機都不會用,他記得她抱著衣物,站在那台滾筒洗衣機前,看了好久好久。
當他教會她怎麼用時,她像只好奇的小貓一樣,動也不動的蹲在那里,隔著圓形的玻璃,看著衣服在里面翻滾。
但漸漸的她從那些日常雜事之中,學會該怎麼和人說話應對,雖然大部分的時間,她還是一副撲克臉,可有時候,她會顯露出情緒。
一個淺淺的微笑,一個小小的蹙眉,一個放松的喟嘆。
經過那麼多日子,她終于允許自己表達情緒,而每一次、每一回,當他發現,當他看見,都感到胸口不由自主的緊縮起來。
她很努力的活著,比誰都還要努力,但韓武麒那該死的王八蛋,卻找上門來。他張開眼,看著飛機窗外那一望無際的藍天。
在今天之前,他以為她自己想走,想離開。
她已經知道該怎麼生活了,她懂得表達情緒了,紅眼對她來說是更好的選擇,她不是殺手,但她的身手讓她能夠輕易勝任紅眼那些意外調查。
他以為她在紅眼會過得更好,以為那是她的選擇。但那不是。
她沒有想回紅眼,她是被找回去的。
韓武麒需要她,當他讓自己去想,才發現是為什麼。
那該死的王八蛋,經過了那麼多年才來找她,因為那姓韓的需要她做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他要她再次成為殺手。
南半球第七區Level1
五號獵人/無心跳呼吸請停止下注
第一聲鈴響時,其實並沒有太多玩家注意,這只是最低階的第一級游戲,等級很低,而且獵人和獵物的配備也不高,監視系統畫面和聲音畫質音量雖然清晰,但沒有隨身裝備,只有初級的玩家才對這麼低層級的游戲有興趣。
即便死去的是獵人也一樣。
小白兔有時也是會對獅子進行反撲的,虛弱的獵物殺死獵人,大爆冷門的事,也不是不曾發生過。
所以當五號獵人被干掉時,並沒有引起太多玩家的注意,但五分鐘後,不斷跳出的訊息,讓全球在第七區下注的玩家都愣了一下,迅速登入游戲查看情況。
六十三號撒人/無心跳呼吸請停止下注十七號獵人/無心跳呼吸請停止下注九十八號獵人/無心跳呼吸請停止下注
蛋幕上,獵人的大頭照接二連三的跳了出來,以嚇人的速度被打上紅色的死亡印記。
第七區在二十四小時之前,還有十三個獵人,但只剩六名獵物,可是在短短八小時內,獵物從六名減少至一名,獵人從十三位減少至八位,可就在這十分鐘內,那僅存的獵物竟干掉了其中四名獵人,而且在眨眼之間,又解決了兩位。
所有的人都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時,賭盤上所有的獵人都已被注銷,計分板上,打出了大大的兩個字。
GAMEOVER
苞著下方跑出其他說明文字。
南半球第七區Level1游戲結束
Winner第二十號獵物P.H
全球玩家紛紛將即時畫面調出來時,大部分的鏡頭都已經失去了作用,但還有一些還殘留著,整座煤礦小鎮燃燒了起來,到處都是熊熊烈焰,但在那沖天火光之中,有個人影在那里。
昂責監控的人員操作著鏡頭,將遠處的畫面拉近,只看見一個黑發黑眼的女人站在街上,畫面在這時放大,朝她的臉部拉近,給了那渾身是血的女人一個特寫鏡頭。
像是察覺了那個鏡頭,女人面無表情的抬起頭來,隔著大老遠的距離,舉手開槍打爆了那個監視鏡頭。這一槍,引起幾聲驚喘,但有更多人笑了出來,只因那證明了「她」真的察覺了那個隱藏的鏡頭。
全球玩家們為此騷動了起來,紛紛調出第七區第一級的畫面重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接二連三的在下方留言,要求申請加入第七區第二級的游戲。
這個女人,單槍匹馬的就將第七區的獵人們全數殲滅,是多年不見的大黑馬啊!
所有在線的玩家都在問她是誰,問第七區第二級的游戲何時開始,游戲畫面很快的跳出了最新的公告,確認了最新的游戲進程,且立即開放了第七區第二級的賭盤。
女人調查記者的身分資料,以及她在第七區第一級的俐落身手,全被剪輯成精彩的廣告,配合著動態的音樂,在螢幕上方不斷播放。
狩獵游戲的玩家們,因為她的出現而沸騰了起來。
下注的金錢數字隨著一個接著一個公告的獵人及獵物身分,飛快往上跳升。
當數字沖破五千萬美金時,北半球一座不夜城里,一位正在摩天大樓里欣賞前方璀燦夜景的男人收到了訊息。
他轉過身來,走回桌邊,輕輕點選玻璃桌面上出現的虛擬按鈕。
下一剎,七彩的光線從桌上投射出來,將清晰的畫面,映照在黑暗的牆上。
他可以看見女人的模樣,那已經開啟的賭盤,還有那瘋狂跳升的數字,當然他也沒有錯過那被剪輯成廣告的影片。
女人的身手很好,太好了。
他可以看到更多和她有關的詳細資料,她出生的城市,她的父母,她就讀的學校,她從事的行業,她的身高、體重,她的喜好,她現在所住的地址,甚至她每年報繳的稅額,還有她銀行戶頭里的金額,以及她從出生以來,所有登記在案的金錢交易紀錄,甚至她為何會成為P.H,在網路上四處爆料的原因全部都在上頭。這個女人很有趣,太有趣了。
看著那個孤身一人走在廢棄煤礦小鎮街上的女人,男人輕點通話鍵,開口下令。
「擊倒她。」
無人機接到命令,越過山頂,飛過小鎮,瞄準了那個女人,開槍射擊。女人應聲倒地。
樓梯轉角的燈泡忽明忽暗。
韓武麒沒有多看它一眼,只是繼續向上走到五樓,一邊抬手抓捏著緊繃的脖頸,一邊打著呵欠,他已超過三十六個小時沒有合眼,他清楚知道自己應該要去躺一下。
來到房間門口,他開門進屋,在黑暗中把手機放到茶幾上,倒了一杯水,然後暗暗在心中嘆了口氣。屋子里很安靜,窗外透進的微光,讓人可以隱約看到客廳家俱的輪廓,但那都不是他察覺不對的原因。他知道,如果那家伙不想,他是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的。
但一進門的那瞬間,他就發現了,或者該說感覺到那貼著他的頸動脈,像剃刀一樣冰冷的視線。
他水還沒喝上一口呢,但既然人都已經找上門來了,他猜他妄想的兩小時睡眠時間應該也泡湯了。慢慢的,他拎著那杯水,轉過身來,看見了那個坐在單人沙發上,處在陰影之中的男人。
男人一動也不動的坐著,看似石像,卻散發著讓他寒毛直豎的酷寒。
「她在哪里?」
「誰?」韓武麒挑眉,故作不知。
男人依然坐著,身上卻輻射出更加冰冷的氣息,重復。
「她在哪里?」
他拎著那杯水,靠坐在玄關桌上,舉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故意道︰「說真的,阿萬,你不說清楚一點,我怎麼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誰?話說回來,你怎麼進來的?我以為阿震把保全系統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