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怪人 第6章(1)
作者︰余宛宛

二人自趙鎮離開後,趕了兩天路,終于在傍晚時分進入東都。

一進東都,司徒莫明的眼楮幾乎就沒眨過。

寺廟怎麼可以這麼宏偉壯闊!市街怎麼可以熱鬧成這樣!人怎麼可以打扮得那麼華麗張揚……

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果子鋪、食店,看得她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加上河間舟艫上的異國人現身,更是讓她興奮到簡直想在空中翻筋斗吆喝。

「藍眼珠!」她抓著谷長風的手,倒抽了口氣。「金頭發!」

「都是人。」谷長風輕捏了下她的手當成回應。

她突然站到他面前,擋住他的路,捧著他的臉仔細地打量了起來。

「你鼻子沒他們挺啊……」

「後悔了?要嫁他們了?」他挑眉說道。

「絕不。」她用力搖頭。「我最喜歡你。」

比長風唇角一揚,感覺腳步輕盈了許多。

「你的眼最清亮,皮膚也好滑細,而且你的臉經常會青青綠綠白白的,你最好笑。」

他的笑意僵在唇角,可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就又被她拉著往前走,站到一個正在跳拍張舞的男子面前。

男子正重復著朝空中拋扔著五、六把匕首,並拍打身體的一種舞步,圍觀之人則紛紛大聲叫好助興。

「我回去也要練這個……天啊……這里怎麼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人啊。」她眼楮閃閃發亮,又蹦又跳又要左右張望,忙碌到一個不行。

「此處有舟楫之利,各國人在西市買賣交易乃是常見景觀……」

因為他說的不是她關心的事,她的注意力很快便移到旁邊一些她沒看過的吃食及店家之上。

「那家店里有好多漂亮的異國姑娘,可她們為什麼只朝男人不朝我招手?」她用力揮手想吸引姑娘們的注意,可姑娘們看了她一眼後,多半是抿著唇笑,然後又轉身招呼其他男子去了。

「那是胡酒店,那些異國姑娘會陪男人喝酒。」

「為什麼不能陪女人?」

「因為女人多半沒興趣看女人。」

「我有啊,我要去。」她拖著他的手就要往那邊走。

「待我查明真相後,再帶你去……」他握住她的肩膀,要她停下腳步。

「那天我要喝酒,你也說那家酒樓的酒不好,要我等到你的酒樓再喝。現在又叫我等,什麼都等你查明完才能做,我應該已經先無聊死了。就不能你一邊查,我自己先去嗎?」

「我不放心你。」他凝望她的眼,輕聲說道。

她眼眉梢盡是止不住的笑,啪地一聲就拍向他的肩膀。

他被拍退一步而不是三步,表示他已經習慣了。

「看在你不能沒有我的份上,我只好忍一忍了。」司徒莫明挽住他的手臂,挨著他走。「那我們快點回你那里把事辦一辦,然後我要去找胡姬喝酒。」

「查明真相,不是一、二日之事……」

「那包子看起來好好吃!」司徒莫明拉著他就往前跑。

由于她跑的方向正好是他想去的地方,所以他也就沒攔著她。

就在她買好了包子正要大快朵頤之時,他拉著她走過另一個街口,一眼就看到了街市中央最大的「谷家酒樓」。

只見平時該有許多人排隊的谷家酒樓,如今卻是門可羅雀到教他心頭一涼。他放慢腳步,在經過酒樓大門前,狀若不經意地往里頭看去一眼。店里有一群人正在嘻鬧,喧囂之聲便連大街上都清晰可聞。

比長風蹙起眉,心里怒火勃發。谷家酒樓在城里向來以酒醇、菜好、樓宇清靜、樂音飄揚、名士喜愛而聞名,怎麼竟成了這般德性……

他定神再看去一眼,只瞧見里頭都是些以前絕對不敢進入谷家酒樓的聲名狼籍之徒,而他弟弟竟就坐在這群人之間,與他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二當家,你這店真氣派,只可惜那樂師不是女的,否則這醇酒美人……」

「二當家,小弟敬你一杯,你如今接下了谷家酒樓的大事業,可別忘記要提拔小弟啊……」

比長風面無表情地經過店門前。

「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這家酒樓的酒很難喝是吧?難怪都沒有人。酒好喝的酒樓在哪呢?我爹老說外面的酒,比我娘釀的好喝百倍,我總得試上一試吧。」她沒看到招牌,只咧嘴笑著,可笑著笑著心里卻突然一酸。

他側頭看她,見她提起爹娘後突然對包子興趣缺缺的模樣,心下便有了數。他暫放下心頭仇怨之情,攬住她的肩膀,快步往前走。

「我們走快點吧。解決完事情,便能帶你回去看你爹娘,或者把他們接來我那兒。看你們一家人想連喝幾天幾夜都沒關系,我們的河東干和葡萄酒及新豐西都很不錯……」

「我不要喝酒,我要知道你怎麼曉得我想他們了。」她扁著嘴,頹下肩,把身子全偎向他。

「你的家人待你極好,想念他們是應該的。」他想起弟弟谷南風方才在酒樓中醉醺的丑態,心頭又是一凜。

「那我們也快點回去你家,你一定也很想他們。」她拉著他的手往前狂奔。

「慢……」

「雖然一時還不能相認,但能夠回到家,總也是好的。」

「你跑錯方向了,我家在另一頭。」

她停下腳步,朝他咧嘴一笑。

「呵呵,我忘了我不知道你家怎麼走。」

比長風雙唇一揚,也笑了。老天有眼,送來了她陪他走過這段黑暗路啊。

司徒莫明快快樂樂地跟著他走了一陣子之後,便覺得腳步沉重、四肢無力了。因為一旦彎入居住街坊之後,她就沒新鮮事可瞧,包子又吃完了,整個人便蔫蔫了起來。畢竟,這邊的民宅或許漂亮了些,但對她來說,就是比谷里房子大,比谷里房子小兩種意思罷了,又不能拿來啃。

況且,谷長風從剛才開始就沒再開口說過話了。

「你家究竟到了沒?我們已經沿著這片白色丑牆走了很久。」她踢了牆一腳。

「這道牆已經是谷家了。」

「那你表情怎麼好像吃到腐肉一樣?」

他抿緊唇搖頭,覺得心情又開始復雜了起來。

「我知道了,你現在也覺得自己家的圍牆很丑吧。」

他抽動了下唇角,卻沒說話一一離家門愈近,他益發擔心起來。

雖說他如今扮相與之前迥然,但如果褚管事不錄用他,他便沒法子再于府里多待。

「牆這麼大,表示你很有錢。」她又踢了下牆。

「難怪有人要害你了,我娘老說什麼人為財死之類的。」

「記得進去之後,就當我是谷子婿,是他們北邊的谷家村親戚……」

「你已經說了幾百次了。谷子婿。」她搗著耳朵,不耐煩地噘了下嘴。

「我既已回到這里,便不容出一點差錯,定要找出毀我名聲、陷害我之人。」

「嗯嗯嗯……」她胡亂點頭,表示有听到,既而興奮地指著前方。「那里有門一一」

「訪客走這邊的暗室,此去便不要再多話了。」他面色嚴肅地領著她走到暗室前。

朱紅暗室緊閉著,不似往昔有護衛看守,他板著臉扣了幾下門上的扣環。司徒莫明也湊了上去,學他扣扣扣地敲了幾下。

沒人應門,谷長風的臉色更加沉重。

暗室向來都是由舊僕役林家男子擔任負責看守的暗者,從沒有過疏離職守的情況。谷長風又撞了幾下扣環。

「你敲得太小聲了,我來!」她對著門就是一陣拳打腳踢外加大吼大叫。「給我開門!」

「敲什麼敲!吵你老子睡覺!」暗室內傳來一聲不快低吼。

比長風只慶幸易容讓他的多數表情都顯得僵凝,否則他決計沒法子進入谷家而不動怒。谷家怎會任用這樣一個家伙當暗者?

比長風瞪著那扇門。

司徒莫明回頭看他一眼,決定繼續拳打腳踢那扇他不喜歡的門。

「看我把門踢破!」

「哪個不要命的!」暗室終于被人由里面拉開。

一個谷長風之前沒見過的男子敞著胸襟,露出胸毛與肚腩,一身酒臭地走了出來。

比長風置于身側的手掌悄握成拳。

司徒莫明皺著鼻子,覺得那個陌生男人很臭,一溜煙就躲到谷長風身後,埋首在他背後。

「是你這丑人吵你老子睡覺嗎?!」守門的顧武瞪了來人一眼。

「在下谷子婿,要找褚管事,之前已差人送過信來了。」谷長風壓低聲音說道。

「他出門了。」顧武打了個哈欠,又要把門關上。

「何時回府?」

比長風用手擋住了門,司徒莫明見狀,立刻上前幫忙推門。

「你又沒給我銀子,我干麼告訴你!你要等就坐外頭等,別吵老子睡覺……」顧武冷哼一聲,目光移到谷子婿身後的小娘子。「唷,想不到你這丑人也娶得到這麼一個俏娘子。」

彼武伸手就去抓她的。

司徒莫明閃開的同時,懷里長鞭也在同時出手。

彼武嚇得往後一彈,只見她長鞭打向大門,硬生生在門上削出一大塊長痕。

「你你你一一你打壞門賠得起嗎!」顧武大吼一聲,卻不敢再往前。

「我沒有惹是生非喔,我只打門沒把人打爛。」她抬頭看向谷長風。

彼武倒抽一口氣。

「可以麻煩你先去跟褚管事的人稟報一聲嗎?」谷長風盡可能有禮地說。

「老子沒空!」

此時,一名白發老者走了過來。谷長風認得他是在馬房照顧馬的徐錦,已在谷家工作約莫十年。

「顧武,你又在鬧什麼了。」徐錦將兩個陌生人打量過一會,客氣地問道︰「你們有什麼事?」

「不關你事,你回你的馬房!」顧武喊道,只忙著要關門。

「在下是谷家遠方親戚谷子婿,之前已梢過信給褚管事,想在帳房求一職位。」谷長風對著徐錦拱手說道。

「褚管事此時就在帳房,我順路帶你們過去吧。」徐錦點頭,朝他們招招手。

「你為什麼騙人?」司徒莫明沖到顧武面前,卻又被他一身酒臭薰得後退三大步。

「老子就不高興通報,不然你想怎麼樣?」顧武以為她怕他,得意洋洋地上前一步,還推了她男人一下。「說啊!你們想對我怎麼樣!」

司徒莫明一見谷長風被推,低吼一聲,快手抓住彼武衣襟,一使勁便把人整個人提了起來。

「你你你!放下我!」顧武掙扎不開,嚇得直冒汗。

「放到井里洗干淨好了,免得出來臭死人。」司徒莫明自言自語地提著顧武往前走,走了幾步才回頭問道︰「井在哪?」

「救命!」顧武大叫。

「莫明。」谷長風皺著眉低喚道︰「放人,過來。」

司徒莫明站在原地,一臉不情願地看著谷長風。

「莫明。」

司徒莫明把顧武扔了出去。

彼武被重摔到地上,發出慘叫聲。

「抱歉,她平素在村里我行我素慣了。」谷長風握住司徒莫明的手,對著徐錦說道︰「請您帶路吧。」

「你給老子小心,老子總有天報仇!」顧武躺在地上大吼。

「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司徒莫明轉身對著顧武掄起拳頭。

彼武以為她真要動手,嚇得四肢並用地爬走。

徐錦看著顧武,忍不住搖頭嘆氣了起來。

「你們莫和那粗人一般見識。咱們這府里原不是這樣的,自從我們當家走了之後,這府里也就亂糟糟了。唉……」

「谷當家怎麼了?」谷長風跟在徐錦身後,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府內的一切。

只見僕役們三三兩兩地挨著嘻笑怒罵,庭院屋宅廊道下已有亂象不提,竟還有躺在花徑旁台階呼呼大睡之人,府中頹敗之相已現。

「我家老爺前陣子出門,不料卻惹上一場闢司,最後還墜馬落入谷底,現在尸骨都還沒找到,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徐錦說。

「那麼……府中如今由誰管事?」

「褚管事擔了一些責任,二當家則說由他負責外頭酒樓的事……」徐錦想到二當家便先嘆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老爺的妾室也幫了些忙。」

「這麼多人管,應該管得很好。」司徒莫明說。

「多頭馬車怎麼拉?二當家什麼都想管,府內一下子多了一堆生人,每個人又都要安排自己人手。原來的家僕多半都被打散了……」徐錦邊說邊搖頭。「原是家丑不外揚的,但你們既要來討差事,我也就明說了,現在褚管事還勉強撐著家業,不讓二當家接手賣地售樓。若是過陣子,二當家真接手的話,你跟著褚管事也是要離開的」

「那個人是誰?」司徒莫明打斷徐錦的話,指著十來步回廊外,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只覺得他長得有一點像谷長風。

「正是我們二當家。」徐錦說。

比長風冷眼望著已醉得連走路都要人攙扶的弟弟谷南風。

「二當家,您且留步,還有幾筆帳目要對。」

比長風目光移向從帳房追出到谷南風身邊、一臉不快的褚管事。

「對什麼對!酒樓都是我的了,還對什麼帳!」谷南風呵呵笑著,歪歪斜斜地繼續往前走。

「來人!二當家回來還不知道快扶他回房,一會讓褚管事扣你們銀兩。」

一聲嬌斥自書房內傳出,原本站在一旁看好戲的僕役們此時才紛紛上前扶走谷南風。

比長風的目光隨之落在站到廊道間那名身著紫羅披帛搭配襦褚、雲鬢斜曳金步搖的女子一一沐香蘭。

司徒莫明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子,當然眼也不眨地看得津津有味。

比長風看了司徒莫明一眼,見她一臉看熱鬧神色,這才松了口氣。

「有勞夫人費心了。」褚管事說。

「你便把二當家身邊那個只懂得帶他喝酒的小廝給換了,就說是我吩咐的。還有……」沐香蘭柔聲說道︰「派去找大當家的人馬可曾有新消息?」

「目前仍是沒消息。听說跌落山谷之人,都凶多吉少,竟沒一人生還過。」褚管事長長嘆了口氣,又繼續回答沐香蘭關于谷長風叔父生病一事。

司徒莫明听了一會後,便抬頭看向谷長風——他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

她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他回她一個極短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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