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的一聲雷鳴,余曼青倏地瞪大雙眼,驚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側臥在床上。
眨了眨眼,她……沒死嗎?
敝了,她還沒死?她不是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嗎?
呆愣片刻,她很快察覺到眼前的景象並不是她所熟悉的病房,瞬間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
接著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綿軟的大床上,而不是那張又小、又硬、又難躺的病床。
她驚恐地環視四周,然後錯愕頓住。
這個地方她認得,這里是她家……不,更正確來說,是她和簡維政的家,那間他倆曾經共同擁有過的小豪宅。
可是,她怎麼會在這里?
是簡維政把她接回來的嗎?不,這不可能,他應該不知道她罹癌住院的事,然而正也是這個想法,讓她意識到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她幾乎是連呼吸都忘了,慌忙抬起手臂看了一眼,然後模模自己的雙頰,再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
手臂上的點滴管沒了,臉上也沒有氧氣罩,身上穿的更不是醫院的衣服,而是那件令人懷念的紅色絲緞睡衣。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馬上連滾帶爬地撲到梳妝台前,瞠目結舌地看著鏡中的女人—她看見了二十三、四歲時的自己。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在作夢嗎?可是、可是……她不是已經死了?
正當她站在床邊、對這一切仍然模不著頭緒的時候,房門被打了開來,她嚇得整個人幾乎跳起,連忙回頭。
是簡維政,年輕時候的簡維政。
余曼青張大嘴杵在那兒,驚訝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那怪模怪樣讓簡維政多瞧了她一眼,可也只是一眼,他便別開了視線。
他連燈也沒開,扯松了領帶、月兌下西裝外套,顯得疲憊又煩躁。
瞬間,余曼青想起來了,她記得這一夜的事。
這時喬喬剛滿一歲沒多久,夫妻倆的關系已經僵化了好一段時日,這一夜,他凌晨兩點多才進家門,而且渾身酒氣,夫妻倆照舊發生了激烈爭吵,她甚至對他扔了香水瓶,砸傷了他的額頭。
那道傷口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了淡淡的疤痕……
想到這里,她心一緊,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小心地撥開他額前的發絲。
但這動作顯然嚇了簡維政一跳。「你干麼?」他面露厭惡地拍開她的手。
余曼青瑟縮了下,僵了幾秒,卻還是堅持要確認她所懷疑的可能性。
「我只是想看看那一道疤。」她淡道。
「疤?」簡維政皺了眉頭,嗤笑了聲,語氣里有種令人心寒的輕蔑,「什麼疤?你又在搞什麼把戲了?」
她愣了愣,收回了自己的手,垂下眼睫。
所以,那一段爭執在這里還沒發生過。
然而她更想知道的是—「這里」是哪里?是作夢嗎?還是她死了,現在正身陷于某一種無法解釋的靈異狀態?
抑或她在生死轉換的瞬間,重新回到了過去?
不,這太荒謬了,可她也想不出個合理的解釋。
簡維政看著妻子不尋常的模樣,先是困惑地皺了眉,本想開口關心,可念頭一轉,反正最後都是以吵架收場,有什麼好問的?
于是他吁了口氣,道︰「我很累,沒心情陪你在那邊玩游戲。」
語畢,他解下領帶,拿了條浴巾便把自己關進了浴室。
蓮蓬頭下,方才妻子的眼神困擾著簡維政。
他們夫妻倆的關系已經交惡了很長一段時間,每當她看著他的時候,那眼神里不是怨懟便是憎恨,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的柔情與愛意。
然而剛才卻反常了……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樣的眼神。
其實在他踏進房門的那一瞬間,他已經做好了一場激烈爭執的心理準備。
他幾乎可以想像,余曼青肯定會先狠狠瞪他一眼,然後開始數落他的不是,接著以一種瞧不起他的口吻,大罵他只會在外面喝酒、不顧家庭、不愛老婆等等千奇百怪的指責。
可是她並沒有、完全沒有。
她先是以一種近乎于驚恐的眼神打量了他好半晌,接著像是在看著什麼珍奇寶藏似地直盯著他瞧,然後慢慢走向他、伸手觸踫他的發絲。
那般深情似水的眼眸,就彷佛她還是那個深愛他的余曼青……
不,不可能。
瞬間他回過神來,立刻打斷了自己的妄想,並且暗忖,那女人肯定不知道又在玩什麼心機。
他不清楚對方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但他能夠肯定的是,余曼青永遠都不可能再以那般深情的眼神來看他,至少這輩子不可能。
思及此,他壓下止水手把,只是簡單淋浴了幾分鐘,隨後在腰上圈繞了一條浴巾,踏出了浴室,卻發現妻子已經不在房里。
他愣了愣,正猜想她大概又跑到客廳里去鬧脾氣、耍別扭,卻隱約在空氣中嗅到一股陌生的香味,來自于某種食物。
這下子簡維政更震驚了。
她在煮東西?這時候在煮東西?這怎麼可能!婚後一年多來,她幾乎不曾下廚,就連孩子的副食品也都是請他母親前來打點,這樣的她怎麼可能會在三更半夜下廚料理?
煮泡面還差不多。
有了這般結論,他冷笑一聲,換上家居服之後便打算上床就寢,余曼青卻在這時敲了敲原本就已經開敞的門板。
「先別睡,我煮了一碗解酒湯,你要不要喝一點再上床?」她輕聲道。
解酒湯?簡維政緩緩地回過頭,眉心略蹙地看著門邊的女人,彷佛她剛才說的是第三世界的語言。
「大半夜的,你去哪弄來解酒湯?」他還以為那是她從外面買來的速食調理包或泡面之類的。
「當然是我煮的啊。」她干笑,卻完全能夠明白他的疑慮。
簡維政沉默了一會兒,本想拒絕她的心意,卻不知是好奇心使然,還是他真的需要一碗熱湯來舒緩酒後的不適,總之,他軟化了態度,抿了抿那對冷漠的唇瓣,悶不吭聲地擦過她的肩,逕自往廚房的方向走。
他甚至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余曼青心口一陣緊縮,疼得像是被刀鋒狠狠割劃,她黯然垂眸,無助的感覺涌上。
曾經,她以為這些不堪的回憶再也無法傷害她一絲一毫,可沒想到如今再次「親臨現場」,她才明白,是她高估自己了……
那一碗湯,讓簡維政夢見了好久以前的事。
當時兩人新婚不久,由于余曼青是帶著身孕步入禮堂,因此還沒機會過什麼浪漫的蜜月,她便被嚴重的孕吐給折磨得死去活來。
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根本無法進食。
為了讓妻子多少能吃下一點東西,他前前後後研究了不少食譜,最後,終于試出了幾道蔬果湯能讓她稍微補充營養。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
新成立的公司很快就出現了狀況,不管是人事也好,業務也罷,大大小小的問題有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為了穩住鮑司,他幾乎除了睡覺之外,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在公事上。
夫妻的裂痕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此時鬧鐘響起,他睜開了雙眼。
夢里的余韻尚在,他想起了那段美好卻短暫的日子,也想起了從前當他還很愛她的時候……然而隨著理性蘇醒,一幕幕的爭執畫面也跟著記憶一同涌上,最後只剩下滿腔的怨懟與憤恨,再無其他。
思緒至此,簡維政重重嘆了口氣,不耐煩地翻身下床—卻發現枕邊人早已不在身邊。
他頓了頓,先是錯愕,可隨即像是理解了什麼似地,自嘲一笑。
自從夫妻關系僵化以來,為避免尷尬,或者是不必要的爭執,余曼青總會刻意在他出門之後才起床,然後在他進門前就寢。
當然,事情還是有例外的時候,像是哪天她突然心情不好了,便會守在客廳等他下班,接著大吵一架;或是故意睡在沙發,讓他在出門上班前看見那樣的畫面,好讓他內疚。
總而言之,她那些無理取鬧的花招很多,他也見怪不怪了。
于是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他先在浴室里梳洗一番、刮淨胡碴,然後換上成套的西裝、系上領帶,步出了房門。
一陣令人垂涎的香味撲鼻迎面襲來。
他的眉頭擰起—余曼青在做早餐?
真是見鬼了,她怎麼可能會醒來做早餐?那是天塌下來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更不用說再加上昨夜的解酒湯……
她是撞壞腦袋了嗎?
他抱著一絲懷疑走進了餐廳,眼前的畫面說是嚇死他了也不為過。
「啊、你醒啦?」
余曼青察覺到他的出現,回頭對他揚起了一抹微笑,那態度自然極了,完全不像是冷戰多時的妻子。
「我還以為你要再二十分鐘才會醒呢!」她將濡濕的雙手在圍裙上抹了幾回,道︰「濃湯再五分鐘就好了,你先坐一下。」
語畢,她俐落地從冰箱里拿出鮮女乃,倒了一杯擺在桌上,旁邊還有一份焗烤三明治,看起來相當美味誘人。
簡維政徹底呆愣在當場。
這又是什麼新花樣?他明白為了引起他的注意、為了干擾他的情緒,余曼青會使出許多奇奇怪怪的伎倆,但是深夜的解酒湯與清晨的早餐?
這就太夸張了,也完全不是她的風格。
瞬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或是做出什麼樣的回應,只能僵硬地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半晌,他有了頭緒,這八成又是哪個朋友推銷給她的懶人調理包吧?對,一定是這樣。
他記得有一次她花了大把鈔票,向朋友訂了什麼美人輕盈餐,每天都有專人把當日的冷凍調理包送到家里來。
或許是為了人情壓力,她訂了整整一個月份,卻只吃了十天,因為她說怎麼吃都是那些生菜水果,膩了、煩了。
所以剩下來的二十日份,當然全都進了他的肚子。
「這次又是替哪個朋友做業績?」他輕嘆,拿起鮮女乃喝了一口。
「嗯?」她本是拿著杓子在湯鍋里攪拌,听見他的聲音,回過頭來,「你剛才有說什麼嗎?」
他靜了靜,低下頭。「沒有。」也罷,她想玩什麼把戲都不關他的事。
「喔,可能我听錯了吧。」她牽唇微笑,便又別過頭去盯著鍋子。
事實上,她怎麼會不明白他在想什麼?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個男人有多恨她了,是她奪走了他的幸福,是她強迫他結婚、逼他在經濟最不穩定的時候扛起一個家,是她偷走了他的笑容。
她不知道這一切到底只是一場夢,還是老天爺真的听見她的懺悔?但她不想再把光陰浪費在那些沒有出口的怨恨上。
思及此,她熄了爐火,立刻盛了一碗湯給他,自己則是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