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芯容離開,原青轉頭正要問他怎麼這麼無禮,握了手之後就趕人,卻被他先聲奪人。
「我說過,閑人勿近。」
他是說過。原青想辯駁,又覺得他不是無理,只是無情罷了。
但他有什麼義務要事事近人情?
他這樣也好,公事公辦,她工作起來也單純些,不需要顧慮其它。
對女人和對男人沒兩樣的男人,她還是頭一次踫到,不能不說有一新之感。
「請開始吧。」進門後她說。
卓因瀲沒有移動腳步,瞄了一眼她的背包。「里面有什麼?」
「筆記本和媽媽的刀。」「媽媽的刀?」卓因瀲偏著頭問。
「不知道學長的工具我會不會用,就帶了幾把我熟悉的。」
「跟我來。」
他說話的語調為什麼都這樣平平的?這樣的人就算上了電視,應該也紅不起來吧?
喔,不對,原青在心里小小糾正一下︰他靠那張臉就行了。
她被帶到寬敞的客廳,正確來說是餐廳中央;那里有幾張厚重的木頭圓桌,每張圓桌圍著六七把椅子;但室內又散布著沙發和茶幾,加上盆栽與矮書櫃的巧妙布置,還有幾盞長長的吊燈暈著溫暖的光,整個空間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可以讓家人和朋友在假期中舒適聚會的地方。
「這里坐。」
她依言坐在一張餐桌邊,不解他為什麼沒有直接帶她進廚房。
但她沒有問。不知為何,這個男人讓她心里升起戒備,覺得自己行事說話都要小心。
憑良心說,只要是男人她都會有所戒備,不過這個男人居然讓她在意起自己的反應,這更讓她警覺。
他在她旁邊坐下來,背靠向椅背。「你為什麼加入食藝社?」
考驗來了。
「我想試試不同的做菜方法。」
「為什麼?」
這個問題好像很多余,但當她要回答時才發現不管什麼答案都會有問題。如果不是對當廚師有興趣,食藝社怎能任她浪費資源?
不過,她還沒有認命到撒謊的地步。「我不是很喜歡做菜,所以想改變這一點。」
說了之後自己也嚇一跳。原來把心里不怎麼具體的念頭說出來,是這麼驚心動魄的感覺。她一直沒有真正去正視自己對烹飪愛恨交織的情感……
「你大概是我們社里有史以來第一個說自己不喜歡做菜的人。」
「也不是討厭,」她急急說,「只是……」她說不下去了。
他看了她半晌,「通常不喜歡做菜的人,不做就是了,你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嗎?」
「有。」她簡單說。
「你該不會有老公、有小孩了吧?」
她笑了,有點酸澀。「沒有。」
如果幫老公小孩做飯是和這幾年來做飯一樣的感覺,那她可能永遠不想結婚。
默默而孤獨地在廚房里忙,時間晚了點就會被埋怨甚至責罵,做得不合胃口也得看人臉色,永遠得不到稱贊和感謝……
這是媽媽的生活;雖然她一點也不想要,卻是確確實實重復著。
她是可以撒手不管,而且沒有誰會怪她,也許只除了她自己。
所以這一切終歸是自找的吧?
「要喝茶嗎?」
她驚覺地抬頭,剛才她是不是泄露了什麼情緒?他已經起身去泡茶了,沒有等她回答。
幾分鐘後他端著一盤茶具回來,樸拙的陶壺和陶杯上同樣有動物手續,色彩很討喜。
「這陶器是……哪里買的?」她忍不住問。
「我七歲表佷女做的。」
「喔。」她說,「門邊那些花盆也是,對不對?」
「對。她很喜歡做陶器給別人,送禮都是送這些。」
「很可愛。」原青由衷地說,接著睜大了眼楮。
「這家餐廳……不會是你家吧?」
「為什麼不會?」
原來真是私房菜!這是他家……這是他家……這個事實讓她不知所措。
「誰都可以來嗎?」
「當然不行。」
她居然問這種問題,真笨!他是誰啊,當然不行了。
那她又是誰,他怎麼讓她進來了?
「我以為這餐廳是請你來指導的……」
「他們轉賣給我了。」
原來他是買得起餐廳的人……他們之間的鴻溝似乎越劃越寬,感覺他越來越不只是個學長而已。
他泡茶的功夫很精練,態度從容不迫,動作溫雅;原青雖然不懂何謂茶道,但是看得出他行家的氣韻。他倒水的角度、放茶的方式,看起來像是在做一道名菜。
「廚師是什麼都要學嗎?」
他看了她一眼。她臉有些熱,怎麼覺得自己的問題听來都很笨?
「差不多。能入口的都是食藝,早晚都要接觸。」
那是多大的世界啊,距離她家的小廚房……實在太遠了。「好了。」他示意。
她拿起小小的茶杯,覺得自己的手指特別笨拙,也不大穩;但輕啜一口以後,熱而不燙的綠茶滑入口,有些甘味的苦,熱氣則帶出香味。
真是……好喝。
原青感覺心里定了些,舒暢了些,也溫暖了些。
為什麼他要特別沏茶呢?這餐廳對上門的客人都是這樣招待嗎?
不對,她是來受訓的,不是客人。
「這就是特訓嗎?」她忍不住問。
他沒有笑,不過她也沒期望他會。他啜了口茶才說︰「這是一部分。」
但她不知道自己學到了什麼啊。「我不懂。」
「不必懂,去看、去听、去想就行了。」
「但全國大賽——」
「比的是態度和用心。」
那她可能沒救了吧?原青在心里自嘲。
她低頭啜茶,心里突然想到,媽也喜歡喝茶,常常在廚房等什麼湯滾的空擋,喝著有時已經冷掉的一因為很忙,沒時間一再重泡。
媽問她要不要喝,她總是嫌冷;冷掉的茶特別苦,她才不愛。
那時,應該陪媽喝的……
她感覺他又有了動作,抬起頭來,看到他正在沏第二回,眼楮卻盯著她。
她心里一突,趕緊揮去那些傷感的回憶。
「烹飪部分的特訓,到底什麼時候開始?」
他手下流暢的高沖沒停。「那要看你什麼時候準備好。」
天!按這樣的進度,她是不是得來好幾次?
「真的有必要嗎?我知道你很忙,全國大賽我一定乖乖比、盡令乃比——」
「這已經不只是全國大賽的問題了。」
「什麼意思?」她呆住。
「就算我見不得食藝社里有人對烹飪有心病好了。食藝社不是我創立的,卻是我大學四年大部分的心血;食藝社像是我的家,社員也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樣,你懂嗎?」
她居然被當成孩子看待了?原青不死心。「我也是很忙的——」
「比我忙嗎?」
她被堵住了。「但這樣實在……」
「你隨時可以退社。」
他那不留情面的標準語氣又回來了,令她氣結。「當廚師的人都這麼一板一眼、不知通融嗎?這種完美主義的冷血世界,到底為什麼有人打破頭也要擠進去?」
「因為只有最嚴格的過程才能造就最溫暖的食物,」他嚴肅地說,「我說過了,我做不到的,絕不要求別人。主廚做不到的,也絕不能要求副廚、領班、甚到七級之下的助廚去做。料理的世界是公平的,廚房里只見得到努力,因為不努力的結果甚至有受傷的危險;而不努力的人一秒鐘都待不下去。最後獻給別人的,是心血的結晶,就是最高的心意。烹飪,基本上就是犧牲與奉獻。」
她被他犀利的目光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的語氣堅決而不容置疑。
「其它的社團我不管,連學校的餐管系我都沒有興趣,因為很多人是照分數進來的,或者對當廚師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聯大食藝社不一樣。我在任內已經把它打造成一個你不必進來、進來就要苦干的地方,就算最貴的烹飪學校也找不到我想傳承下去的這種熱情,我一定要為這個造就我的社團保住這種熱情。你听懂了嗎?」
原青覺得呼吸困難,只能點頭。「我、我听懂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社對大家的意義,只是自私地想隨意做自己想做的菜而已,如果她真的想留下來……
她想嗎?她又能嗎?
她已經發現最後的決定權根本不在她手上。
「第一步,你要想清楚烹飪對你的意義。你為什麼要做飯?除了要喂飽自己、喂飽別人以外,還有嗎?」
她遲疑了一下,才慢慢點頭。
「你還沒想清楚。」他說。
「我以前沒有想過。」
「那從現在開始想吧!對你沒有意義的事沒必要去做,那是在浪費卞命。雖然烹飪是我的生命,但天底下多的是可以做的事。如果你一有時叫不是想往廚房跑,而是想做別的事,那廚房就不是你非進不可的地方。」原青覺得心很亂。
非做不可的事、非進不可的地方……她一直覺得自己沒有選擇,必須照顧家人,因此覺得食藝社可以讓她放松,但他的食藝社根本不是可以讓她放松的地方。
那為什麼……想起必須離開,卻讓她滿心不願?就只為了咽不下一口氣?
「不,我一定要進廚房。」她抬起頭直視他。
「因為別人要你進?」
「不,是我自己要的。」
「為什麼?」
「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他看了她半晌,那雙利眼似乎什麼都不放過。「好,你不必告訴我,但要時時告訴自己,別忘了那個理由。開始特訓以後,你最好不要想半途放棄。」
「我不會的。」原青肯定地說。
「很好。這只是第一步,」他站起身,「帶著你的刀跟我來吧。」
她也起身;感覺這第一步,像是已經跨越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