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淽瀟非常生氣,她的臉色鐵青,緊繃的肩膀硬得像石頭,心頭彷佛被一千五百度C的岩漿瞬間澆過,喘息不定的胸口上下起伏著,她走得飛快,像是誰在她腳底下裝上風火輪似的。
這時候戴淽艾肯定在家,她應該接到孫易安的電話了吧?應該很清楚強烈台風正往她的方向掃,所以她會怎麼做?
逃跑?她沒那麼笨,如果自己一怒告到叔叔那里,倒霉的只會是她,所以她應該會求情、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會趁著叔叔回來之前和媽媽串通一氣,她永遠相信,只要媽媽肯站在她那邊,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但是這一次,沒這麼容易!
被人背叛的狂怒在心中燒灼著,熊熊的火焰燒紅了她的眼楮、她的意志力,這次,她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放過戴淽艾!
鈴——鈴鈴鈴鈴——咬牙切齒,淽瀟的手指頭和她的腳步一樣快,門鈴一聲一聲狂飆,她深吸氣、深吐氣,拳頭攥得死緊,青筋在她的手上交錯橫行。
門終于打開,應門的是滿臉心虛的妹妹戴淽艾。
二話不說,淽瀟一巴掌往她臉上甩去,力道很大,啪!五根手指印倏地烙在她臉頰。
戴淽艾被這一巴掌嚇傻了,定定看著二姊,眼淚刷地滑下來。可她沒像過去那樣,拉扯嗓子叫喊「媽媽救我」,也沒有抓住淽瀟的手,硬把她推到媽媽跟前,等著看好戲。她紅著眼、滿臉歉意,像承受不了淽瀟臉上的狂怒,垂下頭,低低說一聲,「二姊,對不起。」
「你不覺得這聲對不起,听起來像示威嗎?」淽瀟冷笑。
「我沒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戴淽艾越哭越傷心,聲音哽咽著,楚楚可憐的目光望向姊姊。
「我同意你的腦子簡單,做任何事都‘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可是,能不能請你告訴我,為什麼每次到最後,狀況都會朝著你想要的方向發展?戴淽艾,你惡心得讓人想吐!」
「你冤枉我了,如果有本事控制,我絕對不允許自己背叛你,你是我二姊,不是我的敵人。」
戴淽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二姊?敵人?或許對戴淽艾而言,二者之間早已經劃上等號。
「換言之,你無法控制自己,無法不愛上孫易安,無法不在他跟前晃來晃去,無法阻止他愛你,無法控制、和他上床?造就那麼多‘無法’的理由是什麼?哦哦,我知道了,是愛情!
「愛情霸道不講理,愛上就是愛上了,你是那樣的無辜、無助,在這場三角關系當中,你是最無奈的弱者,被惡毒的姊姊煽耳光,卻不能為自己申冤,還要口口聲聲道歉,你多善良啊,你這種人不得到幸福,老天爺都看不過去,對不?」
洋洋灑灑一大篇,淽瀟一句比一句更刻薄,她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巫婆,她很清楚自己是怎樣的面目猙獰,但她控制不了熊熊怒火,相戀三年的男友被橫刀奪愛,而那個插手的,恰恰是自己的親妹妹,讓她怎麼心平氣和?
「二姊,你听我解釋,不是你說得那樣,好幾次,我們想過要分手,我們從來都不願意傷害你,易安和你之間那麼多年的感情……」
听不進她的廢話,淽瀟截下無謂解釋。「既然如此,為什麼還在一起?為什麼明知道會傷害我還是決定傷害?因為情難自禁?因為愛情一發不可收拾?因為孫易安和我是虛與委蛇,和你才是真心實意?
「戴淽艾,你憑什麼這麼天真?你憑什麼認定這種話能夠說服我?難道說幾句你們的無奈犧牲或者痛苦,我就該理所當然成全你們?不會、我不會這樣做,我只會覺得你真虛偽,得了便宜還想在我面前賣乖。」
「我沒說謊,我和易安真的很痛苦,我們曾經分手三次,只是每次都敵不過思念泛濫。二姊,沒有人可以在愛情面前不臣服的,你沒有愛過,否則定會明白我們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哈哈!我和孫易安談了三年的愛情叫做沒有愛過?我現在的表情不叫做煎熬痛苦,原來我的憤怒激昂,只因為我是個歇斯底里、不懂愛情的瘋子?」淽瀟欲哭無淚,是孫易安告訴戴淽艾,他們從沒相愛過?
她在大一那年認識孫易安。
他不算高,但是有一張燦爛的陽光笑臉,他很會說話、個性幽默、脾氣平和,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喜歡他,自己也不例外,尤其他非常努力地追求她,為她唱情歌、給她送早餐、每天接送上下課……
淽瀟從沒被人在乎過,有這樣一個陽光男孩介意她的感受、願意在她身上花腦筋,她非常感動。于是他們越走越近,他們談戀愛並成為人人羨慕的班對。
畢業典禮結束,她很快就找到工作了。但她的公司是把女人當男人操、把男人當畜牲操的血汗公司,淽瀟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陪男朋友吃飯看電影逛大街?相較于她的忙,孫易安卻是閑了下來,因為他必須等著當兵,這段時間,連找工作都困難。
他抱怨過淽瀟沒時間陪他,但為了兩人的未來,她不能在家里混吃等死,只能努力安撫他,可她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早和她的妹妹走在一起。
對,她同意他們都很閑,一個把讀書當成休閑娛樂,有空就去學校、沒心情就逃學的小女生,和一個每天在精品店閑晃的公子哥兒,的確很容易搭在一起,可是當朋友不行嗎?為什麼越過那條界線,為什麼背著她成了親密愛人?
今天,孫易安特地到公司找她。
她以為是因為將近兩個星期沒見面,他想念自己,顧不得她還在上班,非要把她拉出來講幾句悄悄話,她以為他記得自己生日快到了,想逼她向公司請假,為她安排一場別開生面的慶生會。
卻沒想到,一見面,他的開頭是「對不起」結語是「我們分手吧」,至于中間那段「長版的解釋詞句」就和戴淽艾說得一樣虛偽。
鮑司門口,人來人往,她只能強作堅強,笑著回問他,「這是你提前送我的生日禮物嗎?謝謝!」然後轉頭走掉。
今天,是她進公司後,第一次正常時間下班。
看著眼前的罪魁禍首,淽瀟居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待她。
她知道現在的社會里,男友被小三搶走叫做常態活動,當小三是女生的好朋友時,就夠惹人非議了,那麼小三是自家的親妹妹呢?她可不可以向上蒼申請一道響雷,直接劈死這對狗男女?
「二姊,你別這樣……」戴淽艾拉扯著淽瀟的手。
「放開我。」她冷冽的目光往下看一眼。
「二姊,你听我解釋。」
如果她是瘋子,她就會听,可惜孫易安還沒有那麼大的魅力,可以讓自己為他瘋狂。望一眼妹妹,她固執地握住自己的手臂不肯放,兩姊妹就在大門前僵持。
「我再說一遍,放開我。」她咬牙。
戴淽艾用力搖頭,搖得頭發都亂了,她用一貫的無辜眼光看向淽瀟,淽瀟深吸氣,狠狠推開她,她揚聲尖叫、差點兒摔倒。
在屋里做晚飯的戴母听見聲音,連忙關了爐子,跑出來一探究竟,什麼事都沒弄清楚,只看見盛氣凌人的老二,以及委曲求全的老三,一把火氣沖上腦門。
揚起鍋鏟,她直接責備老二。「戴淽瀟,你在做什麼都幾歲的人了,還欺負妹妹。」
「我欺負妹妹?媽,你永遠都要這樣嗎?不問清楚頭尾、武斷下結論,不管對我公不公平、不管我有沒有受委屈?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我和姊姊爭執,你罵我不懂得孔融讓梨;我和妹妹吵架,你罵我當姊姊的不懂得讓妹妹、不顧手足親情,每次不管誰對誰錯,你只會責備我。
「姊姊考不上大學,你送她去國外念書;我考上第一學府商學院,你卻罵我只顧念書不負責任;妹妹考上私立大學,你為她辦Party……是因為我太優秀,你對我的期望特別高,還是因為你始終認為在這個家里,我就是多余的?就算我多余,但你怎能如此偏心要知道,是你選擇把我生下來,不是我選擇被你生下來,你不可以又要我、又恨我!」
丟下話,淽瀟頭也不回地走回房里,留下被她氣得說不出話的媽媽及滿臉委屈的妹妹。
許久,戴母無力地放下手中的鏟子,眼底盛著復雜的情緒,這是從小到大第一次,瀟瀟反抗自己,可是,她怎麼能夠不偏心?嘆口長氣,她望向被自己寵壞了的小女兒。「艾艾,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把你二姊惹火?」
憋了二十幾年的委屈洶涌波濤,一下子將她擊倒,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顆顆墜落,她不喜歡自己、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但她熬了、忍了,她竭盡全力讓所有人都對她滿意。
結果呢?真的有人對她滿意嗎?並沒有!
是誰說認真的人才會得到幸福?天大地大的謊言!它先騙出你的努力、騙出你的認真,最後再狠狠把你努力得來的成果給一腳踩扁,你以為自己可以月兌離悲慘窠臼,沒想到繞了一圈、力氣用光,這才發現自已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叫做命運,沒有人可以掙月兌!
頭又痛了,淽瀟縮在牆角,死命按住太陽穴,里面有只恐龍要沖出來似地,她必須用盡全力給鎮壓住,否則恐龍沖出來,會把她的五官弄得面目全非。握緊拳頭、抵住太陽穴,她使盡力氣想把那只急欲往外沖的恐龍給壓回去。
終于,腦中的恐龍不再咆哮叫囂,它被她的意志力給趕回靈魂深處、再次蟄伏。淽瀟緊閉雙眼,沒有擾嚷的惡龍作祟,四周頓時安靜下來。隱隱約約,她听見戴淽艾在打電話向孫易安求救,听見媽媽追問妹妹發生什麼事、听見兩人氣蠢壞的爭執。
淽瀟失笑,接下來,媽媽肯定會走進她的房間。
然後像以前那樣對她說︰「身為姐姐,難道不應該禮讓妹妹?」
讓姐姐、讓妹妹,她讓了二十幾年,倘若禮讓的結果不是善良的人得到好報,而是善良的人將一無所有,她為什麼要讓?
她一直很乖、很能干,別人辦不到的事,她總是咬牙辦好,她不怕辛苦,並且深信這樣的自己一定可以出類拔萃,成為人人羨慕的女強人。
可為什麼非要當女強人?很簡單,她求的不過是媽媽一個認同贊美,但她從來沒有成功過。那麼這次呢?媽媽會認同她的委屈、會站在她這邊說話嗎?
松開緊緊壓著太陽穴的手,淽瀟定眼看向那扇門,靜待結論。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在指針滑向二十分鐘時,門在她的期待中打開了,進來的除了媽媽還有垂著頭、不敢直視自己的戴漣艾。
戴母居高臨下,淡淡看了淽瀟一眼,抬起下巴、隱去眼底不舍,「起來吧,不要坐在地上,我們好好談談。」
淽瀟一貫地合作,仿佛不久前的反抗只是幻想。
她乖乖從地上爬起來,乖乖走到椅子邊坐下,望著坐在床沿的妹妹和媽媽,如果這是在談判桌上,是不是代表她們已經站在同一個陣營?
臉色黯然,她早就猜到了。
淽瀟沉默,靜待媽媽說話,她不死心地懷抱起一絲期待,期待媽媽能夠認同自己,卻也心知肚明,這個機率小到等于零,然而無論如何,她都要听見媽媽親口表明立場。
半晌,戴母清清喉嚨,說道︰「我已經知道事情始末,這件事是艾艾的不對,她欠你一聲道歉。」
道歉之後呢?會孔融讓梨還是當姐姐的應該退出愛情戰爭?她睜著清澈的大眼楮,卻在心底暗暗祈禱︰求求您,別讓我再一次對母親這個角色感到心寒。
戴淽艾在媽媽的暗示下,看著二姐冷酷的臉、小心翼翼說︰「二姐,對不起,是我不應該。」
接著閉上嘴,換戴母接話。「易安那孩子經常來我們家,我們也談過幾次話,他是個家教良好、脾氣溫和的好孩子,他不是那種會對女生隨便、又不負責任的壞男生……」
最後一絲期待摧毀,淽瀟連苦笑也強撐不出來,原來孫易安對她做的事叫做負貴任?很明顯了。她明明知道媽媽會站在哪一邊,心仍灑得說不出話,早就能預測出來的事,還是讓她痛到咬牙。
「即使你這麼強勢,你們也順順利利走過這三年了,我相信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會做出這種決定,所以……」
三年的戀愛,她只是他的情非得已?真的非要偏頗到這等程度?那麼接在「所以」後面的話是什麼,淽瀟隨便都能接得出來——所以你應該退、應該讓,因為孫易安有重大的「不得已」,因為強扭的果子不甜,因為愛情無法勉強,因為嫁給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你將痛苦一生……
淽瀟依舊沉默,只是一雙深沉的眼楮透露出無盡的哀傷,失望沒關系,失望到終點將會迎刃而解,胸口被劃一刀會痛,但砍過千刀百刀後,自然而然學會漠視。戴母被淽瀟的眼光看得心虛,但這時候容不得她不開口。
「瀟瀟,你已經二十三歲,有許多事不需要我告訴你,相信你也明白,如果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就算你哭你鬧,你拚了命想挽回一切,男人也只會覺得厭煩。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什麼,你能夠做的就是斷尾求生,相信媽媽,後面還有更多好的男人等著你。」
她承認媽媽講的每句話都是真理,但這些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從她的嘴里說出來,淽瀟寧願她什麼話都不說,而是抱著她,任由她痛哭一場。
于是她犯倔了,在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反抗之後,她又譏諷起媽媽。
「媽,這就是你不斷告誡我,婚前不可以和男人發生關系的原因嗎?因為孫易安是個家教良好、負責任的好男人,所以當他成為戴淽艾的男朋友,我就可以斷尾求生,不至于損失太多?而他更不必因為‘負責任’而甩不掉我這個包袱?
「我和他交往三年、因為你的耳提面命,我不敢越軌,但戴淽艾只和他交往幾個月,便和他發生關系,有了讓他負責任的借口。你不責備你的小女兒行為偏差,卻反過來告訴我這堆大道理叫我不要鬧。
「好吧,就當做我小心眼,我可不可以請教媽一句——你這是在勸我、安慰我、真心對我好,還是想要成全戴淽艾和孫易安?
「媽,我知道你恨我,即使從小到大,我盡全力討好你,也只能換來幾句評語——你就是這麼不負責任,和你爸一模一樣;你可以再自私一點,就像你爸那樣;你從來不替別人著想的嗎?你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過得快樂就行?果然,就是像你爸那樣……媽,你知道收到那些評語,我有多傷心?
「我不懂,既然你那麼痛恨爸,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為什麼要生下我?我能理解你對他有多憤怒,但那不是我的錯啊,你怎麼可以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
「孫易安是怎樣的男人,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非要他不可,我只是不甘心平白浪費三年的光陰和感情,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親,就應該心疼我、應該痛罵他,而不是告訴我,他的家教有多良好,而我們之間的問題在于我太強勢。所以對不起,這次……我真的無法再強迫自己,把你當成親生母親了。」
這篇話,淽瀟狠狠戳了戴母一刀,母女倆面對面瞪著彼此,久久不發一語。她們對視著,在淽瀟覺得媽媽的巴掌將要甩到自己臉上時,她竟然二話不說轉身離開,那一巴掌……她狠狠地甩在門扇。
閉上眼、深吸氣,淽瀟覺得窒息。
她是說真的,不是虛言恫嚇,她再也無法拿她當媽媽看待了,既然如此,怎麼還能處在一個屋檐底下?
拿出行李袋,細細將幾件衣服折疊好塞進去,她的心很亂,但是腦子不混亂,她一面整里行李,一面想著接下來該做什麼事。
有條不紊地把存折印章收進包包里,她拉起拉鏈、背上包包,臨行前看一眼豎在牆角的畫架和畫具,她一並背起它們,轉身離開。
下樓前,她听見主臥房里傳來媽媽的哭聲和妹妹的安慰聲,她想像得出母女倆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場面。
這就是戴淽艾,她不聰明、她很懶,她是個懷抱白馬王子會來拯救自己、滿腦子粉紅泡泡的蠢女孩,但她永遠明白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可以贏得別人對她的喜歡。
也許媽媽之所以寵愛她,是因為她的心比自己柔軟,不全然因為自己有個糟糕的爸爸;也許孫易安愛上她,是因為她性格討喜,不是因為什麼情非得已,她戴證瀟是理智的女人,不應該鑽進牛角尖里讓自己不好過,但現在的她……無法平心靜氣。
搖搖頭,她走出家門。
太陽很大,才早上八點多就曬得人皮膚都快焦掉,幸好公車上的冷氣很足,才上車就把汗水連同暑氣一塊吸掉。
淽瀟從包包里拿出手機,里面有很多則LINE的通知,多數是問她為什麼沒有去上班。
她不負責任了,但憑什麼她不能任性一次?二十幾年來,她看人臉色、戰戰兢兢,她積極上進、八面玲瓏、處處討好,然後她得到什麼?媽媽的喜歡?上司的看重?還是男朋友的忠心?都沒有!
既然拚命的人是傻瓜,誰還樂意發傻?
必掉手機、不回LINE,工作丟了就丟了吧,她已經厭煩這一切,何況失戀的女人有權利痛不欲生。
想著,她又哭了,面紙已經用掉好幾包,淚水還是止不住,好像一點點的心酸,就會啟動落淚機制。
好奇怪,怎麼會這樣?
她從來不哭的,幾百年前她就學會掉眼淚解決不了問題,每次心底越發難受,她便越是把下巴抬得老高,表現出一副倔強驕傲的模樣,告訴所有人,自己沒有被打倒,但這次,她搞不懂自己了。
不過三年……她真以為三年的感情叫做水到渠成,她相信這樣的感情已經堅定得足夠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誰知道到頭來只是她的想像而已。
曾經,她和孫易安約定二十六歲就結婚,如果不想當靠爸族、靠媽族,他們必須努力存錢,好在婚前能夠繳房貸頭期款。
他們計劃房子最好買在靠孫家近一點的地方,屋齡老一點沒關系,但房間要夠多,因為他們都是喜歡孩子的人,以後打算生三個小孩,希望是兩男一女,孩子的年紀要靠得夠近,最好一年一個,那麼她就可以在生完老三之後,重新回到職場堡作。
孫媽媽說到時要幫他們帶小孩,讓他們省下一筆保母費,他們一起計劃了很多的事,然後現在,全變成笑話。
她從大學就不停打工賺錢,畢業後更是一頭栽進事業里,她忙得像頭騾子,沒想到一抬起頭,竟發覺努力的目標不見了。
那種感覺仿佛是參加馬拉松賽跑,她和一大群人出發,她拚命追過每個跑在自己前面的人,揮汗如雨、咬牙堅持,她以為自己即將拿到冠軍,卻發現終點處竟然沒有半個人迎接。
努力成空,她深刻懷疑自己,是弄錯了努力方向,或者是……人生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努力?
人心那麼容易改變?才說過的話,轉眼就可以不算數?
淽瀟長嘆,孫易安的變心讓她難堪,但媽媽的態度更讓她難過。
如果她現在退出這場愛情爭奪戰,兩年後,孫易安會不會又喜歡另一個女人?到時,媽媽還會贊美他的家教良好、樂于負責?會不會也像勸自己這樣勸戴淽艾,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些什麼。
不,她相信媽媽會沖進廚房拿一把刀,將孫易安砍成三段,這才是正常母親的表現。在媽媽心中,她始終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不管她表現得多好、多優秀,多讓人感到驕傲。
爸爸……每次委屈的時候,她分外想念爸爸。
拿出手機,她把手機貼在耳朵邊,開口,「爸爸,好久不見,你好嗎?我是瀟瀟,我今年畢業了,是第一名畢業的,校長親自頒發獎狀給我,獎狀很輕,卻是我大學四年努力的結果。同學很羨慕,我也表現得很驕傲,但是你沒來、媽媽也沒來,那天回家,我發現自己的畢業典禮邀請函被扔在垃圾桶里……」
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听見她的話,嘴角拉出一抹笑,那是與有榮焉的笑臉,但在听見邀請函的事情時,淚水悄悄滑落,他用一根手指輕輕刷開。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我進入美商公司,稟持過去的精神,拚命往前沖,我的同事一個比一個優秀,大家都在拚同一個位置,粥少僧多,在里面沒有朋友、只有對手,工作很辛苦,尤其對我們這種社會新鮮人而言。
「有一次,上司對我毛手毛腳,同事看見了,她不但沒有站在我這邊,反而傳出謠言,說我企圖用美色爬上位……競爭把人與人之間的善意都給磨滅掉了。
「我痛恨這份工作,但逼著自己積極工作,因為我想要成功、想要揚眉吐氣、想要逼媽媽承認——瞧!我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不負責任的女生。
「但是現在……我好累哦,累到連喘氣都覺得辛苦,因為戴淽艾上了孫易安的床,因為她沒有侮意,因為她一心一意只想要我退出,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多出來的那個人。不管我再傾心盡力,我始終只能是多出來的那個嗎?
「昨天,孫易安到公司找我,跟我說對不起,他愛上別的女人。我問他,我哪里不好?告訴我,我願意改。他回答︰‘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曾經,我批評班上男同學用這句話和女朋友談分手太虛偽,沒想到孫易安也對我虛偽一回。
「我逼問他小三是誰?爸,你說,戴淽艾是不是白痴啊,她居然在孫易安的手機里面留下兩人的r事後」親密照,我不知道這應該解釋為有恃無恐,還是說她心機深沉,刻意讓這件事在我眼前曝露出來?
「但依我對她的認識,她還沒有這麼聰慧,她只是個傻女生,可是連這麼傻的她都有權這樣對待我,人生,還有什麼是可以被信任的?
「孫易安說,我太能干、太會計劃未來、讓他備感壓力。他說︰‘你說要買房子,我就得省下零用錢;你說要到大公司上班,我就沒有寒暑假,只能爭取每個實習機會;你說要用功讀書,我就得熬夜︰你說要生三個小孩,我就要表現得很喜歡小孩……我才二十三歲、不是三十二歲,我也想要過輕松的大學生活,想夜沖夜唱,想在夜店把妹,想要在社團里面出風頭,想要學妹崇拜我、拿我當英雄!」
「真有意思,弄到後來,那些全是我的計劃,和他半點關系都沒有。我問他︰‘既然如此,當時為什麼不反駁我?為什麼要讓我誤以為你同意,並且喜歡我的計劃。’他說︰‘因為你和我爸媽同一個聯盟,你們都認為這樣的人生最適合我,可是我需要的是一個女朋友,不是另一個控管我的媽媽。’」
淽瀟嘆氣,沒想到自己處處為他著想,到最後的評語居然是這樣。
她不愛哭,因為哭泣的人需要觀眾和安慰,但她身邊沒有這種人,所以她現實地不浪費眼淚,但是今天?也許是她已經無法用理智來控制自己的卑微。
下車鈴聲響起,她看一眼窗外,外婆家到站了。
她把手機收進口袋,一手提行李、一手抓起畫架畫具,跟著前面的歐巴桑一起下車,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緊緊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戀戀不舍。
鮑車走了,揚起一片塵埃,她抹抹臉,覺得臉上覆蓋了一層沙,淽瀟用手抹兩下、撥撥潮海,有位歐巴桑從身邊走過,差點兒踫倒她的畫架,她急忙伸手去扶,但對方卻像沒事人似地,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走掉。
沒禮貌,淽瀟瞪她一眼,重新背好畫架,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在半年前過世了,她很傷心,如果外婆還在,她肯定會去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
外婆疼她,小時候她情願在外婆家過農歷年,也不願意到祖父母家里拿大紅包,外婆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十八歲嫁給外公,夫妻的感情很好,十幾年前,外公為外婆拆了舊家,蓋上一間日式小屋,不大,卻很溫馨。
一間客廳、兩個房間和一廚一衛浴,是正方型的格局,客廳外面有長長的木頭走廊,夏天的時候,她經常靠在外公、外婆懷里,听他們講古、看星星。
長廊下有兩、三層階梯,走下階梯是個環著屋子的小院子,前面種桑椹、芒果和兩棵快要比人高的梔子花,後院是曬衣場,種了一大叢的茉莉花和桂花。那花,是外公和外婆一起種下的。
外公說︰「你外婆喜歡香花,當綠綠的枝條上,白色茉莉怒放,就知道春天來了;當清晨被香甜的梔子花香叫醒,不必翻農民歷、我們便清楚即將迎來夏天的暑氣;而桂花飄香,便預告著,秋天的腳步已近。」
他家的茉莉特別怪,二、三月便開滿枝頭。
外公說這是家里茉莉的善意,它不與梔子花爭寵,它提早花期、提早讓人們認識它的芬芳美麗。
後來外公去世,外婆經常一大早醒來,摘滿一盤鮮花,供在外公的照片前頭,外婆要和外公一起分享花香。
淽瀟很喜歡這個家,她曾經想過,如果上班的地方離這里不遠上父通時間能控制在一個半鐘頭以內,就從家里搬出來和獨居的外婆作伴。
但是外婆走了,而她,害怕寂寞。
路不太好走,且她失策了,離家出走應該換一套休閑服,而不是穿著上班的套裝、高跟鞋,行李一收就沖出家門,但這不能怪她,她太乖、沒有叛逆或離家出走的經驗,下一次,她會做得更好一點。
下一次?淽瀟苦笑,搖搖頭,她吃力地背著畫架和行李往前走。
誰知在走過一個土凹時,鞋跟突然斷掉了。
Shit!她忍不住惡言咒罵,這算什麼?屋漏偏逢連夜雨?天要降大任于斯人?算了,如果當傻子才有傻福,誰還要拚命追求卓越人生?不勞而獲,從來不是壞事,批評它的人,不過是心存嫉妒!
她把過去二十幾年奉為圭臬的標準全數丟掉,她不想努力、不想汲汲營營,她再也不想追著目標往前沖,就算跑到終點又如何?依舊沒有掌聲喝采、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累了、放棄了,從現在起她再不為自己定目標,她只想一天過一天。
把行李放在路旁,她拉高窄裙,彎下腰,把右腳的鞋子月兌下來,斷掉的鞋跟像折斷的骨頭似地,只剩一層皮連接著,輕輕一甩,還能劃出一個整齊的圓形,她用力使勁,把鞋跟扭下來塞進行李里,她試著走幾步,一腳高、一腳低,不好走。
月兌掉左腳鞋子,她想把鞋跟扭斷,但是她用盡力氣,鞋跟依然牢牢地貼在鞋底。該死!她要投訴鞋廠,左右腳品質良莠不齊。
發半天牢騷後,她只能把鞋子重新套回腳上,沒轍了,重新背起行李畫架,一腳高、一腳低,繼續往前走,但才走幾百公尺,她就覺得自己的腰快要斷掉,長吁氣,她二度停在馬路旁。
遠遠地,一部汽車開過來,她連忙丟下行李,朝對方揮手,希望善心人士能夠載自己一程,但是這個時代、良心缺貨,他們看也不看她一眼,飛快從她身前開走。
淽瀟心生不滿,他們瞎了嗎?落難美女耶,恰逢她剛失戀,說不定他們善心大發後,有機會迎來一段新戀情,但也許現代的戀情太廉價,上網打幾個字就可以得到,他們不需要停下車、惹麻煩。
長嘆,她坐在行李箱上面,灼灼的陽光快要把她給燒融,皮膚上有嚴重的刺痛腫熱感,好像下一刻,她將會變成浴火鳳凰然後燒成土窯雞。
又有車來?她連忙起身,迎到馬路中間,張開兩手拼命揮。
可是……shit!匆促間,她飛快退到路旁,該死的家伙,居然沒減速?!要不是閃得快,她就被撞上了,是怎樣?在滑手機還是瞎了眼楮?這年代美女真的已經不值錢了嗎?
放棄了,再曬下去、她會變成骨灰,連焚化爐都不必進,就可以直接入塔。背起行李,忍住腰痛,她咬牙往外婆家走。
二十分鐘後,她體會到窮和尚到西天取完經的喜悅,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她看著眼前的日式小屋,怎樣,不也是讓她走到了嗎?
從包包里翻出鑰匙,打開院子的門,把行李和畫架放在長廊上,月兌掉咬腳又殘廢的高跟鞋,她像小時候那樣坐在長廊上,然後往後一仰,躺在木頭地板上,她高舉兩只腳、奮力舒展十根腳趾頭,有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真舒服……
伸展夠了,她翻身爬起來,看著熟悉的院子,多久沒來了?將近兩年吧,院子里外整理得干干淨淨,完全不像沒有人住的樣子,是隔壁阿秋嬸的功勞吧。
外婆在的時候,就是雇她來打理屋子、給外婆做三餐,她也舍不得外婆離開對吧,才不時過來照料?
她翻幾圈,翻到客廳前拉門邊,這里太陽曬不到,木頭冰冰涼涼的,她的身體呈大字型躺著,深呼吸,吸一口空氣里淡淡的桂花香,收起笑臉,她低聲道︰「外婆,瀟瀟想你了。」
無預警的,日式木門刷地打開,一個男人走出來,他俯視仰躺在地上的淽瀟,微微的驚詫、微微地……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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