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丹陽不喜歡文字,因為這些猶如一團線組合而成的東西不認識他,為此,他曾經被潮笑、被歧視,甚至為此走上習武之路。
不過,今日他卻提筆練字,練的還是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而這是他爹臨摹的版本,對他來說,又比蘇以薇臨摹的版本更容易明白……好吧,基本上對他而言仍與天書無異,差別在于老爹的版本至少還可以讓他知道如何下筆。
岑叔看得忍不住皺眉,照理說他應該很感動,畢竟少爺很少拿筆,今日會主動提筆練字,多麼難得,可是,為何是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而且他真的很想叫少爺不要練了,少爺的字真是丑得見不得人。
「少爺不妨挑幾個字練練,要不,少爺練到天黑了,只怕也記不住。」
伍丹陽自認為很有氣魄,可是說到這玩意兒,月兌口而出的聲音就是很沒有氣勢。「岑叔不是常常告訴我,有志者事竟成嗎?」
「是,有志者事竟成也,只是少爺,孟子亦曰︰‘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岑叔太了解他了,今日辛苦練上一個時辰,明日就會嚷著手指好像壞掉了,偏偏少爺練弓箭練到手指都僵了,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有沒有興趣,差別真的很大。
「這一次我會堅持到底,直到將字練好。」
略一頓,岑叔很好心的提醒道︰「這是非常艱難的。」
伍丹陽不滿的挑起眉。「岑叔就是瞧不起我。」
「不敢,只是少爺向來無心在此。」
伍丹陽還真反駁不了,一日弓箭不離手,他不累,可是執筆半個時辰,他就覺得自個兒如同籠中鳥,不行,這一次他要堅持住,他想知道練字何以成為她的習慣。
「天下紅雨了,我的寶貝兒子竟然在練字!」
伍夫人爽朗的聲音來得太突然了,伍丹陽剛剛生出來的斗志瞬間軟了下來,手一歪,苦苦熬了一個時辰的字就毀了,雖然他原來的字也很慘,但好歹看得出來是字。
「娘,難得我想練字,你為何要跑來這兒搗蛋?」伍丹陽氣得咬牙切齒。
伍夫人好無辜。「我听說你今日早早就回來了,擔心你病了,就過來瞧瞧,沒想到你竟在書房練字,你不知道娘有多感動啊。」
靶動?娘明明滿臉狐疑,恨不得從他臉上探出什麼蛛絲馬跡。
伍夫人不只是懷疑,還好奇不已,事出反常必有妖,也不知這小子玩什麼把戲。
「娘不是老叫我多讀點書,每日練字一個時辰嗎?!」
伍夫人冷笑。「你何時將你娘的話放在心上?」
伍丹陽清了清嗓子,昧著真心道︰「岑叔說,即使大字不識幾個,若能寫出一手好字,好歹能夠遮掩幾分。」
岑叔真覺得自個兒應該感動落淚,原來少爺將他的話听進去了,可是一想到許久以前的進言何以如今方起作用,他只覺得憂心忡忡。
原來是想遮掩大字不認得幾個啊,這意謂什麼?伍夫人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你何時開始在意起這種事了?」
伍丹陽張著嘴,半晌還是擠不出話來,索性任性的甩筆道︰「既然娘不希望我在意這種事,我不練了。」
這可不行!伍夫人趕緊拿起毛筆塞回他手里,完全不知道自個兒被轉移注意力了。
「娘並無此意,你要想寫出一手好字,這當然是好事,只是,沒想到你會在意別人知道你大字不識幾個。」
「娘和岑叔終日在耳邊嘮叨,不想在意也不行。」伍丹陽的臉皮真的不是普通的厚,理直氣壯得教人瞧不出他有絲毫心虛。
「是嗎?」
伍丹陽惱怒了。「娘究竟要不要兒子練字?」
「你練,娘不會打擾你了。」
伍丹陽很有架勢的再度釀墨落筆,可是旁人的目光太過火熱,他勉強寫了一個字就寫不下去了,不由得滿眼怒意的瞪著滿面歡喜的娘親。「娘要在這兒看我練字嗎?」
「難得可以看見兒子練字。」言下之意,她可不想錯過如此了不起的一刻。
「娘在這兒,我沒法好好練字。」
「為何?」
伍丹陽當然不能承認,因為字太丑了,覺得難為情,這會讓娘以為他發燒,腦子燒壞了。這種感覺他以前從來不曾有過,他總認為字丑又如何?他的拳頭在大周只怕沒幾個人應付得來,師傅還夸他是練武奇才,身子高壯結實,卻靈巧敏捷。
「一旁有人,我無法專心。」誰都不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沒出息的樣子。
伍夫人覺得很委屈,撇了撇嘴。「岑叔在這兒,怎麼沒听你抱怨?」
「岑叔不同。」
雖然明白岑叔就如同兒子的女乃娘,伍夫人還是忍不住心里泛酸。「娘知道,娘比不上岑叔。」
岑叔聞言冷汗直流,張著嘴巴想要辯解,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比較好。雖說他的妻子才是少爺的女乃娘,可是少爺五歲,他就跟在少爺身邊,夫人有此安排,是看上他讀了幾年的書,若非考運不好,絕對不輸給秀才。總之,長期下來,比起妻子跟少爺,他反倒與少爺的關系更為親密,這也難怪,畢竟妻子還要照顧兒子,後來又跟著兒子照顧夫人的鋪子,自然比不上他與少爺相處的時日。
怔愣了下,伍丹陽吶吶的道︰「我的字再難以入眼,岑叔也不敢說什麼,可是娘就不一樣了,娘會一直嘮叨,我可受不了。」
好吧,這倒是實話。「我是你娘,嘮叨你幾句也不行嗎?!」
「練字需要安靜,有人在一旁嘮叨,還如何練字?」
「好好好,我不在這兒吵你,我走就是了。」伍夫人說到做到,爽快轉身走人。
這會兒又可以好好練字了,可是不到一刻鐘,伍丹陽就發現一件事——「為何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看不懂我究竟寫了什麼。」
岑叔倒是覺得他進步很多了,至少少爺看得出來自個兒一點長進也沒有。
「少爺,一口吃不成胖子,何況字要寫得好,更是要費上時日練習領悟。」他真的很想叫少爺放棄了,若只是為了遮掩大字不識幾個,這是白費力氣,又何苦呢?
「岑叔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夠堅持下去?」
岑叔識趣的略過這個問題。
伍丹陽抬起下巴,很有魄力的下定決心。「以後我每日都要練上一個時辰,若有一日做不到,隔日就不準踏進十面香。」
岑叔對少爺展現的雄心壯志毫無歡喜,只覺得更愁了。少爺竟然拿他能否去十面香立誓,可以想見蘇姑娘對他的影響力有多大,唉,這真是不妙!
蘇以薇最歡喜的日子就是慶余城官家權貴開始廣發帖子邀人賞花,因為十面香的單子接到手軟,銀子滾滾而來,可是相對的,她也忙到焦頭爛額,這些特制的盒子說起來可以當成匣子,每一年都要換上新的圖樣,要不然人家何必花那麼多銀子來買?然而每一筆每一畫皆出自她的手,真的很累人。
若是十面香的生意夠大,她就可以只負責設計圖樣,另請畫工繪制,只不過要等到那一日,只怕要再盼上好幾年。
手邊的工作一完成,蘇以薇立刻不顧形象的往桌上一趴,還好是在自個兒的房間,沒人瞧見,要不,誰見了都要瞠目結舌。
這真是一個很拘束的時代,伸一個懶腰都會讓人以為她做了什麼丟臉的事。
「薇兒……」
丁嬌嬌的聲音剛剛傳進來,緊接著便是砰一聲,房門被打開了,蘇以薇瞬間坐起身子,干娘總是盼著她能像大家閨秀端莊賢淑,沒辦法,誰教她太聰明了,只是跟著哥哥讀了幾年書,她就什麼道理都懂,還自個兒模索學丹青,又靠糕點賺銀子,讓干娘對她的期盼大。說來她真的是騙很大,實在令人難為情。
丁嬌嬌驚慌失措的沖了進來,張著嘴巴,卻抖著雙唇說不出話來。
「干娘怎麼了?」
「那個……你干爹……」丁嬌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可嚇壞蘇以薇,她整個人跳了起來,連忙走上前去,輕撫著干娘的背,安撫道︰「干娘別急,有話慢慢說,干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丁嬌嬌用力點點頭,緩了一口氣,將事情道來。「你干爹好心救了一個姑娘,還給人家送米糧,沒想到人家有夫君,硬賴他拐騙,要抓他去官府。」
蘇以薇聞言皺眉,這很明顯是仙人跳嘛!「干爹為何救那位姑娘?」
「你干爹見她被幾個小混混調戲,便出面相助,那幾個小混混質問你干爹憑什麼插手管閑事,那個姑娘謊稱你干爹是她夫君,你干爹當下不好說什麼,就認了。」
雖然來到這個時代听過不少不公不義的事,但她第一次想破口大罵,真是可惡,那幾個小混混顯然與對方串通好了,說不定,他們根本是同伙的詐騙集團,專挑憨憨傻傻的肥羊下手……不對啊,干爹一看就知道是個瘦弱沒肉可以吃的羊,為何會挑上干爹?蘇以薇若有所思的挑起眉。「對方想要什麼?」
「對方要你干爹拿出兩百兩銀子擺平此事,否則就要告官,可是你干爹又沒有這麼多銀子,對方便說要你干爹拿房子相抵。」
蘇以薇頓時一悟,原來對方從一開始盯上的就是干爹的房子,只是裝模作樣繞上一圈,免得教人一眼看出他們的企圖。
「這事如何是好?房子可是郭家祖產。」
一時沒有頭緒,蘇以薇只能安慰道︰「干娘別急,想告官,他們未必會贏。」
「你不知道,隔壁的王嫂子說了,那些惡人與官府勾結,一旦鬧上官府,我們不但要賠房子,還是挨一頓板子。」
這會兒蘇以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即使民主社會法律比較健全,黑道與白道互相勾結也時有所聞,何況是這樣的時代,權力和拳頭往往代表了法律。
丁嬌嬌絕望的眼淚又落個不停,忍不住自語自語的罵道︰「我早就告訴過他了,教他別多管閑事,不小心就會惹禍上身,他就是不相信,這會兒真的惹禍上身了……這個傻子,什麼都听我的,為何獨獨這事與我過不去?」
蘇以薇從來不反對幫助人,今日幫助人,難保明日不是別人對自己伸出援手,只是幫助別人也要用腦子,不經過算計就跳進去,這就是多管閑事,而干爹正是這樣的爛好人,也難怪這幾年面店生意越來越好,他依然未攢下一丁半點的家底。
「薇兒,郭家的祖產給了他們,我們將來如何面對郭家的祖宗?」
蘇以薇咬著下唇,努力從混亂的腦子挖出好主意,不過什麼也搜不到,倒是讓她記起聰明絕頂的哥哥。「哥哥一定有法子。」
丁嬌嬌兩眼頓時一亮。「對哦,我怎麼忘了墨兒?」
「干娘先回去,待哥哥從學堂回來,我們再去找干娘。」
開了十面香後,他們兄妹就從郭家搬進十面香後面兩排廂房,再加上張嬸母女、李毅和陳閨兄弟,以及哥哥的小廝李鳴,倒成一大家子的人。
「我在這兒等墨兒。」這會兒丁嬌嬌有如被油煎著,怎可能平靜的回去等候?
蘇以薇也不勉強,攙扶丁嬌嬌在椅子坐下,泡茶拿點心,陪著聊是非,免得丁嬌嬌繃緊神經直盯著外面,搞得她也坐立難安,還好不久蘇以墨就回來了。
「哥哥,干爹出事了。」蘇以薇俐落的將事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見蘇以墨听完事情始末,神情很嚴肅,可是不見緊張,顯然此事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她感覺憋在胸口的那口氣終于吐出來了。
「哥哥有什麼好主意?」
「干爹並非被人捉奸,當場沒有扭送官府,事後想再告官,很難告得成。」
蘇以薇聞言,這才露出笑意。「沒錯,我怎麼沒想到呢?」
蘇以墨的神情未見緩和,還是如臨大敵。「干娘,對方是不是要求干爹簽下借據之類的文書?」
丁嬌嬌一怔,點了點頭。「他們要求你干爹在借據蓋了手印才放人。」
蘇以薇的心情瞬間又從雲端跌落谷底,原來對方膽敢告官,不是因為與官府勾結,而是他們手上握有干爹的借據。
「此事如今已經不是干爹拐騙人家的妻子,而是干爹欠了人家銀子。」
丁嬌嬌整個人傻了。
是啊,這些惡人真的壞透了,先用莫須有的罪名套住人,接著利用人家害怕又不識字,逼著人家簽下借據。蘇以薇憤憤的道︰「哥哥,難道一點法子都沒有嗎?」
略一思忖,蘇以墨問︰「你認識高官權貴嗎?」
蘇以薇忍不住翻白眼,若是認識高官權貴,人家會欺負到頭上嗎?
「若有高官權貴當靠山,至少可以找人證明干爹與對方沒有往來,不可能向對方借銀子。官府皆有這些雞鳴狗盜之輩的名冊,如此一來,便能坐實干爹為人陷害。」
這個道理她懂,說白了,只要後台夠硬,就可以找到證明自己清白的證人。
丁嬌嬌身子一軟,還好蘇以墨及時伸手抓住,免得她一坐在地上。
「真的沒有法子了嗎?」蘇以薇實在不忍,干爹、干娘膝下無子,唯一有的不過是一間避風遮雨的房子。
「最重要的是借據,難道你能夠將借據偷出來嗎?」
沒錯,根本的問題在借據。蘇以薇眼珠子賊溜溜的一轉。「干娘,對方是不是給干爹一段時間還銀子?」
丁嬌嬌無力的點點頭。「一個月。」
「一個月……他們倒是懂得不要做得太難看了。」
蘇以墨單看妹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了。「你可不要亂來,對方敢如此蠻橫的設計干爹,在慶余想必是連官府都不願意招惹的惡徒。」
「我知道啦。」她知道雞蛋不可以踫石頭,可是教她坐以待斃,又不服氣。
「干娘可以試著與對方砍價,若是只要五十兩,我們倒是可以籌到。」
丁嬌嬌打起精神道︰「我試試看。」
蘇以薇連爬樹都不行,更不可能有當宵小的身手,幸好在乞丐莊不難找到能翻牆偷進人家府里的高手,不過,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剛剛翻牆進去就被人家發現了,這響亮的一聲「小偷」,嚇得躲在外面的她和滿兒膽顫心驚,若非不能沒義氣的丟下伙伴逃走,她們根本沒有勇氣站在原地等著秦六翻牆而出。短短的一瞬好像一個時辰,當蘇以薇懷疑秦六被逮住了,就見到秦六從牆上跳了下來。
「滿兒,秦六交給你,你們先走,往那邊跑。」蘇以薇推了不放心的滿兒一把,喊著——「別羅唆,快走」,接著自個兒往另外一邊跑,當然,她刻意等了一下追出來的護院,將人吸引過來。
穿越來此,蘇以薇最大的成就是手腳變靈活了,困苦的生活增加四肢勞動力,體能和靈活度當然與過去的嬌生慣養差很大。
「站住!」
這句話真的很蠢,難道她是笨蛋嗎?即使跑不過人家,也不可能傻乎乎站在原地等著人家來抓吧,才這麼想著,她馬上就發現她跑不動了,完了,若是落在對方上手,她很可能被打得皮開肉綻,老天爺不會對善良的小老百姓如此殘忍吧,不能讓她變成賽跑健將,至少派個援兵給她,在她遐思之際,追兵已抓住她的手,她頓時覺得天崩地裂,幸好突然有人撞過來,對方不得不松開手,她忍不住慶幸的想,真是太好了,她得救了,可是轉眼之間,她被某人拽住了,還用力扯進一條暗巷。
她正想扯開嗓門喊叫,嘴巴就被人家捂住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噓,不要說話。」
雖然她的腦子仍舊一片混亂,但莫名的安全感讓幾乎要蹦出胸口的心髒又安分的回到原位。
「跟我來。」
不管他要去哪里,她都會跟他走,因為知道他不會傷害她,真好笑,她竟然如此相信被自個兒視為流氓的伍丹陽。
當她以為自個兒會跑到斷氣,伍丹陽在路邊一個茶棚子停下,兩人坐進最角落。
喝了一口茶,緩過氣來,蘇以薇驚魂未定的道︰「怎麼會是你?」她真的沒想到老天爺派來的援兵是他。
「不是我,這會兒你已經落在對方手上了。」若非他心血來潮上街閑晃,雙腳不自覺往十面香走去,根本不會遠遠就看見跑得驚慌失措的她,接著又見到緊追在她後方的高大身影,從對方身上的衣著來看,此人應該是城西地頭蛇熊霸府上的護院,當下,他立刻讓身邊的人出面制造混亂,以便他找到機會救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想到如此巧合遇見你。」
「我很慶幸如此巧合,要不,憑你這副瘦弱的身子,能夠跑得過對方嗎?」一頓,他微微挑起眉。
「不過,對方為何抓你?」
蘇以薇避重就輕的道︰「弄錯人了。」
「弄錯人了?」
「他要抓的另有其人。」
「我明白了,你幫人家引開追兵,是嗎?」
她再一次見識到他的反應力,看他明明是流氓,百分之百粗線條的野蠻人,絕對與聰明搭不上邊,可是,他一次又一次顛覆她的認知。果真人不可貌相,看來她要好好修正自己看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