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亮的天際,靛藍襯出滿天迷茫雪絲,靜謐的冷宮,只听得見雪花堆棧的窸窣聲,廊旁火盆的啪啦聲,蘭花羞澀輕綻的聲響,和冉凰此細微的呼吸聲。
殿外長廊上,李鳳雛單腳盤起,右腳弓起,右臂橫到右膝上,讓她可以舒服地把臉貼在他的肩上,把大部份的重量都偎在他的臂上,讓他可以身上披風擋去外頭的風雪。
他靜看風雪,等待花開,卻瞥見有人冒著風雪而來,大步流星。
人影尚未逼近,李鳳雛已凜目警告,那人立即放輕了腳步,輕點上長廊,單膝跪在兩人面前。
「王爺。」來者是則影,清俊的臉竟有壓抑不住的驚喜。
「怎麼來了?今兒個元旦大禮,皇上不是要賜你官職?」李鳳雛沉問,注意到他難掩的喜色。
「王爺,皇上找到鸞鳳殿了!」
他一呆。「鸞鳳殿?」
「正是王妃想找的宮殿。」
李鳳雛濃眉揚起,「鸞鳳殿早就不在了,怎麼可能找得到?」他不解,但內心仍是竄起快要不能壓抑的激越。
鸞鳳殿的徽飾……是展翅的鳳,尾翎相當長,似乎和凰此所敘述的相似,當初沒有聯想到,是因為在他的記憶中,鸞鳳殿早已經被火給焚透了,此時只剩廢墟,她怎可能是打那兒來?!
「屬下也不是很清楚,皇上說,宣德皇在約二十年前重建鸞鳳殿,就在圈子後頭,皇上原本是要親自來一趟的,但因為皇上待會要主持元旦大禮,所以要屬下先來通知王爺一聲,待大禮結束後,與王爺相約在圈子後。」
「是嗎?是嗎?!」李鳳雛垂下眼,不敢太激動,手卻不自覺的抱得更緊。
他望著在懷里睡得極沉,壓根沒被擾醒的妻子,心在躁動著,卻必須壓抑,就怕期望愈高,失望會更絕。
但如果是,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鳳雛?」冉凰此迷糊起喚,發現她要是再不醒來,可能會被她老公勒死。
「妳醒了?」他嗓音透著壓抑。「抱歉,把妳吵醒了。」
「能不醒嗎?」她嫣然一笑,打了個哈欠。「唉,我怎麼睡著了?蘭花開了嗎?」
「快了。」他淺勾。
冉凰此狐疑地看著他。
「怎麼了?」他濃眉微挑,笑得黑眸潤亮。
她更皺眉。「你真的笑了。」
「不好嗎?」
「當然好!」像怕他反悔,再也不笑似的,她趕緊澄清,「只是,打從發現良鳩殿不是我能穿越時空的宮殿後,你就再也沒有真心笑過了。」
是他想通了?還是……發生什麼事?
覺得古怪地側眼探去,就見則影竟單膝跪在面前,她驚呼,「則影,你身上都是雪呢,冷不冷?」她直覺起身要替則影拂雪,然而腰間的鐵臂將她箍得極緊,她正要抗議,便見則影快手撥掉身上的雪,不敢勞煩她。
冉凰此瞪了小氣男人一眼,才回眼問則影。「怎麼來了?雋兒不是說今天有很多事要忙的嗎?」
「是……」則影原本要說,卻瞥見李鳳雛淡淡示意,趕緊換了個說辭。「是皇上要屬下過來探探娘娘。」
「那孩子。」她淺笑。「跟他說,不用擔心我,我好得很,壯得跟……」
話到一半,身後的男人竟摀住她的嘴。
「別胡說。」李鳳雛眉眸略沉地低斥,「若教天上眾神听見了,那怎麼好?」
「嗄?」金雀皇朝有信仰的啊?說的也對,有拿香嘛。只是——「听見又怎樣?」
听見就听見啊,神明都是慈悲的,不是嗎?
「若是听見了,把妳帶走,可怎麼好?」他神色認真,恍若惱她不敬鬼神。「妳呀,不懂皇朝習俗,有些事和話,別胡亂做和說才好。」
她輕笑。「這麼嚴重?」
「別不當一回事。」他沉著臉。
「好∼我會謹記在心的,好不好?」拍拍他抽緊的臉部線條,不逗他了。
他這才面色稍霽。「要不要再睡一會?」
「好。」她還困得很呢,像是一輩子沒睡覺似的,一旦閉上眼,就很難再張開,每次醒來,總要她費上九牛二虎之力。
「晚點……咱們出去走走。」他沉吟了下說。
「出去走走?」她覺得古怪,很想再追問,但周公又來了,這回連棋都擺好了,只好等她睡醒再問……
*
「鸞鳳殿?」瞪大眼,冉凰此覺得這名稱有點熟悉,像是在哪听過。「等等,是不是你母妃的那一座宮殿?」
「嗯。」李鳳雛細心為她穿上厚襖雪帔,把最保暖的行頭都替她搭上。
「我們去那邊做什麼?」
「去了,妳就知道。」最後,替她戴上雪帽,連小巧耳朵都細心地以雪帽邊緣覆上,而後再將她一把抱起。「若是我跑得太快,妳覺得不舒服,記得說一聲。」
冉凰此正想要問,豈料這人居然連通知一聲都沒有,就突地跑起,不由分說地躍過冷宮高聳圍牆,害她差點咬到舌頭。
有沒有必要這麼急啊?!
她很想問,因為心里早有譜,可是他實在是跑太快太快了,風雪不斷灌進她口鼻,教她連說話都不能。
這人,不管是百米還是馬拉松,絕對都可以破世界紀錄。
「到了。」李鳳雛微松力道,垂眼瞅著懷里的人兒。「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現在才問,會不會太慢了一點?」她咳了幾聲,覺得自己做了趟超驚險的雲霄飛車。
「真不舒服?」他臉色立即凝重。
「開玩笑的。」哎,忘了李大爺沒有幽默感。放眼探望著四周,有幾簇燈火,雖不足以照明,但也夠她看得出身在何處了。「這不是圈子嗎?」,
「是啊,是不是覺得這兒熟悉?」他引導式地問。
「熟∼我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呢。」那時候的他多沒人性哪,居然把她丟進圈子里,真的是太太太惡劣了,不過看在他救了她,她就大人大量地不冉計較。
「真的?」
冉凰此這才察覺他話中的古怪。「你怎麼這麼問我?」難道那段記憶,只有她記得?
「瞧見後頭那片山壁沒有?」李鳳雛以視線引導她越過圈子後方的那面山壁。
「嗯。」
「不覺得熟悉?」難道……又猜錯了?
她這才恍然大悟。「我才要問你呢,突然神秘地離開冷宮,肯定是你又找到了與我說的極為相似的宮殿,對不?」
「妳說過,出了宮殿,有圍牆,像山壁。」
「嗯。」是這麼說沒錯,只是距離實在有點遠,再加上照明不夠……「我不能確定。」
「我帶妳過去。」
「不用了,我好冷。」她扯著他的臂膀,小臉窩在他溫熱的頸項,臉色變得異樣蒼白。
「很冷嗎?」李鳳雛回頭,娥常立即上前,將一包布匹交到冉凰此手中。
冉凰此扁起嘴,開始生氣他們的學習能力太好。
這一層層的布里頭,包的是烤得極燙的石頭,在極冷時,可以充當暖暖包使用,是她教的,而他們學得很快。
「舒服一點了嗎?」李鳳雛擔憂地問,高大的身形將她護得密不透風。
「……嗯。」她不舒服的才不是這個問題呢。
「那咱們走。」他收緊雙臂。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趕呢?」她悶聲問,心頭的慌亂更甚。
李鳳雛的腳步一頓,緩緩斂眼。「凰此?」
「我累了。」她閉上眼,後悔自己說溜嘴,于是開始耍賴。
「……是這里沒錯吧。」他的眼中倏地出現希望。
「我不知道。」
他收緊力道,輕點步,身形若羽,輕越圈子,落在山壁前方。
「看仔細一點。」山壁極為光滑,感覺上與一般山壁不甚相同。
「不要!」她把臉埋在他肩上。
「凰此!這是攸關妳生命的大事,妳怎能在這當頭耍性子?!」她的不合作,讓李鳳雛微惱低斥。
「不要!」她摀起耳朵,當個什麼都沒听到的鴕鳥。
氣死她了!這圈子,她以往不知道來過幾回,怎麼也沒發覺後頭那片山壁有多眼熟,如今不想找了,偏是要出現在她面前,這是怎樣?故意惡整她?!
「皇叔?」方從金雀殿趕來的李雋目睹這一幕,被他莫名的火氣嚇愣。
李鳳雛怒沉著眸,眸色在妖異雪夜中顯得危險而駭人。
「我在擔心妳,妳到底知不知道?」他深吸口氣,閉了閉眼,試著溫柔。
「我不想離開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淚倏地充滿眼眶,冉凰此吼出心底最深的牽掛,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知道什麼叫做穿越時空嗎?你知道我要怎麼回去嗎?你呢?你要怎麼辦?!」
「我跟妳一起走!」他義無反顧地道,黑若琉璃的眸滿是心疼不舍。「妳在哪,我就在哪,妳怕什麼?」
「我怕你過不了那扇門!」她當然知道他一定會跟她走,但問題是,真能一起走嗎?「先不提我從二十一世紀來到這里,短短三年,我的身體就出現嚴重老化,現在我連自己到底能不能回到二十一世紀都不知道,更遑論是你?」
「沒試過,誰知道呢?」
「是啊、是啊,時間軸有間題,空間也會產生扭曲,到時候,說不定你一踏進那扇門就……」會消失不見。天曉得會發生多少變量?「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不要這麼早就趕我走……」
若不能再見到他,她活著又與死有何不同?
「我不管那麼多,我只知道,現在妳不走,就沒機會走了!」那是一線生機,開門之後不見得有曙光,但他知道,待在這里只有終年冰冷,她熬得過發病的第一年,熬得過第二年嗎?「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是最後一分一秒?要是來不及了呢?妳要我……眼睜睜看著妳死嗎?」
他寧可死的是自己,也不要她受盡折磨。
「可是,我舍不得嘛!踏進那扇門,未來就變成未知數,我還能不能存在,不知道,你能不能存在,我也不知道,既然不是確切的答案,為什麼我們不能等?」她淚如雨下。「那扇門,等同生死門,不管成不成功,我們都要別離,與其如此,為什麼不讓我在這里等到最後一分一秒?!」
時間過得太快,她還來不及再多愛他一點。
她很愛很愛他的,這份感情在她咽下最後一口氣前,都不想放掉,不要逼她現在回家,她還不想走……
「……如果來不及呢?」他問,黑眸是柔潤發亮的琉璃色。
他怕來不及!是生死門又如何?為何不放手一搏?!是生是死,他都會陪著她走到最後一刻。
「我、我……」太過激昴的情緒令冉凰此一口氣上不來,眼前驀地一片漆黑,厥在他懷里。
李鳳雛一驚,竟嚇呆在當場。「凰此?!」
李雋見狀,當機立斷的下了指令,「皇叔,先帶皇嬸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