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眼時,她剛剛從床上坐起來。
「妳醒了?」他沙啞的嗓音,還帶著一絲疲倦的佣懶。
「對,」垂下眸,她輕聲問他︰「你睡夠了嗎?你看起來很累。」
「夠了,我想。」他揉著額,沉聲答。
「你的手,還疼嗎?」她屏息問。
他愣了愣,然後回神,安慰似地對她說︰「只有點疼,不礙事。」
那瞬間,她的心揪緊。「要換藥嗎?」她壓著聲問他。
「不需要,」他答得快,然後解釋︰「我要出宮,路上會換藥。」他自行起身穿衣,沒讓她伺候,步出寢宮前不忘回身叮嚀她。「妳不許下床,乖乖躺在床上等我回來,听到了嗎?」織雲凝視他,半晌,僵硬地點頭。
得到她的允諾,他才放心地步出寢宮外。
織雲盯著他離開的背影,心口莫名地揪緊。
他剛離開寢宮,平兒便進來伺候她。平兒後頭跟著三名女奴,女奴手里抱著瓷瓶,里面裝著溫熱的淨水,還有干淨的綾布,一行人匆忙走進寢宮內,準備為小姐淨身。
「小姐!」平兒見到織雲,臉上充滿久別重逢的喜悅。
「平兒,好久不見了。」織雲見到她除了高興,還充滿感慨。
她曾經死過一回,平兒應該知情,如今還能再見面,誰也想不到。
「小姐,您能回來真是太好了!」平兒走到床邊,高興地說︰「小姐,平兒好想您呢!」這是真心話,因為織雲待她又好又有禮,不像其它嬪妃,只是將她當做女奴,供做差遣而已。
「平兒,我也想妳。」織雲說的也是真心話,當時她很孤寂,只有平兒與辛兒照顧她,平兒更是特別細心,她心里其實很感謝平兒。平兒轉身指揮另外三個女奴,讓她們把東西放下,待她們離開後,平兒才回頭對小姐說︰「總之,小姐您此時回來實在太好了,您要是再不回來,在宮里當差的女奴們,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平兒低聲說。
織雲愣了愣,不懂平兒的話。「平兒,為什麼我不回來,妳們的日子便過不下去?與我有關嗎?」
「當然與您有關!」向來少話的平兒,一高興話就多了起來。「您不知道,您不在的時候,皇君的脾氣變得好壞,宮里的女奴,幾乎都不敢到紫宵殿來當差了!」
她怔住。他的脾氣,與她何關?
「您不在的時候,皇君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現在可好了,您回來這兩日,皇君的脾氣不再那麼暴躁,對女奴們也沒那麼挑剔了。」
「可那也許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當然是因為您!」平兒說︰「您不知道嗎?自從您出事後,皇君就遣散後宮了。」
遣散後宮?織雲凝大眼,不敢相信。「也許、也許他是為了……」為了誰呢?她想到一個名字。「也許是為了龍兒。」
「龍兒?」平兒嗤笑一聲,然後搖頭。「平兒瞧您是真的不知情呢!打從您出事後,第一個遭殃的,就是龍兒!」
「妳說什麼?平兒,妳說清楚一些。」
「您出事後不久,平兒與辛兒,原本被皇君下令鎖拿下獄,還差點被處死,可皇君很快便查明真相,知道您會出事,是龍兒設下的詭計——」平兒忽然噤聲,像是發現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龍兒設下的詭計?」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龍兒如果有錯,頂多只是讓我去見皇君而已。」
她會死,並不是龍兒的錯,那是因為他不愛她,她才會死……
難道,不是嗎?
「呃,總之、總之龍兒與香兒因為犯錯,已經被判了重刑,流放至南屬為軍妓。」平兒答得有些支支吾吾。乍然听到這個完全料想不到的消息,織雲心里很震撼!香兒是女奴,犯錯被罰還有道理,可龍兒是妃子,以妃子之尊,犯錯竟然也被判流放為軍妓,讓她感到不可思議!何況,他不是喜歡龍兒嗎?
既是他喜歡的女子,怎麼可能被重罰為軍妓?
「龍兒究竟犯了什麼錯?」織雲追問平兒。
「這個平兒也不清楚,小姐您別再問平兒了。」平兒顯得有些緊張,她取來白綾,預備為小姐淨身。
「可是,龍兒是妃子,就算犯錯,應當不至于罰得這麼重。」
「她哪是什麼妃子啊!」听見小姐這麼說,平兒皺起眉頭,忍不住嘀咕︰「她用的那點詭計,皇君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龍兒連自己與辛兒都害,平兒實在不能原諒她!
「平兒,妳到底在說什麼?」織雲疑惑地問她。
平兒吸口氣。「沒、沒什麼!」平兒一緊張,回身時,不小心踢到了那只美麗的描花瓷瓶——
匡唧一聲,那只瓷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唉呀!」平兒懊惱地叫了一聲,眼看瓷瓶裂成無數碎片,連里頭裝的溫水也灑了一地,她趕緊蹲下來檢碎片。
「小心一點,別傷到手了。」織雲立刻下床幫她。平兒抬頭見到她的舉動,嚇得大叫︰「小姐,您別下床,小心割了腳!」
這提醒明顯地已經來不及,織雲下床沒走兩步,就踩在一塊小碎片上……
「啊!」她輕呼一聲,感覺到趾尖傳來一陣刺痛。
「怎麼了?您受傷了嗎?」平兒嚇壞了,臉色慘白。
一想到皇君的脾氣……小姐要是受傷,她肯定要大大的遭殃了!
「沒有,妳別緊張!」織雲退了兩步回到床上,蓋上被子藏起自己的腳。「我沒事。」她怕平兒擔心,所以裝做沒事。
听見小姐沒事,平兒才吁口氣。「我去喚丫頭進來幫忙收拾,您千萬別下床,千萬不可以下床呀!」她慎重地叮嚀又囑咐。
「我知道了。」織雲微笑點頭。
平兒離去後,她才低頭,審視自己割傷的腳趾。
只見趾上沾了幾許鮮血,至于傷口……
傷口?傷口在哪里?她找了半天,不但找不到傷口,連起初割傷時的刺痛感也不見了!
織雲呆住,愣了好半晌……這是怎麼一回事?
究竟誰能告訴她?!
他回寢宮的時候,看到她就躺在他的床上。他放下心。她就在他身邊,就在他的床上。他可以看得到她,模得到她……
障月在床邊坐下,伸手拂開床上人兒頰畔的發絲,他的動作溫柔、細膩充滿了寵溺,就像呵疼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他的踫觸似乎搔癢了她,她嚶嚀一聲,翻過身子偎向枕邊,縴細的小身子蜷成一團,擁著緞被憨睡的模樣,就像個純真的小女孩。
他咧嘴,愛憐地揉撫著那張白女敕的小臉,然後俯首,輕輕在她額上烙下一吻。這一吻,不夠,他再吻,又吻,溫柔的吻沿著她的眉毛、眼楮與鼻子,貪戀又不舍地眷戀而下,一路成詩。最後逗留在她軟女敕的小嘴上,像吮一團濡濕的軟綿,那香香軟軟的味,甜了他的嘴,暖了他的心。他反復吮吻、回味,愛憐復愛憐,舍不得離開,眷著他的小人兒,愛極了她的味。
他怎會這樣眷愛依戀一名人間女子?
縱使窮盡魔王的神通,也不能了解。
他嘆息。敞臂將她軟軟的小身子輕輕擁入懷中,他怕弄醒她,卻又渴望抱著她,看她依在他懷里,讓她溫熱的小身子貼在他熾熱的身軀上……
月色西斜。
月光投入偌大的寢宮內,映照出魔王銀色的白發,還有他懷中絕麗女子嬌欲的睡顏。
時候到了,他必須放下她,以魔王的血御咒換回他的人身,以免她夜半醒來,在月色下被他的白發與他的撩牙驚嚇。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圈在懷中的人兒。
慢慢退下龍床凝立在床畔,眷戀的目光仍逗留在她身上,片刻過後才不舍地悄聲步出寢宮外……
睡寐中,織雲睜開眼,眼角有淚。她一直沒睡。知道他回到寢宮,她假裝睡著,是為了避免與他相處的尷尬,可她未料到,他以為她睡了,竟然那樣溫柔地親吻與擁抱自己……
為什麼?
這是那個曾經對她那麼無情的男人嗎?
男人走出寢宮外,暗淡月光下,她似乎瞥見一抹銀色的長發,還有他背後那翼狀的陰影?
她閉眼,揉著雙眸,以為是夜色太濃,幽微的月光讓她看不清。
再睜開眼,從寢宮內望出,男人的身影已經看不見。
必定是她看錯了。
她怔仲著,有一絲失落。
他留在她身上的吻痕與擁抱,都還殘留著眷戀的溫度。
疼痛時,她好不容易築起的心防,正被他的溫存與柔情一點一滴的攻潰……
為什麼要對她那麼溫柔?她不懂。卻能感覺到那吻,是那麼的憐愛,那麼的寵溺……障月走回來時,看到她已坐起來,縴細的身子蜷成一團縮在龍床上。他愣住,僵在拱門前,直到她抬眸,眼神與他對望……
「妳醒了?」他喉頭瘠啞,因為緊張而干澀。
他緊張地盯視她,擔心她看到任何不該看到的景象。
「剛剛醒。」她細聲低語。
她的神情看來無恙。
他慢慢放松下來,走到床邊。「睡不著?」
她抬眸凝望他,柔潤的水眸剔透而且晶瑩,她用一種矛盾的神情凝望他。
「對,我睡不著,因為這張床太大,我不習慣。」她這麼對他說。
他上床,用他熾熱的臂彎擁緊她,將她的小臉按在胸口。「那我抱著妳,妳在我的臂彎里睡,我的臂彎剛剛好,剛好守住妳。」他沉柔地說,寬厚的胸傳出震動她耳腔的鳴響。
那刻,她幾乎忍不住,嗚咽出聲……
為何要說這樣的話?為何要做這樣的事?為何要這樣感動她?她的身子微顫,心再也不能堅硬,再也不能設防。男人以為她冷,強壯的臂膀圈緊她柔軟的發與蒼白的小臉,健碩的長腿環住她的身子,他保護的、溫柔的、眷戀的圈住女人縴細柔軟的曲線,將她護在懷中,暖在懷中,緊鎖著不放。
他把她圈得那麼緊、那麼緊,緊得除了濃情與密意,懷疑與距離已不能再存在于她與他之間。
她的臉無法不埋入他溫暖的臂彎,與深濃的溫存里……
她深深嘆息。
「你的手,還疼嗎?」凝著眸子,她顫聲問他。
他靜默片刻。「已經沒事了。」低道。
她的心落下。
卻沒有真正落下。
她明知道他的傷早已沒事……
但今夜,在他緊偎的懷抱里,她已經沒有辦法再想太多。
然而,到了清晨,她又在他的胸口,發現幾抹來歷不明的血痕。他手腕上仍然纏繞著白綾,一直未曾取下,于是她像那天清晨一樣,悄悄解開他手腕上的綾布……那里仍然沒有傷口,連疤痕也沒有。
若找不到傷口,那麼血跡是從哪里來的?
如果不是她自己腳上的傷也曾經消失不見,她會以為那天發生的事,真的只是一場夢!
她將白綾纏回他的手腕,他完全沒有知覺,仍舊熟睡。
是她手勁太輕?還是他真的睡得太沉?
這三日來,他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沉。如今日清晨,她躺在他身邊已過半個時辰,他卻還熟睡未醒。
織雲凝視他沉睡的俊臉,慢慢回想著那夜,究竟還發生過什麼不能解釋的事?
如果真的有不能解釋的事,那麼唯一不可解釋的,就是她的哮喘癥,為何完全沒有任何發作的征兆,她不但沒有頭暈,而且沒有哮喘,她的病彷佛在一夜之間痊愈,難道真的如小雀所說——她已死過一回,所以閻羅王不收她了?
織雲知道,小雀只是信口胡說,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然而這三天來所發生的事,又有哪一件有答案?包括他的溫柔、她忽然消失的傷口、還有他手腕上那諱莫如深的傷……這一切一切,到目前為止,仍然是沒有答案的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