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盤在澗,碩人之寬。獨寤寐言,永矢弗諼。
考盤在阿,碩人之適。獨寤寐歌,永矢弗過。
考盤在陸,碩人之軸。獨寤寐宿,永矢弗告。
——《詩經•衛風•考盤》
他經常覺得冷……
每每深夜醒來,默青衣高大清瘦的身子總緊緊挨著牆角,那彷佛自骨髓深處滲透而出的酷寒,牢牢捆縛著通身上下四肢百骸,凍得麻木的指尖動也動不得,清俊映麗的臉龐慘然青白,透著股磣人的死氣。
總是得苦苦熬到日出東方,雄雞昂啼,匱硬哆嗦的身軀才會逐漸一絲一絲地恢復暖意,竄流在五髒六腑間的冰冷消逝無蹤,留下的是氣盡力竭後猶如大病一場的破敗軀殼。
暖陽的光芒透窗而來,默青衣沉默地望著外頭緩緩蘇醒綻放的春天,內心依舊一片隆冬。
「侯爺,太醫到了。」忠心的僕代叔在廣榻垂幕外輕聲稟道。
垂幕後的默青衣收回視線,淡淡地道︰「請回吧。」
「侯爺?」代叔臉色微變,難掩心焦。
「回。」
「……諾。」
那雪蠶重簾垂幕沉沉掩住的瘦削身影靜寂如石雕,看在代叔眼里分外心痛。
……二十三年了,鎮遠侯府的「詛咒」,究竟何時才能解?
在距離京城五十里外的蕎村里,春天在鄉間的枝頭上總是怒放得格外燦爛。
春耕開始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們迫不及待紛紛挽起褲腳袖子,忙著犁田插秧播種去。
雄雞三啼,清早透涼舒爽的晨霧漸漸散開來,在村尾近後山的這棟土屋里,有個清瘦嬌小的身影正在灶前忙碌煙氣騰騰中,一只只淺黃可愛如雞子的渾圓黃豆包挨個兒排滿了大蒸籠,在籠蓋掀起的剎那,粗糧混合著黃豆的淡淡甜香味瞬間彌漫了狹窄粗陋的灶房,惹得圍在爐灶旁的小娃兒頻頻吞口水。
「大姊姊,好了嗎?能吃了嗎?」五歲的小男娃雖然個兒瘦小巴巴兒,童稚的小臉透著一絲女乃氣的圓嘟嘟,尤其那雙黑白分明、撲閃撲閃的滾圓大眼楮,更是令人瞧著心都忍不住要化了。
掌灶的清瘦少女低頭看著大弟,滿眼疼愛憐惜,柔聲地哄道︰「甘兒莫急,今兒黃豆包蒸了好多呢,肯定管飽,現下還燙著,等吹涼了些,大姊姊便拿與你吃。」
「大姊姊,吃!吃!」灶房門口忽然「滾」進來了一個約莫兩歲大的更小女圭女圭,不合身的布衣大褲蹭得滿地土,狼狽不堪卻還是急急掙扎爬了起來,邁著小短腿兒歡快呼叫著,「要吃!」
「當心!」清瘦少女心一緊,慌忙上前將小弟抱起來,拍了拍女圭女圭身上的土灰,「拾兒怎麼自個兒出來了?小姊姊沒有看著你嗎?」
「吃!」鄧拾水靈靈的眼楮滿是興奮和激動,小手緊揪著自家大姊姊的袖子猛搖,小小身子激動地傾身向前「吃……」
「好好好,給甘兒和拾兒吃。」清瘦少女彎彎眉眼笑了,一手抱著小弟,一手拉著大弟,卻是退離熱騰騰的爐灶兩步,讓兩個矮個兒和更加矮個兒的弟弟肩並肩坐在小條凳上,叮嚀道︰「大姊姊拿,你們乖乖坐著別亂動,要動了就不給吃了喔。」
兩小人兒聞言挨坐得可端正了,簡直堪比蒸籠里整整齊齊並擠著的黃豆包還要工整。
清瘦少女不放心地邊拎起熱燙的蒸籠雙提耳擱置鍋旁,邊不時回頭瞄向弟弟們的動靜,生怕他們急著擠將上來給燙著了。
她將二十只暖燙彈軟的渾圓黃豆包取出了五只放進瓦盆里,仔細在上頭掩塊粗布暖著,另外十五只則是用竹籃子盛了,高高懸在窗檐下免得給野貓撲吃了,一方面也待置涼後要收進陰涼的地窖里,和冬藏的大蘿卜、大白菜與醬菜甕存于一處,能吃上好幾天呢!
「來。」她從瓦盆里取了兩只,小弟弟們一人手里塞一只,欣慰地看著弟弟們眉開眼笑地啃咬起來,嘴里不忘叮囑︰「細細嚼,別噎著了。」
大弟鄧甘盡避又餓又饞得狠了,可還是乖乖地一次咬上一小口,在粉嘟嘟的小嘴里嚼上老半天才舍得慢慢咽下;小弟鄧拾卻是愛不釋口地舌忝到整只黃豆包都快糊了,這才用小手邊扒著邊啃著。
清瘦少女目不轉楮地盯著弟弟們歡喜滿足的吃相,心下不由陣陣酸楚得厲害。
「都是大姊姊沒本事,讓你們吃苦了。」她低聲喃道。
「大姊姊,這個真好吃!」鄧甘仰頭對她咧笑。
「吃……好吃。」鄧拾也是點頭如搗蒜,露出幾只女敕豆般的小白牙,口水又流出來了。
她噗哧一笑,眸底的郁色一掃而空,溫柔地替小弟擦去沾了前襟都是的口水,也不忘揉了揉大弟的小腦袋。「慢慢兒吃,大姊姊去菜園子了,等會兒你們乖乖在後院玩兒,不能到溪邊去知道嗎?」
「小篤子大兄說溪里有好多好多魚的。」鄧甘忙咽下一口黃豆包,小臉急了。「甘兒要抓魚,給大姊姊、小姊姊和弟弟吃。」
「魚!」鄧拾眼楮亮了起來,興奮地在小條凳上蹦了起來。
可小豆丁蹦得再高,還是被素來溫柔好脾氣的大姊姊強行鎮壓了。
「誰都不準去溪邊抓魚!」她臉色蒼白,聲音嚴厲。
兩個小豆丁瞬間嚇僵在原地,大眼楮慌亂不安地盯著自家大姊姊,哆嗦著嘴兒要哭又不敢哭。
少女心一痛,面色緩和了下來,蹲身在小弟弟們面前。
「莫怕莫怕,大姊姊不是罵你們,只是……」她艱難的吞咽了一下,苦澀卻強顏道︰「溪邊水流急,很危險的,萬一……會被大魚吃掉的。甘兒和拾兒都是好孩子,別做讓大姊姊擔心的事好嗎?」
小豆丁們雖然听得懵懵懂懂,不大明白村里的大人小孩明明都能在溪邊捉魚捕蝦洗衣游水,可為什麼偏偏只有自己家里的人不行?
可他們知道阿父和阿娘都是因為去過溪邊,就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啦,他們要听大姊姊的話,不能讓大姊姊擔心,不然就是壞甘兒和壞拾兒,不乖。
「我乖,小姊姊不乖,」兩歲的鄧拾忽然冒出了這句,稚氣滿滿的小臉嚴肅無比。「抓魚!壞!」
清瘦少女一怔,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門口旋風般地沖進來了一個嬌小的身影,怒氣沖沖地尖喝道——
「拾兒,你敢胡說八道?!」
「怕……怕……」鄧拾哇地嚇哭了,拼命往大姊姊懷里躲去,小身子顫抖如篩。
「大妹!」清瘦少女抱緊了小弟,清秀臉龐沉著地望向面前僅次自己一歲卻顯得縴細窈窕的美貌幼女,「你又和陳家大郎君到溪邊做耍去了?」
鄧細荊釵不掩風華的臉上掠過一絲倉皇心虛之色,隨即又定下神來,倨傲地道︰「大姊姊,你別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她神情嚴峻,隱帶心痛,啞聲道︰「細兒,齊大非偶。」
鄧細那張雪白秀麗小臉透著端凝固執,冷笑道︰「阿箴姊姊,我如何配不起陳家大郎君了?他只是穎川陳氏的旁支子弟,論風姿論模樣,我鄧細卻是蕎村人上之人——」
「再是沒落旁支,他日後就算不得和高門貴女聯親,也自有其世家族老為他婚配良家子。」鄧箴打斷了妹妹的話,極力平靜地就事論事。「我知道你猶記得阿父是南陽鄧氏嫡系郎君,可你別忘了,十六年前,我們就已經被驅逐出族了。」
鄧細臉色煞白,死死咬著下唇,半晌後,憤怒而執拗地道︰「阿父阿娘都不在了,只要我們回去向祖父祖母認錯,他們會讓我們回鄧家的。」
「回鄧家?」鄧箴清秀臉龐閃過淡淡諷色。
……俗諺說寧做窮家人,不做富家狗,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姊姊,你想當顏回餓死在窮巷是你的事兒,可憑什麼讓我和弟弟們陪你挨苦日子?」鄧細被說破了心事,登時惱羞成怒。
鄧甘和鄧拾見姊姊們爭吵了起來,不禁面色惶然,滿眼懼色。
「細兒,你才十四。」鄧箴閉了閉眼,努力放緩語氣勸道︰「你信我,待你十五及笄,長姊定會好好替你尋個善良穩妥的好夫郎……」
「嗤!」鄧細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若大姊姊真有自己說的那麼本事,又如何自去年及笄至今還嫁不到一門好親事?況且誰要嫁給那些駑鈍又無能的販夫走卒,窮盡一生都在泥地里打滾……你想嫁頭彘只管自己去,別當我和你一樣不爭氣!」
「細兒!」她臉色變了。
鄧細狠話撂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沖,一霎兒就不見人影了。
鄧箴怔怔地抱著小弟,衣袖邊還攥著個大弟,向來清瘦挺直的身軀在這一刻卻有說不出的佝僂蒼涼,好似被壓得極沉、極沉……
數日後,天還蒙蒙紫黑未亮,鄧箴便己起身梳洗,替弟妹們蒸了最後的幾只黃豆包,切細了大白菜,略略用一丁點兒粗鹽和芽蔥進鑊里拌熟了盛起,又替不大不小的菜園子澆過水後,便往屋後的地窖鑽去。
她自地窖抱出了幾個瓦罐,不待拍去身上沾著的土灰,便忙著將那幾只從大甕中分裝出的蘿卜醬菜、灰豆條子醬菜和酸白菜,小心翼翼地擺放進竹編的背萎里,仔細用粗布掖好。
雖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鄧箴一雙巧手總是能將最平凡粗樸的瓜果什菜整治得鮮美可口,自家腌制的各式醬菜更是一絕,賣予鎮上的食店換取家用。
像這樣的一瓦罐醬菜便能賣上十個五銖錢(十文),可惜食店規模不大,來來去去食客有限,縱然配做小菜好賣得緊,常常一個月才耗掉了五罐子的醬菜量,而這五十文扣除買糧買日常用物,剩下的連幫甘兒和拾兒買根糖葫蘆都不夠。
家中長年拮據,僅能勉強糊口溫飽,圖個餓不壞凍不死,也難怪容貌出眾、正值花樣年華的鄧細會一心想月兌離這陋室,做那棲上梧桐樹的鳳凰。
她心情沉重地吁了一口氣,半晌後想了想,突然又轉頭爬下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