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符子燕早早便沐浴包衣,躺在床鋪上歇息。
今日一整天她又被文承熙找盡法子折騰,一會兒要她幫他研墨,一會兒要她奉茶,要不就是待在他身旁靜靜地陪他批閱奏折。
這些活兒听起來不累人,在外人看來也像是夫婦的閨中之樂,可惜不管她做何事,喜怒無常的大魔頭總能找到理由挑剔,因此即便她只是呆坐在一旁,卻連打個盹都不敢,只能全神貫注地等候差遣。
但是,要說文承熙是故意找她麻煩倒也不像,他比較像是喜歡逗她,看她露出困宭嬌羞的神情,就不曉得這是不是他這個大魔頭特有的癖好。
好奇怪,明明是被娶進門當他的妻子,她怎麼會有種……又成了「小符子」在伺候他的錯覺?
符子燕側身而臥,身子每一處都泛著酸疼,按理說應該一沾枕就入眠,好生睡個舒舒服服的覺,無奈她卻了無睡意,眼皮子不停地闔上又睜開。
最後她坐直身子揉著額角,嘴里嘟囔道︰「這是怎麼了?習慣了大魔頭的糾纏,難得落得清閑不必睡得提心吊膽,卻反而睡不著覺了?」
不行,趁著魔頭今夜在刑堂審問朝廷要犯,她應該把握機會好好放松,睡上一頓香甜好覺,明日才有足夠的精神應付他。
思及此,她趕緊又躺下來,拉高紅綢錦被閉上雙眼,努力醞釀睡意。
「不行,還是睡不著!」一番輾轉難眠後,她僨而坐起身,兀自生著悶氣地拍打錦被。「碧華?葉兒?」她喚著貼身伺候的宮女,但等了片刻卻始終無人進房。
看來她們白日里干了不少活,眼下這會應當都睡沉了。算了,她不如自己去園子里逛逛消磨時間吧。
體恤宮女們伺候的辛勞,符子燕自己下榻更衣,換上一襲素雅的如意繡紋袍子步出千荷閣,在庭院里隨處走走。
她才剛在院子里的石椅落坐,琢磨著該不該用替文承熙準備點心的借□,到令天下人聞之色變的東廠刑堂一探,身後卻冷不防地傳來一聲疑問——「是誰?」
她納悶地循聲望去,看見一名身上圍著黑色真綢披風,面貌儒雅俊逸,嘴上留著兩撇短胡的男子。
難道是剌客?應該不可能吧。男子的雙眼瞧上去有些面熟,但她一時之間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見過,只是十分詫異眼下都已經二更天了,怎麼還會有外人闖進東殿?
再說,東廠戒備何其森嚴,東殿豈是一般閑雜人等可以隨便進出,而這個男子若是私自擅闖,應該行色匆匆才對,可是他一臉悠哉,腳下步伐也踩得極慢,彷佛只是在自家宅院散步般愜意,完全不像私自闖入的外人。
符子燕琢磨著此人的來歷,謹慎地瞅著他,不敢掉以輕心。「敢問閣下是?」
男子眉毛一抬笑了笑,「別怕,我絕不是什麼壞人。」
這人說的不是廢話嗎?天底下有哪個壞人會說自己壞?符子燕蹙起眉心,起身走到燈籠下,就怕待在暗處一個不留神,男子會做出不利于她的事。
「閣下是督主的朋友?」
男子想了想,笑道︰「勉強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便不是,什麼叫做「勉強算是」?此人的言行未免太過可疑,看來她不能相信他。符子燕眼底的戒備又悄悄升高。
「東殿里一向是女子止步,你是伺候東廠夫人的宮女?」男子笑望著她,打量的目光不帶惡意或威脅,而是平靜祥和。
「不是。」她輕搖螓首,眼神閃爍地道︰「我是……董家的千金。」
男子聞言一愣。董家千金他見過一次,記得是在去年一場爆宴上,當時他特地下令要朝中官員攜家眷入宮同樂,好讓他得以在暗中留心,看哪一家的閨女適合當承熙的妻雖然印象已有些模糊,不過他的記憶可沒混淆,董家千金分明不是長成這樣子,這其中莫非出了什麼蹊蹺?而眼前這個女子假扮董家千金又有什麼目的?
依照承熙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容許有人妄想欺騙他,何況此人還是他娶進門的妻子,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娶的人是誰?除非……這件事情早在承熙的默許下進行。
思及此,男子看待符子燕的目光多了些玩味。看來這回震驚世人的賜婚,承熙不僅是想藉由此事查明某事的內幕,更藏了一點私心在里頭……太好了,這正是他樂于見到的!
看見男子直對著她笑,符子燕不明所以,心中直發毛。這人該不會是什麼辨花婬賊,或是來東廠尋仇的仇家吧?
「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幸好,正當她猶豫著是否該喊來侍衛,盤查一下男子的身分時,文承熙就出現了。
「督主。」她趕緊小步奔向他,一雙手將他的袖子抓得好緊。
文承熙側眼斜睞她那雙緊抓他袖子的小手,瞧見她全然的信賴他,一見到外人便躲到他身邊,他的嘴角微微一勾。
丙然與他心里想的一樣。即便相隔一段距離,男子還是察覺得出文承熙眼底的柔情,看著這一幕,他不禁也跟著笑了。
「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連個下人也沒帶上?」文承熙問符子燕。
「我……」糟糕,她沒想到大半夜出房門會遇到眼前這個奇怪的男子,更沒想到會踫見自家夫君,要是大魔頭拿這件事罰她,那她就慘了。符子燕靈機一動,刻意轉移話題,扯了扯他的衣袖悄聲說︰「這人好奇怪。」
「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你先回房。」文承熙果真沒再追問,輕撫她的發梢說。雖然看似面無表情,他眼底卻流動著一絲些微的溫柔。
他是無關緊要的人?男子聞言只能苦笑,敢把當朝皇帝說成是「無關緊要的人」,恐怕天底下也只有文承熙一人了。
「好。」不想多惹事端,符子燕看了他口中說的「無關緊要的人」一眼,乖乖听話的回房了。
「你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目送符子燕的身影逐漸走遠,文承熙冷眼望著這金暉皇朝最尊貴的人,非但沒有行禮,口氣更是不敬。
「朕是天子,整座皇宮乃至于整個天下都是屬于朕的,朕為何不能來?」在兒子面前失了威嚴,宇文燁的口氣相當不悅。
「當初你我已有約定,沒有我的首肯,你不會輕易踏入東殿一步,更不會干涉我做的任何事。」顯然地,文承熙根本不將他這個皇帝父親放在眼里。
宇火燁神色一黯。恐怕在承熙心中,他這個皇帝十分窩囊,若不是靠著自己這個影子皇帝在背後扶持,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的他,早已被底下的皇子逆謀篡位了。
思及此,宇文燁只能在心中暗自苦笑。
天底下只有三人知道文承熙的真實身分其實是他的私生子,一是文承熙的生母,二是前任東廠督主,第三人便是他這個為人父的皇帝。
當年,年少輕狂的他還只是太子,風流成性,處處留情,臨幸過的女子多不勝數,可盡避他非常花心,但心中最在乎的女子一直只有文承熙的生母。她出身高貴,還有著驚人的絕世容貌,當初選秀時他便對她一見傾心,一路疼愛有加,最後更冊封為梅妃。
只是後來為了穩固帝位、拉攏朝中要臣,他不得不冷落梅妃專寵皇後一人,只為得到皇後族人的支持,以至于性子孤的梅妃認為他選擇權勢而辜負了她,從此對他冷淡以待,更屢次出言沖撞惹怒他。
皇後對梅妃忌憚已久,見此便趁某次他在氣頭上自作主張送梅妃出宮,趁機斬斷他們兩人的情績。當時他心高氣,自認身為帝王沒有拉下臉與妃子求和的道理,因此盡避思念梅妃,卻也不肯再召她入宮相見。
想不到時光荏苒一別近十年,當皇後得了急病驟逝,她身邊的嬤嬤才終于對他吐實,指出當年梅妃出宮時已經懷有龍胎。他得知後震驚也震怒,但皇後已死無從追究起,他派人追查之下才發現,當年梅妃出宮後親人多已離世,皇後又派人暗中施壓監視,所以生下龍子後的梅妃因自己身子逐漸孱弱,擔心誕下的龍子會遭皇後毒手,于是暗中收買了一個宮中老嬤嬤,讓老嬤嬤將龍子帶回宮里安全處藏匿,並代為養肓成人,這個龍子便是文承熙。
只是誰也沒想到,那時宮中唯一無法被皇後監視掌握的地方就只有東廠,文承熙便這樣輾轉成了東廠前任督主的義子。
宇文燁隱忍多年終于與兒子文承熙相認,但文承熙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及生母出宮與病弱去世的前因後果後,始終無法原讀他這個父皇,更不願相認。他不屑認父親,也瞧不上當皇子的榮耀,他寧願繼任東廠督主的位置,也不要認祖歸宗。
這些年來,雖然金暉皇朝國運昌隆,宇文燁亦深受百姓愛戴,但那都得歸功于東廠從旁協助他治理朝政,暗中替他查緝亂臣賊子,抓拿有謀逆之心的叛黨。如今隨著他龍體欠安,身子狀況一年不如一年,底下幾個皇子就開始蠢蠢欲動,表面上孝順乖巧,私底下卻拉攏各自母妃的外戚,密謀篡位。
比較起來,文承熙這個私生子比起那些不成材的皇子都要來得聰明多了,也更得宇文燁的心。他行事果斷,治人的手段雖然太過殘酷,卻可以嚇阻那些對皇朝有二心的叛臣,更讓皇子們不敢輕舉妄動。
說句實話,倘若不是因為文承熙私生子的身分,加上他自小長在東廠,天下人都以為他是真太監,否則,宇文燁還真想廢了太子改立文承熙為儲君。
「你還喜歡你新娶進門的夫人嗎?」面對親兒的責難,貴為九五之尊的宇文燁竟也不敢發怒,只能窩囊的岔開話題。
「這是我的事,犯不著尊貴的皇上操心。」文承熙語氣冷淡的道。
「你畢竟不是真的太監,年紀也不小了,別成天顧著查案子辦人,也要關心一下你自個兒的事。」別的皇子宇文燁自然不必操這個心,可是面對這個虧欠了太多的親兒,他不得不格外費心傷神,就怕兒子在東廠待太久對女人失了興趣,真的從假太監變成了真太監,沒能傳宗接代,後繼無人。
文承熙絲毫不領他的情,依舊冷若冰霜地道︰「這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夜已深,請你回寢宮歇息吧。」語罷,不等宇文燁接話,他兀自轉身朝千荷閣的方向邁開步伐,完全不將皇帝放在眼底。
宇文燁只能苦笑搖頭。當年是他負了承熙和他娘,才會讓承熙這個流有天家血脈的皇子流落到東廠,成了天下人人畏懼的東廠督主。承熙會不認他這個父皇,也早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他難免會感到感慨,為此懊悔不已。
不過,照剛才那情形看來,那個假冒董家千金嫁進東廠的女子,在承熙心中大概佔有一定的分量,說不定,她可以改變承熙……
想到這個可能,宇文燁的臉上這才重新露出笑容,帶著比來時更好的心情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