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勝拳頭還沒揮過去,響亮的巴掌就落在臉上。
「這是替二……二老爺教訓你,讓你知道立身處事不能仗勢欺入,須行君子正道。」他替二叔管管不孝子孫。
好在今日是他,若換成真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齊真,還不得硬生生的吃下這個暗虧,任人肆無忌憚的欺侮。
不知不覺中,聞人璟把女扮男裝的齊可禎當成他羽翼下的一鳥,保護她是他的責任,絕無二話,義無反顧,覺得她嬌弱得風一吹便倒,沒有他在前面擋著只怕孤鳥難行。他以前沒這麼沖動,可是一涉及齊可禎,他似乎就失去自制力,不加思索的做出從未做過的事。
「你……你敢打小爺?」他真向天借膽了。
「在書院中聚眾攔阻同學的去路,口出惡言、意圖惹事,光這兩頂就足以打你手板五十下。」他還手下留情了。
「笑話,這書院是我家出資辦的,我是書院的主人,山長見了我都得客客氣氣地喊聲三爺,等我爹當上了族長,我一定要把你們這些不姓聞人的全趕出書院,一個不留……」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看誰不順眼就不讓他入學。
「放肆——」
「齊真」猛地一喊,彷佛看到堂哥的聞人勝真的嚇了一大跳,他脖子一縮,心驚膽顫,可是一發現自己的窩囊樣又來氣,踢踢腿令龜縮的膽子又長出來。
「你才放肆,敢用這種口氣跟小爺說話?!阿智、阿勇、錢小盎,這個臉我們丟不起,你們給我上,今天不把齊真這臭小子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來我就不姓聞人。」他就不信揍不了他。
「真要打?」錢萬富有些遲疑。
「打,小爺給你靠,把臉打花了我請你們上‘春情閣’喝花酒,找最美的花娘陪你們過夜……」一不做,二不休的聞人勝將幾人推出去,冷笑著等著看齊真被揍成豬頭。
有美酒和美人?聞人智、聞人勇一听見有美事在後,頓時兩眼發亮,不等人喊話就野豬似地往前沖。
「哎喲!哎喲!輕點,你可別讓我沒被打出內傷反而是上藥疼死的,小表……弟,你手勁小一點,我這張臉雖然差強人意,可好歹能見人,你不能一時措手毀了它……」「吵。」
「你好意思嫌我吵?也不想想我是為誰挨打,為誰受罪,要不是要保護你女敕得能掐出水的花容月貌,我犯得著送上前挨人家的拳頭嗎?你這話說得太沒良心了,我白疼你了……」
哎喲喂呀!真疼、骨頭連著肉都生疼呀!不曉得臉有沒有歪掉,鼻梁骨還在不在,他這一下挨得挺冤枉。
「我能應付。」若非這冒失鬼莫名其妙的跑出來挨打,他原本躲得掉,還能狠狠回擊,聞人家這幾名小輩太弱了。
仇家滿天下的聞人璟自小就懂得自保的重要性,他打從七歲起就跟著府里的護院學拳腳功夫,及長父親又向透過人脈找了高手教他武功,一練就是十年,至今未松懈,每隔三、五日打一套拳,鍛鍊鍛鍊身體。
別說聞人智、聞人勇這幾個有勇無謀的小蝦米,就算來十個大漢他也能撂倒,尋常人的身手根本不及練了十余年功夫的他。
「什麼你應付得了,說大話會被雷劈,瞧瞧你細胳臂細腿兒的,人家輕輕一推你就倒了,你拿什麼跟人拼,還不是只有吃虧的分,人呀!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咱們出身比人差,人家想把我們油炸了我們還能說不嗎?」形勢比人強就得低頭,像他也是姓聞人的,卻和聞人本家差了十萬八千里,即使是本家庶出的也比不上,關系遠到不可考,是旁的不能再旁的遠親。
聞人宴的祖父再往上兩代是聞人本家分出的庶支,其中又嫡出庶出的分了好幾代,到了他這一代除了還姓聞人外,其實血縲已經很淡薄了。
幸運的是祖上數代在祖譜上有記名,加上他又遇到個好先生,來書院教書順便帶上他,讓剛滿十歲的他也能進族學就學。
一晃眼就過了七年,明年他要正式下場應考了,若能考個進士,那他這些年的書也沒白念了。
說句沒出息的話,只要他姓聞人,就不愁沒官做,最小也是個七品官,聞人家族向來照顧自家人,肯努力上進的子弟必定會有所安排,他完全不必擔心日後沒出路。
「你說夠了沒?」齊可禎怎麼受得了他的呱噪。
「你嫌棄我?!真哥兒,咱們來算算這些時日表哥對你的全心照料,沒有我護著,你能一個人住一間院子嗎?我怕你餓著、凍著還送吃的和棉被,送這送那就是擔心你……」
聞人宴的為人是不錯,對朋友有義、對親人有心,就是有一點不好,太過婆媽,喜歡碎念。
不過他對齊可禎的好是發自真心的把她當妹妹看待,不因她是女人卻比自己更有才華而有心結,反而更疼愛有加。
「好了,你不要再念了,念得我的頭都疼了。」低啞的男聲充滿無可奈何,又有一絲想笑的岔音。
「璟大哥,不是我愛叨念,實在是我這表……呃,表弟太不象話,她惹誰不好偏要惹上本家的土霸王,要是她拉著二老爺來算帳,我們表兄弟可是連書也沒得念,得卷鋪蓋兒回家。」閻王好見,小表難纏。
聞人宴這話說得頗有深意,表面似在埋怨齊真不長眼,干麼去招惹他們惹不起的麻煩。
可多想一想,這不是拐彎告狀嗎?表示你們大房、二房一家親也不能不管別人的死活呀!如今書院出了個聞人家一霸,你們聞人本家怎能不出面管管,為了其它人的求學路,此霸不除,愧對祖先。
可惜他的拐彎抹角用錯了地方,眼前昂藏七尺的「聞人璟」是管不了,真要求人還是得求面無表情的「小表妹」,他才是換了身子的正主兒,有了他出馬才能萬無一失。
「表……宴哥兒,你不用急,有我在,他不會找到你頭上。」
雖說表哥是要護著她,但就結果來說,表哥有點笨,自個兒往拳頭上撞。
齊可禎收抬完走出書院正要回偏院時,正好瞧見她這個笨表哥大吼一聲沖上前,把做好踢人動作的「齊真」往旁邊一推,然後把臉往前送,正面迎向落下的拳頭。
幸好聞人智、聞人勇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出拳虎虎生風,打到臉上卻跟蚊子叮沒兩樣,連個青綠淤痕也瞧不見,姑娘家的巴掌還比他們有看頭。
可表哥也不知是霍運當頭還是沒帶眼楮出門,一轉身踩到圓滑的石頭,被打的地方不疼,摔的這一跤才疼死人,當下鼻青臉腫的,跟被人打了十幾拳沒兩樣,還更加慘。
聞人宴高興得一把握住「聞人璟」的手,「真的呀!就等你這句話,太感謝了,我們是聞人家墊底的小石頭,比不上二老爺家的良材美玉,你這話一出我安心了,本家也只有嫡長一房說話有分量了。」兩家是兄弟好開口,他和表妹勢單力薄,不借力使力哪能和大樹抗衡。
「放手。」輕柔的嗓音冷冷響起。
「嗄!你說什麼?」沒听清楚的聞人宴面上一怔。「把手放開。」表兄妹就能那麼親昵嗎?拉著手不放開。
雖然是他的手,可是聞人璟看得很刺眼。聞人宴看了看一臉冷然的「表妹」,又瞧了瞧似在笑的「聞人璟」,他心中忽然升起違和感。他握著聞人璟的手,表妹為什麼兩眼冷如刀?真是怪奇得叫人頭皮發麻。
聞人宴像是頑皮的孩子,他先把手放開,果然男裝打扮的「表妹」神色好了許多,可是當他又模上「聞人璟」的手背時,「表妹」那雙秋水般的眸子居然冷得會凍人,他頓時從腳底涼到頭頂,諢身涼颼颼的。
有古怪,肯定有古怪,性情柔順的表妹從未有如此反常的情形,她偶而會有一次小爆發,那是被欺負得太過的績故,否則平常文靜的像只小貓,除了听書看戲外,能勾動她心緒的事不多。
不過他們不說他也不會多事地追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平安安的就好,反正他們表兄妹待在書院的時間也不常了。
只是這兩人幾時好上了,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奸情」,這點他得留心些,即使姨母殷殷切切地要把女兒嫁掉,可聞人本家的門坎太高了,這高枝不好攀。
「真哥兒,你和聞人大哥……你們柄斷袖?」
聞人宴不怕死的話一出,兩人都狠狠的瞠他。
齊可禎皮笑肉不笑的說︰「你才有龍陽之好,我看你先把嫁妝準備好,宴大娘。」她是女的,女的,他會不清楚嗎?一張嘴說什麼瘋話。
「咦!璟大哥你跟我表弟好到這種地步?她連以前取笑我嘮叨的話都告訴你?」聞人宴驚訝的睜大眼,嘴巴也張得大大的,塞兩顆雞蛋都綽綽有余,他是真的很意外。
齊可禎略帶澀然的苦笑。「巧合,我只是隨口一說。」
她很想把兩人魂魄互換的事說出來,光靠她一人硬撐著實在太累了,每晚睡覺前她都希望能作個夢,好換回自己的身體,她快崩潰了,沒法忍受頂了具男人的皮囊四處走動,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笑臉。
可是此事太離奇了,她什麼人也不能說,只能獨自忍住內心的恐慌和不安,她怕萬一換不回來該怎麼辦?
只是,換回來她更難做,經和一個男人那麼親近,朝夕相處好些時日,她的名節還在嗎?
不想嫁人和嫁不出去是兩碼子事,她不想事過境遷後落人話柄,讓她和她的家人蒙受外人異樣的眼光。
「那還真巧呀!心有靈犀一點通,我看了都羨慕……噢嗚——璟大哥,你干麼用書打我的頭。」他這動作和表妹真像,行雲流水般優雅,打人很痛卻不留傷痕。
「飯多吃,話少說,人沒了舌頭還能活。」深得不見底的黑眸冷不防的一瞠,很具威脅性。
听出話中之意的聞人宴連忙閉起多話的嘴巴,唔唔唔的也能說得自得其樂。
「捂說話,腰舌投,捂命古,泥們欺舞能,捂有話腰說,噗張嘴太苦蓮,捂會別死……」不說話,要舌頭,我命苦,你們欺負人,我有話要說,不張嘴太可憐,我會憋死……這是他的原話。
「不用捂著嘴,反正你張不張嘴都一樣碎嘴,我听久了也就麻木了。」
「咦!你這話怎麼說得和我表弟一模一樣,你們真的沒在我背後說我小話嗎?」越來越古怪了。
因為我就是齊可禎。
齊可禎怕會被發現端倪,連忙要送客,「還有別的事嗎?沒事請慢走,恕我不留客,哪里來就回哪里去。」
「你說話的語氣……」若他是女的,他會懷疑姨母還生了一個女兒,姊姊妹妹如出一轍。
「像你表弟。」她忍不住斜眼一睨,這會兒更像。
「對對對,你說的正是我要說的話,我們是知己,結拜吧!我……啊!啊!啊!真哥兒,你在干什麼,別揪我耳朵……」她幾時變得這麼粗暴了,話不好好說改動手了。「出去。」低軟的清脆聲音有一些些不快。
「我是你表哥,你居然這樣對待我。」女大不中留,有了心上人就把愛護她的表哥丟過牆。
「我不是……」齊可禎想解釋,可是她一開口是十足十的男聲,想阻止某人的「暴行」也沒立場。
現在是「聞人璟」的她成了外人。
很無奈的,齊可禎笑得滿是苦視,大如蒲扇的手掌提醒她,現在她是聞人璟,不是四海書肆東家的獨生女。
「齊真,听夫子的話,好好地把你的表哥送出偏院,別壞了手足情誼。」她倚老賣老的拿大一回。
「齊真」回頭看了她一眼。「我盡量。」
一說完,聞人璟抬起小巧的靴子朝聞人宴的一踢,很是快意地將他踢出院子,然後開門回屋,上鎖。
目睹暴行的齊可禎一臉不認同的說︰「你不能用別的方式說服他嗎?小心我表哥記仇。」表哥是不會怪罪她,可是……表哥日後若是知曉了,聞人璟得有苦頭吃。
「你跟你表哥感情很好?」
「是不錯。」像親兄妹。
「有沒有可能訂親?」聞人璟看了看那只被聞人宴模過的手,心里像有根刺在扎著,不太痛快。
她失笑。「哪有可能,我未來表嫂姓梅,住柳州,她因祖母過世得守孝,這才拖延至今,明年等我表哥考上舉人了,同時迎新人入門,雙喜臨門。」
「嗯!」他心口頓時一松。
「你問這些干什麼,想替我表哥作媒嗎?」表哥那人瘋瘋顛顛的,難免給人不正經的感覺,不了解他的人不太可能幫他牽紅線。
「難道你沒想過你該擇婧了?」她都十五了,當年他娶妻時也只比她大上兩歲,如今聞人璟這才驚覺妻子已去世五年,她難產生下的兒子已五歲了,他卻很少和他相處。
聞人璟的兒子聞人臨是個敏感縴細的孩子,平時不愛說話,安靜得彷佛不存在,他是長房嫡孫,一出生便備受各房的期待,可是樣樣出眾的父親不見得會生下同樣優秀的兒子,他在讀書方面不如長輩預期,因此漸漸沒了聲音。
而聞人璟平日甚忙,難免忽略了他,往往十天半個月才見一次面,加上父子都是話不多的人,常常相看無語,該有的父子親情怎麼也建立不起來。
「煩死了,你干麼也提這話,我娘一直不厭其煩的在我耳邊念著,每回我一回家她就安排我相看這個、和那個不期而遇,我快被她逼得無處可逃了。」女人非要嫁人不可嗎?「嫁人有什麼好的,只能困在後宅那一畝三分地,想做點什麼都得要丈夫公婆允許,大大小小的事煩人極了。」
書看越多,齊可禎反而越不想嫁人,她認為走入妻子的角色會束縛她,很多她想做的事不能做,只能干瞠眼。
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會允許自己的妻子在外拋頭露面,不以掌家為童,從早到晚只想往外跑,男人總希望妻子只要相夫教子、侍候公婆,可她想要的是寫出一出感人肺腑的戲曲,賺飽所有人的歡笑與淚水。「那就找一個你看來順眼又不會煩你的人,起碼你能平靜地過日子。」她不適合關在後院。
齊可禎微嘆了口氣。「談何容易,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我還是自求多福,想辦法擺平我娘。」
「也許我能幫你。」聞人璟不著痕跡地將瑩白小手覆上古銅色大掌,輕輕拍了兩、三下。
聞言,她先是雀躍,繼而是苦著一張臉,半托腮地看著窗外。「你還是快點把我們變回來吧!像我現在這個樣子,你叫我娶老婆還差不多。」
听她自嘲著,聞人璟的心被觸動,情不自禁的輕擁著她肩頭。「快了,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了,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