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面館自開張以來,從不曾在非店休的時間不做生意。
但這一次,穆熙春非但關門沒做生意,而且一連持續了三天。不為別的,只因她三天以來,幾乎都守在孫不凡的床邊。
陸大夫來為他診療後,發現他在摔下樓梯時傷了左手,那需要悉心照料,按時換藥,約莫一兩個月才能痊愈。
然而真正棘手的是他撞了頭,撞出一個傷口,至今已昏睡了三天還沒醒來。
孫不凡或許別的能騙她,可這回……假不了。
若他先讓姜延秀慫恿李牧對她下藥,再去解救她是為了取得她的信任及好感,那麼在看見她失足墜樓的當下,毫不猶豫的以身體保護她,又是為了什麼?
他敢不顧自身安危賭這麼大嗎?他料得到這麼一摔,竟是如此嚴重嗎?
不,他不是神,絕對料想不到會發生這些事,也就是說……那是他毫無算計、未經策劃的直覺反應。
為什麼呢?他為什麼要保護她?她不懂,也沒心情去探究真正的答案。
眼前她期待著、巴望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孫不凡趕緊醒來。
看著手臂及頭部都纏著紗布的他,她的心不知為何覺得好痛。
是慚愧內疚?還是心疼不舍?她不知道,也沒心情去探究了。
自她懂事以來,從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讓她如此心思浮動,意亂心慌,然而他出現後,他的一切都能左右著她的心情,牽動著她的思緒。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又該如何看待他在她心目中的存在?
「孫不凡,你快醒醒吧,後一它每天守在你床邊,不知有多擔心你……」她凝視著昏睡的他,喃喃說著,「陸大夫說你頭上的傷要不了你的命,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不醒呢?別再睡了,好嗎?」
「嗚∼」
這三天,後一一直跟著她守在孫不凡床邊,它看得出來,她有多麼的自責,又有多麼的憂心。
雖然發生這樣的意外並非它所樂見,不過倒也未必全是壞事。
因為孫不凡舍命相救,她明顯已深受感動及撼動,幾乎快忘了她三天前是如何的憤怒。
話說回來,這一切都是姜延秀在搞鬼吧?它從沒有一天喜歡過那家伙,而事實證明……它的直覺是對的。
「後一。」穆熙春模了模它的頭,「對不起,是我害你的主人受了這樣的傷,我……」說著,她眼眶紅了、熱了、濕了。
「嗚∼」後一舌忝著她的手背,安慰著她。
迎上它猶如兩顆黑珍珠般的眸子,穆熙春秀眉一擰,忍不住淚下。
「你沒怪我,對吧?」她感激卻又歉疚地低下頭,道︰「我打了他一耳光,他沒氣我,還舍身救我,我害你的主人受傷,你也沒怪我,還……我真的……真的很抱歉……」說著,她忍不住掩面悄聲的低泣著。
「嗚∼」見她哭,後一立刻捱近她。
她伸手抱住它,「後一,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實在……」
「嗚……」
這回,發出聲音的不是後一,而是昏睡了三天的孫不凡。
穆熙春跟後一同時一驚,立刻盯著他。
只見他那兩道濃密的眉微微糾起,眉心隆起一個小丘,眼皮微微的顫動著。
「孫不凡?」看整整三天毫無反應的他終于有了動靜,穆熙春難掩欣喜。
「齁!」後一也興奮的大叫,「齁!齁!齁!」
听見那如雷般的吠聲在耳邊響著,漸漸恢復意識的孫不凡不適的皺皺眉頭,口中呢喃著。
「後……後一……你……好吵呀……」
「齁!齁!」它開心的在屋里繞著跑了兩圈,然後又撲到床邊。
穆熙春兩只眼楮直勾勾的望著逐漸蘇醒的他,心情之復雜,難以言語。她噙著淚,眼楮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孫不凡微微抬起眼皮,又被那光線照得睜不開眼。
時值傍晚,屋里的光線並不明亮,但他眼楮閉闔得太久,一時適應不了光線。
他只知道除了後一,還有人在旁邊。然而那人是誰,他看不清楚。
「孫……」她想叫他的名字,可只吐出一個字,後面的聲音便弱得听不見。
盡避只是一個字,卻教孫不凡整個人醒了過來。
他陡地瞪大眼楮,看見坐在床邊,兩只眼楮直直望著自己的穆熙春。
他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她的眼楮濕潤而泛紅,像是正在哭或是剛哭過。
她為什麼會守在他床邊哭?擔心他?還是……突然,他後腦勺一陣刺痛,頭顱兩側也跟著一抽一抽地傳來痛楚。
他察覺到自己好像睡了很久,也慢慢的想起一些事情。
他記得她來找他問罪,還賞了他一巴掌,後來她想走,他拉著她,拉扯之間,她一個失足掉下樓去,然後他……對了!他抱住了她,一起滾下樓去。
「你……」他看著似乎毫發無傷的她,放心的一笑,「你沒摔著吧?」
「……」見他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對她的關懷,她心一揪,難過得想掉淚。
可她忍著。因為忍著,她緊抿著唇,眉心跳動。
「為……為什麼?」她艱難的開口問他,「為什麼要……」
「為什麼要保護你?」他意外的平靜,兩只眼楮深深的注視著她。
在那一瞬間,到底是什麼教他如此奮不顧身?他想向她證明什麼?還是……
他蹙眉苦笑,「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要是你受傷了,我會不好受。」
聞言,穆熙春心頭一震。
好個孫不凡,摔了腦子,倒也開了竅。听見他對穆熙春說了這句話,後一真想給他鼓鼓掌——如果它可以的話。
「幸好躺在這兒的是我,不是你……」這話,出自他的真心。
他寧可受傷的是自己,也不要她有一點點的磕踫。
這種舍不得、牽掛著某個人的心情是什麼,想了一下,他便明白了。
那是他一直避免發生,卻已經發生的事情——他戀上了她。
不只是單純對一個人的好感或喜歡,而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戀。
這是多麼不妙的一件事啊!
他戀上的是一個討厭他、氣他、怨他、憎他的女人。
可怪的是……這個討厭他、氣他、怨他也憎他的女人,為何守在他床邊?為何一臉泫然欲泣?
「小春姑娘,你……」他面露疑惑,「你為什麼在這兒?」
她壓抑著激動的情緒,「我……我可不是沒良心的人,你為了保護我而摔成這樣,我能棄你不顧嗎?你已經昏睡了三天,我很怕……怕你從此不醒了……」
原來他昏睡三天了?這麼說來,這三天她都寸步不離的守在他床邊嗎?
想著,他的胸口突然滿溢著,教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雖然他還不曾對誰有過依戀,但他非常明白自己對她的感覺不是那麼的純粹。
凡事速戰速決,從不拖泥帶水的他,在處理穆家面館這件事情上,卻顯得猶豫躊躇。一直以來,他以為那是因為他遇上了頑固難搞的她,可現在他發現……那是因為他的心動搖了。
比起得到穆家面館,他更在乎的是……她。
糟了!他心想著。
可他一點都不覺得懊惱,反倒有種豁然開朗的舒暢感。
「嗚∼」突然,後一發出警戒的聲音。
外面,有人靠近了——
「你說的是真的?」姜延秀一來到客棧,便听聞孫不凡摔傷昏迷的事。
沒等掌櫃把詳情說完,他已等不及的往後棟跑。
他擔心的不是孫不凡的死活,而是自己就要到手的大筆酬金。
自他將迷藥交給李牧之後,他便派人一直注意著穆家面館的狀況。
而他發現,從不在店休日以外的時間休業的穆家面館,竟已連休了三天。
雖然沒能找到李牧問個清楚明白,但他想,或許李牧已經得逞了。
雖說那穆家面館被穆家人當作生命般對待,但對女人來說,卻有著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貞操。
知道女兒的清白已被奪去,穆家兩老無論如何都會要李牧負起責任,而女子出嫁從夫,斷不可能再回頭幫娘家做生意。
女兒若出嫁,穆家兩老也無力再經營面館,與其把鋪子晾在那兒坐吃山空,兩老最後的、唯一的一條路,便是賣了鋪子,拿著那兩百兩往別處生活去。
解決掉穆家這釘子戶,他不只鞏固了自己在買賣仲介這一行的地位,還能得到孫家大筆酬金,可說是里子面子一次到手。
可就在這時,孫不凡竟受傷昏迷。
老天爺在開他玩笑嗎?這究竟是孫不凡倒霉,還是他時運不濟啊?
不管如何,他可不想白忙一場。
此際,他只希望孫不凡沒事,就算有事,也得先把他應得的那一份給他再說,之後,不管孫不凡是傷是殘還是昏迷,都與他無關。
來到後棟,姜延秀急急上樓,快步的朝天字一號房而去。
「齁!齁——」
人都還沒到,就听見後一的吠叫。
他微愣,突然想起一事,孫不凡受傷昏迷了三天,是誰在照料他跟後一?
孫不凡此行沒帶上任何隨從或小廝,唯一相伴的就只有一條狗……難不成那條黑狗這麼厲害,還能照料受傷的主人?
「齁!齁!齁!」房里,後一繼續警戒的吠著,彷佛在說「閑人勿近」似的「後一,是我啊,姜延秀。」
他討厭這條狗,當然也怕它,而他感覺得到,它似乎也不太喜歡他。
不過,它是孫不凡的愛犬,他就算討厭它,覺得它丑,也得對它客氣奉承。
「我不是壞人,我來看孫少的。」他討好地說,「好狗兒,你可別咬我呀,我要……開門嘍?」說完,他小心翼翼的推開房門。
「齁!」打從姜延秀上樓時,後一就知道是他,它的鼻子靈,早早就聞到他身上的特殊薰香味。
看他進來,它擋著他的路,兩只眼楮惡狠狠的瞪著他。
你這小人,孫不凡已經醒了,看他怎麼修理你!它心里想著。
「老大。」看後一齜牙咧嘴的瞪著自己,姜延秀還真有點不敢輕舉妄動,「我听說孫少受傷昏迷,所以來探望他,你……你給個方便吧?」
「嗚∼」它皺著鼻子,鼻孔賁張,不斷的發出低吼聲。
站在門口,姜延秀完全看不見最里頭的狀況。
這房間有個小前廳,進入寢室前,還得先穿過拱門及遮蔽的簾子。
他伸長了脖子往里面探,可什麼都看不見也听不見,正想再跟不肯放行的後一打個商量時,卻听見里面傳來孫不凡的聲音——
「後一,讓他進來。」
听見他的聲音,姜延秀心中大石落下。
孫不凡不只活著,而且是醒著。謝天謝地,他眼巴巴等著的那筆酬金總算是落袋有望了。
後一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掉頭往里面走。
見狀,姜延秀也連忙跟上,穿過拱門及層層垂幕,他終于來到後面的寢室。
床上,孫不凡已坐在那兒,而旁邊有個女人守著他。
姜延秀正想著那女人是誰時,她正好轉過臉來。
「穆熙春?!」他陡地一驚。
怎麼是她?把孫不凡當是天敵、當是宿仇的她,怎會在孫不凡受傷時出現在這里?
難道說……穆家面館休業三天,就是因為她在這兒照料孫不凡的關系?
瞬間,他腦袋一片空白,直到孫不凡喊了他的名字。
「姜延秀。」
從他臉上那見鬼般的表情,孫不凡可以想見他此時有多麼的震驚,又有多麼的不安。
姜延秀是該怕的——在他干了那件壞事,還將毫不知情的他也拖下水之後。
「是、是的,孫少。」他怯懦的、惶恐的上前,「听說你受傷昏迷,你……」
他囁嚅的說著,不時瞥向正惡狠狠瞪著他的穆熙春。
孫不凡唇角一勾,「穆姑娘你是認識的,怎麼見了她如此驚訝?」
他努力的擠出一絲笑意,「只是有些訝異……穆姑娘為什麼在這兒。」
「不就是托你的福?」
對孫不凡來說,姜延秀來得正是時候,卻也很不是時候。
在他正要向穆熙春解釋之際,姜延秀的到來正好方便他與之當面對質,不僅是給她一個交代,也是還他自己清白。
可讓他懊惱的是……此時受傷的他,不能狠狠的扁姜延秀一頓,以消他心頭怒火。
他遭到她誤會,被打巴掌,甚至墜樓受傷也就罷了,但若是她那貞潔的身子真讓李牧給奪去,性情剛烈的她不知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扁是想到這兒,他就無法輕饒姜延秀這始作俑者。
「姜延秀,要不是你慫恿李牧那小子對穆姑娘下藥,本少爺現在也不會躺在這兒了。」
「孫……」他的嘴巴微張,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
他蠱惑李牧對穆熙春下藥的事,孫不凡怎麼會知道?他明明叮囑過李牧絕不能對任何人說起,為何……視線一瞥,他迎上的是穆熙春那憤怒的眼神。
瞬間,他明白了。李牧對她坦白了——顯然地,她不在李牧「任何人」的名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