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又不是三歲小孩,還這麼舍不得啊……」盡避嘴巴這麼說著,看著緊緊抱著自己,離情依依的「女兒」,瑪格麗特修女卻忍不住嘴角上揚,眼眶也不舍的紅了。
「是真的很舍不得啊,三天實在過得太快了。」賴在養母的懷里,童卉喬是滿滿的不舍。
她眷戀著這溫暖無比的懷抱,抬頭望著從國一時就正式收養她的瑪格麗特修女,那滿布皺紋的臉龐,在她眼中看來,是一如既往的仁慈跟溫柔。
周遭的人看著童卉喬對修女耍賴撒嬌,紛紛都笑了。
「下次休假再回來看修女就是了,花蓮台北其實也沒有很遠。」負責載童卉喬到火車站的張大哥笑咪咪的安慰。
「小喬,是該離開了,要不會錯過火車的。」瑪格麗特修女再抱了抱童卉喬,幫她把身上的外套拉正。「你在台北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的,修女媽咪,你不必擔心,倒是你……別只顧忙著,身體健康很重要。」
「好的,小羅唆,這里有這麼多人照顧我,別太擔心。」
「是啊,小喬,陳媽會盯著修女的,要她別太晚睡,多吃點。」連在一旁的陳媽也答腔了。陳媽是阿美族人,在基金會里擔任廚師兼雜工,在此工作已經超過三十年的她也是看著童卉喬長大的人。
時間催促著人,就算再不舍還是要離開,童卉喬搭上張大哥的車,搖下車窗跟瑪格麗特修女,還有基金會的眾人揮手道別,這才前往花蓮火車站。
抵達火車站後,她匆匆忙忙的進入月台,前往台北的列車正好抵達,她進入車廂,熟練的找到位子,放好行李,落坐,看著窗外逐漸空了的月台。
火車準時啟動,慢慢的駛出月台,此時已經是日落時分,整個天際被夕陽染紅……這個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佔了她大半記憶的城市,在此時美得難以形容。
天暗下後,她從隨身的包包里拿出修女塞進去的地瓜饅頭,手捂著還有著些許的溫熱,顯然是她離開前才剛蒸好的,就怕冷饅頭會很難入口……才不會呢!
童卉喬秀氣的撕著饅頭,配著礦泉水一口一口吃著,心頭滿滿的都是感動跟愛,不禁想起自己國一那年,修女帶她從台北搭火車到花蓮的情景。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到花蓮,之後就在花蓮生活讀書到大學畢業,才到台北工作。
那一年,她失去了她的雙親,本來幸福的世界一剎那碎裂,讓她從天堂跌落地獄。
她的父母是發生車禍意外而身故,留下了她和不少的財產,一時間成為孤兒的她是眾多親戚欲領養的對象,但大多是父系那邊的親戚。
母親這邊只剩下一個年邁且身體狀況不好的外婆,已經住在療養院多年,當然不可能出面領養她,而父親那邊,爺爺女乃女乃均已身故,但有兩個叔叔跟一個姑姑。
爸媽平常忙于自家的診所工作,閑暇之余則是會參與花蓮良善基金會的義診,當天他們就是因為在前往基金會義診的途中發生車禍,本來她也要跟他們同行,要不是前一晚她發高燒,母親堅持她留在家里休息,她也可能一同喪命。
母親臨出門前擱在她額頭量體溫的手掌心,那關懷的溫度依稀還殘留著,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爸媽出門前給她的微笑……
當時十二歲的她,從被告知噩耗到雙親即將入土為安的那一刻都沒有哭,只因她不願意相信疼愛她的雙親已經離開人世,她封閉自己強迫自己無感,所以就算叔叔跟姑姑在喪禮上吵架她也無動于衷。
泵姑看她那樣,偷偷告訴丈夫說她搞不好會變成一個啞巴,但無所謂,只要有錢就好……多現實的人生,多現實的親戚。
而更現實的來了。
當雙親委任的律師來到靈堂前祭拜,並說出雙親在生前立過遺囑,一旦他們意外身故,所有的財產將捐至花蓮良善基金會,除了支付療養院的費用,還有一筆直到她年滿二十歲才可自行動用的基金存款。
一下子,她從香餑餑成為燙手山芋,叔叔跟姑姑們都住了口,沒有人再提撫養兩個字。
沒有錢誰要幫人養小孩,把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孩養到成年,唯一能拿到的一筆錢還要等到那小孩成年之後,這不是白養是什麼。
本來叔叔跟姑姑們都盤算著,喪禮之後要進行「搶人」大賽,無論如何先把她「搶」回自己家再說,後來全部模模鼻子,喪禮還沒結束就全偷偷溜了。
親人的無情,童卉喬並不在乎,對她而言,失去雙親就如同失去了全世界,如果全世界都已經失去了,還要在意什麼。
而瑪格麗特修女目睹了一切。
她特地從花蓮趕到台北參加童卉喬雙親的告別式,原因無他,因為童卉喬的雙親是在前往幫基金會的孩子義診的途中發生車禍的,多年來他們是基金會最忠實的支持者,在各方面都提供了贊助。
這麼好的一對夫妻年紀輕輕就因為意外而離開,留下一個年幼的孩子……瑪格麗特修女除了傷心之外,更是不勝唏噓。
她當然也看到孩子的親戚們在告別式上的嘴臉,這讓她更是難過。
版別式結束,大家紛紛離開,唯獨瑪格麗特修女留了下來,她走到童卉喬面前,蹲子,與她平視。
瑪格麗特修女伸出手,溫柔的說︰「孩子,告別式結束了,走吧,我們去送最愛你的爸媽最後一程。」
多年後回想起來,童卉喬覺得當時自我封閉的她,就是在瑪格麗特修女朝她伸出手的那一刻打開了一扇門。
從雙親發生意外身亡之後,親戚們為了錢吵著要收養她,但沒有任何一個人關心她心頭真正的感受,沒有任何一個人肯好好的面對她,真心去體會她的悲傷,更不曾有人對她伸出溫暖的手……
看著那只有了皺紋的手,再抬頭看對方,童卉喬看到一抹溫暖的笑,不是同情,而是真真切切的溫暖,還有著更多的鼓勵。
「來,孩子,我們走吧,我知道對你而言,這世界已經遺棄了你,但你不能遺棄你自己,這樣你爸媽會很傷心的。」
「你……認識我……爸媽?」從雙親出事之後,童卉喬第一次面對人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到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
「認識。」瑪格麗特修女連聲音都滿是溫暖。「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之一。」她覆住童卉喬的手,「而我相信他們的孩子也是。」
也就是在那一刻,瑪格麗特修女暖暖的手跟口氣讓童卉喬一直忍住的悲傷淚水一滴一滴的從眼眶滑落,最後嚎啕大哭。
瑪格麗特修女將大哭的她擁入懷里,緊緊的擁抱她,彷佛想給她全世界的勇氣跟鼓勵。
「哭吧,孩子,哭吧,用力的哭,大聲的哭。」瑪格麗特修女疼惜無比的說。
這樣一個半大的孩子,卻已經要承受就算是成熟大人也難以承受的喪親之痛,而且意外來得如此突然……
童卉喬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一個陌生人的懷里放聲大哭,哭自己的傷心跟恐懼,但她就是莫名信任對方,這個人的懷抱是如此的溫暖。
瑪格麗特修女讓童卉喬盡情的發泄之後,陪同她將接下來該進行的儀式全部完成。
由于童卉喬的親人皆沒有撫養的意願,最後,是瑪格麗特修女領養了童卉喬,雖然她們的年紀算起來是祖孫還差不多。
瑪格麗特修女是波蘭人,但在十八歲時就隨教會到台灣傳教,後來定居于台灣,並成立了良善基金會,收養被遺棄或遭家暴的嬰兒跟小孩,她的仁心讓她在台灣的慈善界有著善名,頗受大家尊重。
她的基金會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小孩,但她卻是第一次以自己的名義「領養」一個女童。
之後,童卉喬隨瑪格麗特修女回到花蓮,在她的安排跟呵護之下,開始另一階段的人生……
童卉喬手中的饅頭吃完的時候,火車才剛經過宜蘭而已,車廂內很安靜,大多數人都已經吃完晚餐,或是閉目養神,或是低頭滑著手機,童卉喬卻逕自發著呆。
大學時期她讀的是護理系,畢業後經過實習跟考試也順利拿到護理師執照。
她本打算留在花蓮,留在基金會幫修女媽咪的忙,可修女媽咪卻希望她去台北。
兩年前,良善基金會在新北市成立了北部兒童之家,負責人是一對長期擔任基金會義工的夫妻,只是隨著兒童之家收留的小孩越來越多,也需要更多幫手,瑪格麗特修女希望童卉喬能夠發揮所學,到北部兒童之家幫忙。
盡避離開花蓮,離開修女媽咪的身邊讓童卉喬有所不舍,可是修女媽咪需要幫手,她義不容辭,于是她離開花蓮,北上投入北部兒童之家的工作當中。
目前她跟兩名大學同學合租一間三房兩廳的公寓,工作的地方離租屋處不遠,平常上班只要搭兩站公車就可以抵達。
她很喜歡目前的工作,除了必須跟修女媽咪分隔兩地之外,所以只要一得空,她就會趕緊排個三四天的假回花蓮一趟。
火車抵達台北車站時,才晚上八點鐘而已,童卉喬轉搭捷運回新莊,再搭公車回租屋處,途中她想了想,提前下了車,提著行李來到兒童之家。
這個時候,劉大哥跟宋姊應該正忙著哄小朋友入睡吧……
良善基金會的北部兒童之家位于新莊某鬧區的巷弄內,雖然是五層樓的老公寓,但由于都市開發,附近區域的地價也不便宜,這一棟五層樓的老公寓粗略算一算也值好幾千萬。
可是北部兒童之家的主任夫妻,劉中基跟宋蓮花,他們就這樣將房子捐出來,並擔任兒童之家的義工,全心全意為需要幫助的孩子付出。
童卉喬是打從心里欽佩劉中基他們的,尤其進入兒童之家工作之前,听了瑪格麗特修女說了劉中基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