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府頭一次有管事,易濤富不知該分配什麼工作給裴成雲,便要他跟著女兒。裴成雲也樂于接受這命令,三天下來,除了易琴瑟回房的時間,無論她到哪里都亦步亦趨跟著,不敢稍有松懈。
入秋後,繡坊就必須開始準備明年初春要送進宮的繡品,在這段時間內,易琴瑟到繡坊的次數會增加,多數時間她都會來監督,一有空閑也會留在繡坊刺繡。
雲錦亂針繡法不傳外人,也只有她能做這份工作。
繡坊以女性居多,這會兒她身邊跟了一名一表人才的管事,讓繡坊內的姑娘們芳心大動,不時偷看裴成雲幾眼,更有大膽的姑娘干脆上前攀談。
裴成雲也大方地回應她們的問題,幾乎是有問必答。
「裴管事,從沒見過你,你一定是外地來的,對吧?」
「是的。」
「你怎麼會擔任易府的管事?是有認識的人介紹嗎?」
「我認識易府的人。」
「誰呀?」
「就是你們的二小姐。」
易琴瑟就坐在一旁,想假裝沒听見都不行,就算能假裝,那一道道同時轉過來的視線刺得她想假裝都不成。
「二小姐,你怎麼會認識裴管事?你不是失憶了嗎?」
易琴瑟看了裴成雲一眼,暗惱他存心找她麻煩的行為。「失憶就不能有朋友嗎?難道這五年的時間不夠我交一個朋友?」
喔,說得也是。眾繡娘相信了她,回頭繼續用問題包圍裴成雲。
「裴管事,你娶妻了沒?」
「有沒有心上人?如果沒有可以考慮我喔!我出得了廳堂,進得了廚房。」她們都是窮人家的姑娘,整日待在繡坊里,少有機會認識其他男人,要是不懂得自我推薦,等人老珠黃就真的得一輩子在繡坊里任勞任怨了,雖然易府待她們不差,不過姑娘家還是有個歸宿比較好。
「我有心上人了,多謝你的美意。」說到心上人三個字,裴成雲的視線不禁瞥往易琴瑟,同時她也抬起頭來,兩人四目一撞,竟讓她莫名心慌,立刻低頭佯裝忙碌。
「是哪位姑娘?」可惜,她正想先下手為強,怎知慢了一步。
怕裴成雲繼續胡說干擾她,易琴瑟連忙起身離開。
裴成雲笑眸隨著她的身影而轉。「就是你們的二小姐。」
「是二小姐喔……這可不行,雖然二小姐失憶,可是說不定二小姐的丈夫還在努力找尋二小姐,所以你千萬不能喜歡二小姐,要不然將來二小姐的丈夫找上門來就糟糕了。」
二小姐不記得過去的事情實在很可憐,她們都替二小姐抱一絲希望,祈求二小姐的丈夫總有一天能找到她,讓他們一家三口團圓。
「萬一二小姐的丈夫生得獐頭鼠目或者是個會動手毆妻的男人,這樣你們還希望對方找上門來嗎?」裴成雲笑問道。
「對喔,說不定二小姐失憶前是想逃離丈夫的荼毒,如果對方找上門來,二小姐該怎麼辦好?」都忘記還有這個可能性。
「不可能!二小姐生得美麗又那麼有眼光,她的丈夫肯定也不差。」這叫物以類聚。
保守派與改革派立刻分成兩邊爭辯。
「我覺得二小姐若和丈夫相聚,二小姐絕對會感動落淚。」保守派堅持的是「從一而終」的理念,認為女人就該專情專一。
其實並沒有,他的妻子始終不肯相信他的身分。裴成雲暗忖。
「我看裴管事一表人才也很適合二小姐啊!」改革派是認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既然舊人不知身在何處,就表示有緣無分,當然要讓給有緣有分的新人一個機會,這才是公平原則。
「如果有一天二小姐的丈夫找上門來怎麼辦?」保守派之所以稱為保守派就是討厭麻煩的事情,最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天天喝茶閑聊數螞蟻。
「敢來就看誰比較厲害啊!厲害的人自然能抱得美人歸。」改革派畢竟是改革派,就是很有沖勁、動力,能夠大刀闊斧,不會在意舊有的形式而力圖創新求變。
兩方爭得如火如荼、吵得口沫橫飛,最後不約而同轉頭要听當事者之一的意見──
咦,裴管事人呢?
秋風送,涼意襲。
易琴瑟不覺已入秋,逕自坐在外頭翻閱負責管理繡坊所有事宜的張伯送來的簿子。雖然「雲錦繡坊」是由她來負責,但也不可能大小事情都兼顧到,所以她負責對外,繡坊內的事則只掌管大事項,其余小事由張伯負責。
她半個月才會看一次簿子,注意布料、繡線,以及繡品的進度是否有達到。「雲錦繡坊」的繡品並不對尋常人家販售,畢竟最便宜的繡品也要價五十兩,一般人家並沒有財力購買,所以繡坊向來只接訂單,而做生意最講求信用,她便要張伯格外要注意進度。
一頁一頁的翻著,她發現繡線的數量不夠了。
李家因為老師傅去世,最近的繡線產量銳減,鄰近尋安城的另一間繡坊也是購買李家的繡線,她擔心繡線會不夠用,是不是該考慮跟其他商家合作?畢竟所有籌碼都放在同一個地方不好,只是……還有哪家的繡線值得采用?
「入秋了,一直坐在外頭,萬一著涼怎麼辦?」裴成雲在她身旁坐下,正好幫她擋風。
易琴瑟眼也不抬地說︰「你不是和她們聊得正愉快,出來做什麼?」
「你是我妻子,我當然要陪你,更何況里頭吵得不可開交,我可不想被連累。」
「吵什麼?」那幾位繡娘平時感情不錯,最多為了誰買的飾品比較美麗而小小斗嘴一番,今天會吵得不可開交,莫非是……「你讓她們吵起來?」眾女爭一男的畫面,她很難想像。
「不只我,還有你。我坦承喜歡你,她們就分成兩派,一方支持你的丈夫,一方支持我。」
「禍是你惹出來的,記得自己去擺平。」
「要擺平很簡單,只要你公開我是你丈夫,保證她們又和好如初,要不要為了穩定大局而說實話呢?」他笑咪咪地問,讓他整個人不如先前看起來那麼冷沉。
她比較喜歡他這副毫無城府的樣子,等等……她是在想什麼?真是的。
氣惱自己突然受他吸引,易琴瑟再次轉開視線。
「容兒,上回你不是才說願意和我重新來過,現在卻拒我于千里之外,根本是騙我對吧?」裴成雲一副「你讓我很傷心」的神情瞅著她。
「我沒有騙你,只是不高興你非要弄得人盡皆知不可,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沒有必要牽扯到其他人,更不必讓太多人知情,因為我喜歡低調,討厭受人注目,所以我希望你能遵守這一點,要不然……就當作我之前沒說過這些話。」從來不曉得自己也會耍賴,看來她也是有天分的。
臉上噙著笑意,裴成雲望她望得出神,不禁想到過往兩人共同生活的日子。
她的確不喜歡受人注視,若有人一直盯著她會讓她覺得好似沒穿衣服或是有哪里做得不夠好,因此總愛低調行事,別人是恨不得讓所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表現,她卻不喜張揚,喜歡低調,就連愛上他的時候,也要低調,他怎會忘。
「還有嗎?」
「沒有……你、你笑什麼?」
「不是笑你,是覺得你還是一樣可愛。以前你愛我,也不敢明目張膽,總要等到夜深人靜才肯來見我,旁人是光明正大相愛,我們則是月黑風高偷情,甚至還有一回……你因為太累睡在我房里,隔天早上有人進來我房里的時候,你嚇得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呢。」他說得喜上眉梢,完全沉浸在過往的甜蜜之中。
易琴瑟雖然沒有絲毫印象,卻由他的眼神讀出他很懷念過去的點點滴滴,可惜她無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片段,即使他說得再美好,對她來說就好像是別人的遭遇。
她不禁有一些些惱怒。
煦兒一直希望她能想起往日的點滴,好讓他清楚自己的親爹是誰,可惜不管她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曾感到氣憤,可這會兒……裴成雲不斷提起往事竟讓她有幾分埋怨自己竟然想不起一絲一毫過往記憶。
僅有他一人露出甜蜜的表情,看得她十分懊惱。
「怎麼了?」他的手又輕扣住她的下顎,撫模著。
易琴瑟注意到他似乎很喜歡模她的下顎,是他的習慣還是她的習慣?
「為什麼你老愛模我的下顎?」心里有疑惑,她立刻提問,現在大概只有他清楚她的一切,不問他還能問誰。
「因為這樣模你的時候,你的表情就跟貓兒一樣可愛,我最愛看的就是你這模樣,讓我很想……」哎呀,她一雙水靈大眼毫無懷疑地瞅著他,讓他即使心頭有什麼歹念也不敢光明正大對她為所欲為。
「很想做什麼?」
「很想……」他傾近她耳畔,低喃︰「將你吃了。」
他的驚人之語令她雙頰酡紅,甚至連耳根子也紅透了。即使他們有過肌膚之親,那也是在失憶之前,現在的她對男女之事全無印象,他靠得太近,讓她有幾分緊張。
琴瑟的模樣就像是一顆成熟等著人采擷品嘗的果子,甜美的她散發著誘人香氣,讓他禁不住引誘慢慢縮短兩人的距離,靠得愈來愈近,近到鼻尖相互磨蹭,彼此的氣息全吐在對方的臉上……
除了煦兒之外,裴成雲是第二個離她這麼近的男人。
他的睫毛相當長,顯示出他的脾氣必定不怎麼溫和;他的唇很薄,定是冷淡薄情;他的眼楮和煦兒有點像,其實不只眼楮,煦兒的五官根本神似他,若說他們有血緣關系,任誰都會相信。
「別說得這麼露骨,我不習慣。」親密舉止最好關在房里享用,毋需昭告天下,不過前提得是他們確實是夫妻。
「早晚你會習慣的。」他厚實的掌心又揉揉她小巧的下顎。
易琴瑟並沒有阻止他的舉動,靜靜任他撫模,繼而閉上眼試著不靠理智,用心去感受。
她也不是一味想抗拒自己有丈夫的事實,只不過一下子很難適應才會故意對他說那些話,然而在她心底卻逐漸升起一種想相信他的感覺。
先前覺得有沒有丈夫都無所謂,就算憑一己之力她也會拉拔煦兒長大,只是她又想著若能讓煦兒和他親爹團聚,煦兒必定會很高興,即使煦兒不說,她也曉得兒子多麼希望有個爹。
「容兒,以後除了我之外,千萬別在其他男人面前閉起眼楮。」
「為什麼?」她睜開眸子看著他。
「因為我會嫉妒到想殺人。」閉眼,即代表信任,除了他以外,他不要容兒信任其他男人。
「你是在說笑吧?」
裴成雲淺笑不語,眼角余光頓時瞥見一名身穿墨衣,身材有些胖的中年男人走向他們。「他是誰?」
易琴瑟轉過頭,「他就是幫我分擔繡坊事情的張伯,正好,你們順便認識一下。」她話語方落,張伯也走到他們面前。
「二小姐,早,這位是?」
「張伯,這位是易府新聘的裴管事。我接下來要忙著明年初春要送入皇宮的繡品,這次的量比較多,我可能無法分心處理繡坊的事情,因此你若有事情就直接跟裴管事報備即可。」
張伯臉上閃過一絲不滿,原本他是繡坊內除了二小姐之外的實際管理者,如今竟多出一個裴管事,不就等于讓他的地位矮一級?
易琴瑟清楚瞧見張伯臉上的不滿,雖然有些驚訝,卻不動聲色。
「二小姐,請問裴管事有管理繡坊的經驗嗎?」
「這你不必擔心,我相信裴管事定能勝任,日後如有任何問題直接跟裴管事說,懂了嗎?」
聞言,裴成雲露出滿意的笑容。
「是,二小姐,那我先去忙了。」
「等等,張伯,這次的布料有些問題,為何又多買了三匹紅絹?」
「這是因為上回曬布的時候,突然下了場大雨,工人來不及收布,有三匹紅絹搶救不急,染好的顏色全毀了。是我沒管理好,對不起。」張伯自責地解釋。
繡品常會保留布的原色,不過偶爾也會有客人指定要染上其他顏色再來刺繡。
「是唐老爺的嗎?」最近需要染色的便是唐老爺的訂單。
「是的。」
「怎麼沒告訴我?」
「那時候小少爺正好生病,二小姐十分擔心小少爺的病情,為免二小姐還得煩惱繡坊的事才沒有說,我跟‘紅繡布莊’調了三匹紅綢,絕對能如期完工,請二小姐放心。」
易琴瑟點點頭,「你做事,我很放心,不過下回記得要告訴我,萬一出了更大的差錯,也該由我負責。好了,你去忙吧。」
「是,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