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象局表示,這波寒流發威,再加上華南雲系東移,水氣充足,合歡山降下今年入冬的初雪,玉山也積雪達六公分,一早便有游客開車沖上合歡山,興奮地打雪仗……」
電視螢幕上,新聞主播帶著滿臉笑意播報著降雪的消息。
下雪了。
羅愛理盯著電視新聞畫面,霎時有些走神,喝了一半的咖啡在手里慢慢地變涼,櫻唇吐出一口呼息,在空氣中凝結成白色煙圈。
下雪的日子,記得想起我,我會堆個雪人女圭女圭送給你。
很久以前,某個男人曾經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那年,他們住在北京,每逢飄雪的日子,他都會送她一個雪人女圭女圭,大的、中的、小的、迷你的、袖珍的……她最喜歡的是在他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當天收到的雪人女圭女圭。
那是一雙相偎相依的老夫老妻女圭女圭,坐在他親手用木頭打造的秋千上,兩個女圭女圭都戴著圍巾,臉上掛著一副老花眼鏡。
他說,那是他們倆變老時的模樣,他要和她手牽著手,一起變老。
收到雪人女圭女圭的當天,她幸福地哭了,隔天早上雪人女圭女圭融化了,她又傷心地哭了一次。
見她哭得稚氣,他又好笑又心疼。「別哭,別哭啊!明年下雪的時候,我一樣會堆雪人送給你,我們還有明年啊!還有明年、後年、大後年……我們有長長的一輩子可以慢慢變老。」
所以,不哭了,我的寶貝。
當時他溫柔的安慰,至今仍偶爾在她腦海回蕩。
「不哭了,我的寶貝。」羅愛理喃喃低語,唇瓣淺淺地漾開笑意,是甜蜜,是回味,更是難以言喻的惆悵。
她放下咖啡杯,來到穿衣鏡前,靜靜地注視著鏡中的姿影。
三十歲的她已不復當年的青春粉女敕,肌膚不再那麼吹彈可破,只要一熬夜馬上便會浮出黑眼圈,清瘦的臉頰也會顯出幾分憔悴,瞳神也不再是完全的清澈透明,隱約染上一抹憂郁的陰影。
她真的,開始變老了呢!可惜卻不是跟曾經心愛的他一起變老……
「組長,愛理姐,你在嗎?」更衣室門口傳來清脆的呼喚。「主任說要見你。」
丙然來了。
羅愛理神智一凜,對鏡整理儀容,確定頸上代表她組長身分的粉藍色領巾打得一絲不苟,身上的制服也毫無縐褶,這才挺直背脊走出去。
在門口等著的是她這組的組員——錢多多,這可愛的名字曾在這間位于花蓮海岸的度假飯店里鬧出大笑話,不到一個禮拜,全飯店都知道他們房務部來了個連名字都不按牌理出牌的年輕女孩。
對這女孩,羅愛理倒是挺喜歡的,雖然兩人年紀差了五歲,但熱情洋溢的錢多多總是能讓她看到從前的自己。
曾經,自己也是那麼勇往直前,奮不顧身……
見她現身,錢多多松了一口氣,但很快地秀氣的眉宇又收攏。「愛理姐,情況好像不大妙耶,主任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我知道。」照王玉婷主任那種辣椒脾氣,听說她惹毛VIP客戶,不對她發火也難。「別擔心,我去跟主任解釋,她在哪里?」
錢多多抿抿嘴,有些不屑。「在那個色老頭的房間里。」
「知道了。」羅愛理淡淡一笑,輕輕拍了拍錢多多的手,盈盈邁開步履。
錢多多口中的色老頭住在飯店的Villa區,是某上市建設公司的董事長,生性風流,傳聞在外頭養了好幾個情婦,經常惹得家里的母老虎正妻暴跳如雷,他還死性不改,只要見到漂亮些的年輕美眉,便忍不住動手動腳,吃吃豆腐。
他每個月都會來這間飯店度假,是VIP貴客,只要他鬧得不過分,通常他們這些工作人員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自己也算知道分寸,一直控制著不越界,可這回他喝多了酒,竟拉著羅愛理的組員不放,她前去替自己的組員解圍,反遭他強行擁抱,她一時沒忍住,下意識地便伸手甩他一耳光。
這一巴掌打下去,羅愛理很清楚自己劫數難逃了,得罪VIP客人的下場可是不好受的。
「羅組長,怎麼現在才來?」一見到她,王玉婷一張晚娘臉孔板得更加難看。「劉董跟我等你十分鐘了!」
「抱歉,主任,我剛剛在員工休息室,過來Villa這邊要花一點時間。」
「不需要跟我解釋!我也不想听。」王玉婷盛氣凌人。「而且你道歉的對象不應該是我。」
要她跟這頭老道歉?羅愛理很不情願,卻知道自己沒有其他選擇。她轉向正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的劉董,他只穿著件藍色浴袍,悠哉悠哉地喝著剛煮好的咖啡,那斜眼眯看她的猥瑣神態很明顯是吃定她不能反抗。
她用力咬牙,正想撇下自尊開口道歉時,劉董卻不肯放過她,搶先一步撂話。
「瞧這丫頭脾氣這麼大,我也不要她道歉了,把你們總經理叫過來吧!」
那怎麼行?王玉婷急了,這事情要是再往上鬧,連她這個主管都得擔責任,她連忙陪笑。「劉董千萬別這麼說,愛理是誠心誠意來向您道歉的,您就別生氣了,給她一次彌補的機會吧!」
「要彌補,很簡單,我的臉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打的,她如果真的是誠心誠意,就給我跪下來。」
居然要她下跪?!
羅愛理面容刷白,是可忍,孰不可忍,明明是他性騷擾在先,卻反過來要她承擔罪責。
「干什麼?」王玉婷看出她臉色不對,又急又氣,暗暗掐捏她臂膀,在她耳畔厲聲低語。「你可別在這時候顧什麼自尊,得罪了顧客還想逃?要你跪就跪,不然你就給我滾出飯店。」
她不能辭職,她需要這份穩定的薪水。
羅愛理閉了閉眸,自嘲的浪潮還來不及在心海翻騰,眼圈已不爭氣地涌上一股酸澀。她緊緊掐握掌心,指尖陷入肉里。「對不起,劉董……」
她終究還是屈膝跪了下來。
離開劉董的Villa後,羅愛理沿著花團錦簇的庭園慢慢走回飯店主建築,一路上,她一直帶著淺淺的笑容,對每個經過的客人恭敬有禮地打招呼。
沒有人看出她方才遭受了多麼大的屈辱。
只有一個小男孩在偷偷站在她身後時,听到了她對自己的喃喃低語。
「不哭了,我的寶貝。」
她這樣說,輕輕地、低低地,像念著一個古老的魔咒,一個能令自己重新振作的魔咒。
三十歲的她,很需要這樣的魔咒。
三十四歲的他,已經得到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成功。
就在不久前,他才獲頒國際青商會十大杰出青年獎,成為台灣商界備受矚目的青年創業領袖。
他開發的手機游戲及各種APP軟體,在短短三年內便取得了將近百分之八十的市佔率,和幾個創業伙伴于七年前成立的工作室也急速發展,成為擁有近百名員工的新創科技企業。
不僅有來自海外的大型風險基金想投資他的公司,就連國內也有不少銀行及金主想分一杯羹。
但他並不急著擴張公司版圖,不願因為太過躁進而讓經營權受到外部金主的干預,他堅持做自己想做的東西,只要能夠合乎客戶真正的需求,就算一時之間賺不到錢,未來也必能創造源源不絕的收入。
這是他的信念。
他是鄭雍,DreamDriver的執行長。
年輕有為,外型又英俊帥氣,掛著副無框眼鏡,全身上下透著一股斯文的書卷味,穿三件式西裝時,尤其煥發出猶如英國紳士般的優雅神采。
這麼有魅力的一個男人,教人如何不心動?
特地前來做專訪的雜志女記者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嘆了一口氣。
可惜她已經有個交往多年的男朋友了,不然她肯定會不顧臉面勇敢對這男人發動追求攻勢啊!但自己吃不到,作為專業女性雜志的記者,她還是可以替廣大同性群眾謀福利的。
「請問鄭執行長,听說你現在還沒有女朋友,是因為眼光太高了嗎?」
「我眼光高不高,得由你們來評斷。」鄭雍笑得溫文和煦。「不過我倒是曉得很多女人不能接受離過婚的男人。」
「鄭執行長離過婚?」女記者訝異。
鄭雍劍眉一揚,也很訝異。「你不知道?我還以為這八卦早就傳遍整個台灣了呢!」
即便自嘲,他也是一派從容。
「為什麼離婚?」女記者好奇了。「方便請教你的前妻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嗎?」
「她嘛。」鄭雍似笑非笑。「這問題太過私人,恕我不方便回答。」
也是。女記者微微失望。根據她以前的采訪經驗,確實很少有成功的男人願意提起自己不成功的婚姻。
「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跟你說,今天我之所以能在事業上取得成功,大半都要歸功于我的前妻。」
「這麼說是因為她幫助了你?」
「是啊,她幫助了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由唇間擲落,鏡片後的墨眸閃爍著銳利的光。「所以,我很感謝她。」
靶謝她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拋棄了他!
微笑緩緩地切開鄭雍厚軟的方唇,冰冷而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