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愛察看九十天 第1章(1)
作者︰季可薔

陸宗岳醒來時,感覺全身疲憊。

他知道自己會看到誰,果然也看見了,他的前妻鐘心恬正站在床邊,俯身以雙手使勁按揉著他僵硬的兩條腿,將他的膝蓋彎起又放下,確保他即使久病在床也不會因缺乏運動而導致肌肉萎縮。

她做得十分認真,鬢邊汗水微濕,眼陣微斂,那一根根濃密細致的睫毛如羽,彎彎地勾著他心弦。

圓圓啊!

她怎能這麼瘦?

他的目光由她蒼白清秀的容顏看到她縴細的肩頭,那單薄的身板以及仿佛不盈一握的腰肢,一件素色連身裙穿在她身上松垮垮的,幾乎像個布袋。

怎麼就成這副模樣了?

這些年來,她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讓自己憔悴到這地步的?他記得她初嫁給他時,是那麼珠圓玉潤、肌膚豐澤,他還曾經諷刺地嫌棄她胖。

為何現在會……

一滴一滴的汗水落在陸宗岳腿上,他說不上那是什麼樣的滋味,忽冷忽熱,麻麻地刺痛著。

是的,他感覺到痛,那遭汗水浸潤的腿膚痛著,而一顆無所適從的心更痛。

他很想抬起手模模眼前這個令他心痛的女人,卻是頹然無力。

「圓圓。」

就連喊她的嗓子也低微而沙啞,如深沉的夜里悄悄嗚咽的風聲。

她听見了,震了震,許久,才緩緩地將一雙霧蒙蒙的眼陣轉向他,起初是茫然地黯淡著,然後逐漸發亮,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歡喜,像是害怕自己太放縱會樂極生悲。

她竟是如此希冀又不安地盼著他醒來!

胸口越發麻癢了,緊緊地揪著,呼吸艱難。

他怔忡地看著她,而她顫顫地朝他伸出細瘦的手,撫上他微涼的臉龐。

「宗岳,你真的醒了?」

「嗯。」他低低地應,感覺到她掌心的柔軟,軟得像一根羽毛,輕輕地搔著他。

「你真的醒了!」有好片刻,她只是傻傻地發愣,神情夾雜著喜悅驚訝,慢慢地轉成旁徨迷惘,最後是慌張失措。

她猛然後退一步,他看著她離開自己身邊,縱然只是一步的距離,他卻覺得宛如一帶銀河,遙遠得不可接近。

他的心又痛了起來。「圓圓,你……怎麼會來看我?」

為什麼?

他止不住滿心疑惑,為何在他那樣殘酷無情地對待她後,她還能在听說他病危時,不計前嫌地來醫院送他最後一程,甚至不惜辛苦地如此照顧他?

她像只受驚的小兔,陡然震了下,菱唇褪去最後一絲血色。「我知道自己答應過不再出現在你面前的,我只是……」

她誤會他的意思了,他不是怪她,他是難以置信啊!在所有人都拋下他的時候,她竟然還記得他。

「圓圓,不是……」他急著打斷她,著急地想解釋。

她沒听出他語氣里的焦灼,只是倉皇地去按牆上的喚人鈴。「我……我叫他們過來……」

不一會兒,醫護人員趕來了,見他清醒過來,霎時士氣大振,連忙將他的主治醫生請來,仔細檢測他的身體狀況。

而在這過程中,她只是安靜地站在角落,仿佛當自己是一尊多余的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也不說話。

檢查過後,他一切正常,可醫生仍不肯開示出院的許可,讓他繼續留院觀察。如同潮起潮落,醫護人員來了又走,前一刻還鬧烘烘的病房,霎時寂然無聲,陸宗岳揚起頭,望向遠遠站著的縴瘦女子。

只一眼,他的心便陡然沉下,他的前妻已不復之前的激動慌亂,此刻的她已平靜下來,容顏如雪冰封,淡定無痕。

她凝望著他,眼潭幽深,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只是直覺地有種不祥預感。許久,她微微一笑,就連那笑也是淡淡的,帶著某種決然。

她要走了……

「圓圓!」尖銳的呼喊劃破了空氣。

她震住,回首看他急切的神情,秀眉微蹙。「別這樣叫我。」

她喃喃低語,他听不出她語氣里是否噙著一絲厭惡——若是她真的厭惡,也是他活該,誰教從前他喊她時總是一副惡狠狠的口吻,連名帶姓地像恨不得殺了

她,何曾這般溫柔親密地喚她小名?

只有她的家人和好友才會這樣喚她,而他什麼都不是。

他努力壓下心頭升起的那股黯然,努力裝作雲淡風輕。

「圓圓,你現在住在哪里?我怎麼聯絡你?」

她沒回答,微微斂下眸,掩住眼神的波動。

「我已經請醫院通知丁小姐了,她很快就來。」

丁茉莉!

陸宗岳胸口一擰,臉色刷白——現在的他,並不想見那個女人。

鐘心恬卻誤解了他復雜不定的眼神,無聲地嘆息,轉過頭,唇角似嘲非嘲地牽了牽。「你別急著回公司工作,把身體養好才重要。」

臨走以前,她給了他這樣的忠告。

陸宗岳暗暗掐握了下拳頭,她是了解他的,知道他向來野心勃勃,若是從前,他的確會急著回公司上班,急著重新掌控自己的事業領域。

但現在的他,不一樣了……

「我走了。」

圓圓別走!

看著她翩然轉身,他焦躁不已,迫切地想喊出來,聲音卻卡在干澀的喉頭。他哪有資格挽留她?兩人再度相見,她不恨著自己,已是萬幸。

他深深地呼吸,一遍又一遍,安撫自己不安的情緒。

沒關系,她不肯留下來,他可以主動去找她。

他有九十天的時間,這九十天,他會一點一點地消弭與她之間的隔閡,從前不曾給過她的,如今他都要盡力彌補。

上天垂憐,他還有九十天的時間能夠對她贖罪,她將是他最後這段人生路上,唯一值得追尋的那顆星星。

棒天,陸宗岳正式出院。

他重傷初醒,身體依然虛弱,原本主治醫生希望他再留下來多觀察幾天的,他去世的父親和院長是好友,醫院的VIP病房自然也會為他騰出空間,他無須急著離開。

醫生不懂,他趕著出院並非擔心自己佔用醫療資源,他不是那種會為眾生著想的男人,他就只是怕自己時間不夠而已。

他生命的另一頭,早已跟死神掛上了勾,他可沒時間浪費在醫院里,一分一秒都十足珍貴。

丁茉莉親自開車來接他出院,前晚她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他假裝睡著了,閉門謝絕訪客,她只得怏怏離開,等到今天才跟他見到面。

一見到他,她就小鳥依人地撲進他懷里。「宗岳,你總算醒了!你知不知道這陣子我有多擔心你?」

她哽咽地啜泣,淚水沾濕了清麗的容顏,曲線玲瓏的胴體顫抖地依著陸宗岳的胸懷,梨花帶雨,柔弱堪憐,是個男人怕都會心軟不忍,擁著她輕憐蜜愛。

曾經,只要她稍稍紅了眼眶,便能哄得他滿腔不舍,可在他最孤單無助的時候,卻怎麼也等不到她一滴真心的眼淚……

陸宗岳動也不動,對佳人的撒嬌冷然以對。

他知道,自己並非完全的麻木,他對這女人還有感覺,只是這感覺夾雜了懊惱與後悔,以及對自己深刻的嫌惡。

他恨自己竟然曾經愛上這樣一個女人,和她勾搭上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在他昏迷時,他們商議著乘機牟取鮑司的利益,對方看來也是在公司內工作。

鮑司里有內賊,而他的身邊有個心早已背叛他的女人。

他素來自負聰明,沒有誰可以欺瞞他,沒想到他其實是最笨的那一個。

有些事情總要等到死了才能看明白,而他也算是死了一回。

「宗岳,你怎麼了?」丁茉莉動情地哭了一會兒,總算察覺他不對勁,愕然揚起嬌美如花的臉蛋。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說著,玉手就撫上他胸膛,穿進衣襟內,有意無意地撩撥著他。

「拿開。」他冷冷低斥。

「什麼?」她一愣。

他瞥向她,深邃的目光在那張精致的容顏上打轉。

她真的很美,如果說容貌是一個女人的武器,她無疑是個重武裝的高手,再加上那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以及恣意揮灑的女性魅力——她,是任何男人的美夢。

卻是他的惡夢。

陸宗岳閉了閉眸,暗暗調勻呼吸。

謗據他和死神議定的交易,自己名下的所有財產,無論是動產或不動產,其中有半數必須遺贈給死神指定的那間育幼院。

但他還有另外一半可以支配,除了給繼母和弟弟留下足夠讓他們衣食無憂的一部分外,其他的他決定都給圓圓。

丁茉莉和她那個不知名的男人,都別想從他身上騙到一毛錢!

為了拔出那個藏身于公司的內賊,他暫時不能跟這女人撕破臉,必須耐著性子跟她周旋。

「……我很累,你先起來。」他放軟了語氣。

「喔,我壓到你了嗎?」丁茉莉這才從驚愕中回神,慌忙起身,她剛才是嚇到了,陸宗岳從不曾以那樣嚴厲的口吻同她說話,她想自己是听錯了,瞧他現在看她的眼神,不是挺溫和的?

「既然你累了,我就先送你回家吧,你好好睡一覺……」

「出院前我想先洗個澡,你幫我把西裝帶過來了嗎?」

「帶是帶了,可你不先回家一趟嗎?」

「我要先進公司。」

「現在就去?可你的身體……」

「無所謂。」他淡淡地。「馬上Call各部門主管,要他們準備開會,跟我報告公司最近的情況。」

「唉!就知道你這個工作狂的脾氣永遠都不會改。」丁茉莉嬌嗔地嘆氣,將裝在衣袋里的西裝遞給他。

他接過衣袋,逕自進了浴室,關上門,站在淋浴間的蓮蓬頭下,冷熱交替,讓那激烈的水流痛痛快快地沖擊自己全身上下。

他活過來了。

活過來後,才更發現自己從前那樣愛著那個女人有多愚蠢!

幸好,他不會再愛了。

將到生命的盡頭,他不會也不必再浪費力氣去愛一個人,太令人心累。

他只須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安排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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