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歷來是富庶之鄉,絲米鹽茶織繡天下聞名。
慕容夜帶著隨從以及新上任的丫鬟柳盼在常州城轉悠了一圈,去茶樓听了幾支小曲,又去酒樓品得幾樣時鮮果蔬、地方佳肴。
听得旁座客人議論城中時事,慕容夜還不忘問問葛重,「不是說本地鹽幫跟漕幫常常火並嗎?」怎麼瞧著常州城很是平靜,並不似經常性持械斗毆、民風剽悍之地。
這是慕容夜一路上翻閱了兩淮卷宗發現的,常州械斗頻發,比之揚州要高出許多倍,但當他親自來常州市井間走動,免不了懷疑這個消息的確實性,為此,他命葛重使了一小塊碎銀子向店小二探听消息。
店小二似乎覺得他們大驚小敝。「鹽幫、漕幫打架斗毆又不是一日、兩日,這運河上哪一日不打上幾場?都是在運河上討生活的,要是日子好過,誰會跟人搏命啊。客官是外地來的吧?」
梆重連連贊道︰「小扮倒是好眼力,我家公子听說江南盛產鹽茶絲米,自家生意在北方,這才大老遠跑來長長見識,想著能夠販運一兩樣回去試試。這不是才到貴寶地嘛,兩眼一抹黑,還沒找到頭緒呢。」
店小二一听,馬上熱情的向慕容夜推薦本地的牙行埠頭,既有牽線生意的,還有居間包攬水運雇船的,倒是極為便利。
慕容夜便帶著幾人扮做前來常州做生意的富貴公子,每日與本地商人見面應酬,煞有介事的談起了生意。
柳盼原還想著找個機會悄悄的溜了,她雖對常州不熟,可好歹也是在江南長大的,風土人情還是熟知的,又有醫術,不愁活不下去,偏偏慕容夜防她甚嚴,每日出入都將她帶在身邊,除了換藥之外,連端茶送水也不吝支使,真拿她當貼身丫鬟使喚。
對此,裘天洛百思不得其解,還悄悄咨詢葛重,「王爺這是想做什麼?」不是領了清查兩淮鹽務的差嗎?不先去跟兩淮鹽運使仁同方接觸接觸、模模情況,跑到常州這個小地方來做什麼?
梆重捋須,顯示出一個高級神棍的專業素養。「王爺自有打算,豈能隨意透露。」
他在還未投到睿王門下之前,專以卜卦糊口,自稱知陰陽、斷生死,睿王並不信他這套跑江湖的說詞,倒是看中了他的另外一項本領,知晴雨、斷天氣,而且準確率頗高,行軍打仗很是得用。
裘天洛聞言嗤之以鼻,總覺得恐怕他也不知道王爺的打算,只是在裝神弄鬼而已,與其相信他的話,不如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認為王爺在常州下船,多半是在溫氏那里受到重挫,偶逢小家碧玉柳盼,亦覺可愛,這才隨著她的腳步。做為一個稱職的屬下,要急上司所急、想上司所想,因此這幾日他對待柳盼格外的客氣,不時支使阿漢去買些常州零嘴送到她房里,順便再講講王爺的好話。
柳盼不知這是裘天洛的意思,她的解讀是,慕容夜自覺無理扣留她是他理虧,這才讓手底下的人跑來小意殷勤,但她可不是這麼容易討好的,她對負責跑腿的阿漢那張誠懇的臉,總是有幾分不痛快,時不時便要不陰不陽的諷刺個幾句。
阿漢見柳姑娘是真的生氣了,倒也頗為容忍,王爺這次確實太過無理,要不然裘哥也不會看不下去,私下支使他買東西哄哄柳姑娘。
不過想想王爺婚姻路上的坎坷,自己在前線作戰,與北狄人拚命,未來的王妃卻在大後方給他頭頂種了一片大草原,他又免不了同情王爺,可是再同情,他也不能苟同王爺的作為。
阿漢在柳盼再一次替王爺檢查完傷口,黑著張俏臉從王爺房里出來之後,終于鼓起勇氣要向王爺陳情。
慕容夜正斜倚在床上,由于才換完了藥,身上僅著一件白色中衣,前襟敞開,露出赤|luo|健碩的胸膛,神情之間帶著說不出的慵懶,這在他數年征戰殺伐的歲月里,早已是不可見的情景。
「王爺……」阿漢為自己要打破王爺這難得的愉悅時光而有些猶豫,但瞧見王爺射過來的銳利目光,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一口氣將憋在心里許久的話講了出來,「王爺不能扣著柳姑娘不放。當初她雖然是屬下救回來的,可也沒賣身給王府啊!」
慕容夜目光一凝,冷笑一聲,「你不知道她的來歷就跑來為她出頭?」
阿漢肩頭一縮,想起王爺在軍中令行禁止的威嚴,以及軍棍下綻開的皮肉,頓時覺得臀部涌上隱隱的痛感,但到底還是硬擠出了一句話,「柳姑娘是好人。」
慕容夜盤膝坐正身子,擺出了要與阿漢講道理的架勢。「那你認為的好人是什麼樣兒的?你口中的柳姑娘可是蘇州鹽商顧正元的女兒,她連名字都是假的,你還認為她是個好人嗎?」
阿漢懵了。「王爺怎麼知道的?柳姑娘……真的姓顧嗎?」
慕容夜似乎被他這蠢樣兒給逗樂了,唇角微微一勾。「本王還能蒙騙你不成?你口里的柳姑娘滿嘴謊言,想來她說被惡人所逼也是假的,真不知她做了何等的虧心事,竟然會跳河逃走。顧家可是在高郵給她連喪事都辦了,辦得十分隆重,想來也很重視這個女兒,而且顧正元驚聞女兒跳河而亡,十分傷心,喪事還未辦完就病倒了。」
慕容夜一行人在常州待了半月有余,期間慕容夜派出去的手下已經往來數次,將兩淮之地探听到的消息陸續呈報,關于柳盼的真實身分,便是手下探听到的,這件事在高郵碼頭鬧得很大,不難打听。
彼清鶯跳河逃走之後,顧正元帶著船工尋了一夜,天色拂曉之後,惶惶難安,與妻子商議,「知府大人指名了要三丫頭,這孽障卻跳河自盡,當真是與她前世有仇!她死便死了,可回蘇州之後,我們要如何向知府大人交代?」
比起顧正元的懊惱,吳氏對顧清鶯更是恨之入骨,她氣恨的道︰「就說這丫頭福薄,失足落水了,不知道裴大人肯不肯信?」
彼正元哼氣道︰「萬一知府大人以為是咱們家不肯送女兒過去,拿這個做借口搪塞呢?反正她既然跳河自盡,就算尸首沒找回來,也是沒命了,不如就地辦一場喪事,最好辦得熱熱鬧鬧的,讓大家都知道,總有前往蘇州的客船,消息傳到蘇州之後,知府大人也就不得不信了。」
吳氏亦覺此舉甚好。「喪事都辦了,人沒了總是事實,到時候老爺再裝病一場,只說思女過甚,就不怕知府大人不高興。」
彼正元又道︰「以防萬一,咱們回去之後就將蓉兒送到知府衙門去,只說姊姊替妹妹去裴夫人身邊,這樣裴大人就更不會疑心是三丫頭不情願,以死相抗。」
吳氏最害怕的事情真的發生了,但她不願相信,艱難的再次確認問道︰「老爺……老爺是想將蓉兒送過去?」她辛苦生養的女兒,她這般珍寵著的女兒,難道要為了給個不知年齡姓名的官員做玩物?
彼正元並未听出妻子的不情願,還為自己想到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而興奮不已。「是啊是啊,蓉兒雖然生得沒三丫頭美,可在蘇州城里也是數得著的閨秀,听說蘇家有意要送她們家的六姑娘去知府衙門,咱們家可不能被蘇家比下去。」
吳氏一听,心都涼了,丈夫當初要將三丫頭送出去的時候,她心里是帶著樂見其成的念頭,甚至大力促成此事,可惜三丫頭是個少見的倔脾氣,寧死不從。
那時候她還不覺得丈夫涼薄,反正自三丫頭出生,就從來沒得過丈夫的寵愛,反倒是二女兒打小嘴甜,又是她這個正室所出,很得丈夫寵愛。
但她現在知道了,從頭到尾丈夫就不是什麼慈父,在他的心里,利益重于一切,只要有利于生意的事情,送出去一個閨女跟送出去兩個閨女沒什麼區別,更別說會感到心疼,大約女兒對他的意義就是能夠帶來利益,是可以隨時拋出去的工具。
「不,不能將蓉兒送到知府衙門去,誰知道裴大人要將蓉兒送到哪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蓉兒的一生被毀了!」吳氏激動的回道。
彼正元拿出當初吳氏勸解小女兒的話來開導她,見她依舊不能接受,不禁惱羞成怒。「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蓉兒既然生在顧家,就是家中的一分子,難道為老父排憂解難也不行?!」
雖說男主外女主內,可家里的大事向來是顧正元作主,他既鐵了心要送一個女兒出去,吳氏到最後也只能默默咽下這口悶氣,去勸二女兒听從父親的安排。
彼清蓉又哭又鬧,自然不甘心被送出去,只可惜她性格不夠剛烈,自忖拿不出顧清鶯不怕死的勇氣,只恐要挾不成反丟了性命,最後哭哭啼啼的不得不應了下來,在顧清鶯的葬禮上,她哭得比父親還傷心,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們姊妹情深。
彼正元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將小女兒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自然是撒出了大把銀子,還請了和尚來念經,對恰巧路過高郵、聞訊前來探望的生意伙伴垂淚道︰「我這個閨女乖巧懂事,從來最合我心,只是……貪玩了些,跟著的丫鬟婆子不經心就出了這等事,真是摘了我的心尖子去了……」他捶胸頓足,老淚縱橫,加之數夜未眠,當真憔悴不已。
生意伙伴原是采買貨物路過高郵,離開之時還忍不住嘆道︰「老顧這回可真是傷心了,以往談笑風生的一個人,如今連精氣神都沒了,瞧著也是可憐。」之後他逢人便講起這樁「老顧的傷心事」。
彼正元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小女兒投河自盡之事掩蓋過去,喪事沒辦完就倒了,還使了銀子去外面請大夫開方子,只說傷心過度,不思飲食,船上整日飄散著一股藥味,丫鬟婆子搬了小爐子在甲板上煎藥,人盡皆知,紛紛議論這沒福氣的顧家三女兒。
睿王的手下一路沿著運河打听過去,到了高郵碼頭,听聞這樁奇事,又花了點銀兩向顧家下船采買的婆子打听顧家三姑娘的樣貌。
那婆子只當人家好奇,又能得些茶水錢,當下便打開了話匣子,「我們家三姑娘說來也是可憐,生得花容月貌,是三姊妹之中最好的,還會些醫術,底下的粗使丫鬟生病了舍不得藥錢,有時候悄悄求到她院里,她還會替她們開方子,可不是仙女托生的嗎!」
彼正元要送女兒去討好地方官這件事,除了吳氏的貼身丫鬟以及顧清蓉身邊的人,其他婆子丫鬟並不知曉,這個采買婆子自然也不知道。
睿王手下假意跟著嘆息。「還真是可惜了,听得府上老爺傷心過度病倒了,倒是府上夫人還能理事,當真不容易。」
婆子啐了一聲,「小扮你是不知道,我們家三姑娘可不是夫人肚里出來的,不是親娘,又怎麼會傷心呢。」
睿王手下大為好奇的又問道︰「你家三姑娘的親娘呢?閨女失足落水,也不見親娘。」
「說起來柳姨娘也是個命苦的。」婆子遂將柳氏的來歷身世當傳奇故事一般講了一遍,末了還重重嘆了口氣。「柳姨娘是個心腸軟的,只是時運不濟,踫上了惡霸,不然那樣品格,找個年齡相當的做個正頭夫妻也使得。」
消息傳到慕容夜的耳里,他這才知道柳盼移花接木,將親娘的身世拿來騙人,心里就先給她安了個狡詐的罪名,且看她還要耍什麼把戲。
等阿漢跑來為柳盼說情,慕容夜恨不得把這愣小子痛揍一頓,這個不帶眼識人的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