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一並非每日都去城里的張家鏢局,因此趙平瀾通常未時左右主動上書房與張德一對奕,可是今日他改邀請張德一來竹林小屋一聚,除了棋盤及黑白雲子,還擺上茶水點心,更有專人在一旁煮茶侍候。
「我讓你留在這兒,可沒同意你的小廝也可以留在這兒。」雖然知道這個小子很狂妄,可是連小廝都弄進來,這像話嗎?
「牛峻自個兒會打點吃食。」趙平瀾原希望牛峻留在郎先生設在宜縣的連絡點,畢竟那兒才有舒適的床,可是牛峻很固執,堅持小廝要時時刻刻守在主子身邊,他只能說郎先生很懂得教人,還好牛峻很清楚狀況,凡事自個兒來,不過一日,就已經知道如何在這兒生活。
「……這兒不差一張嘴巴。」張德一惱得差一點舌頭打結。
「不會太久了。」
聞言,張德一眼楮微微一眯。難道已經確定何時采取行動了嗎?「今日趙公子若還想下和局,我們索性別下了。」
「今日與張將軍對奕,我就不客氣了。」
這個小子不是想當他的女婿嗎?「你確定不是三日之內搬離莊子?!」
「我想讓張將軍跟著一起離開。」
頓了一下,張德一的聲音明顯軟下來了。「我以為趙公子記性佳,未想如此快就忘記,當然,我不介意再說一遍——但求兒女平平安安就夠了。」
「我可以明白張將軍看破名利權勢的心情,可是,張將軍難道不該為三個兒子著想嗎?張將軍將他們困在這個小地方,不覺得委屈他們嗎?」
不,他一直很清楚自個兒委屈三個兒子,可是,誰教他們是他的兒子,有他擋在前頭,他們今生不可能建立功名。
「他們知道這是無奈。」
「當今的情勢確實教他們無奈,可是,我能扭轉情勢,他們不僅不會因為張將軍而必須委屈在此,反而會因為張將軍的關系成為大梁的名將。」
張德一感覺自個兒的心思被抓住了,可嘴巴上硬是說道︰「你這小子真是狂妄,如今連個名字都沒有,憑什麼扭轉情勢?」
「我必須這麼做。」因為必須,他就一定會做到,義無反顧。
「你倒是說說看,如何做到?」雖然看得出來這小子行事有章法,凡事有周詳的計劃,也有自己的勢力,可是什麼都不知道,總是令人不安。
趙平瀾愉悅的揚起眉。「張將軍答應了?」
這小子真是一點不退讓!「我可以答應,但是要我賭上張家,我做不到。」
「我只想藉助張將軍的威望,張將軍可以帶上大公子或者二公子,就我所知,兩位公子皆為聰明有見識的謀臣,只要其中一位能夠待在張將軍身邊,就能幫助張將軍,當然,若他們全部跟著張將軍一起進京,我也不反對。總之,待事成之後,以張將軍的軍功,更方便一一為他們安排出路。」張家父子在軍中的威望全是建立在張將軍身上,最重要的還是張將軍。
「你想拉攏我,總要讓我知道你的計劃。」
「時機還未成熟,我只能告訴張將軍,合作的人已經找到了。」
張德一瞪大雙眼。這是何意?人家根本還沒打算跟他合作,是嗎?
「張將軍不必擔心,對方一定會與我合作。」他仿佛看出張德一心中所想。
「你這小子究竟哪來的信心?」
「因為他再也找不到如此大的助力。」趙平瀾氣定神閑的說。
「我不管你要做什麼,若是你害妞妞置身危險之中,你永遠別想見到妞妞。」
「我比張將軍更在意張大夫的安危。」
「如今還說不準。」他沒好氣的哼道。
「張將軍會看見我的心意。」
「好了,今日我們就好好下一盤,不是你贏了,就是你三日之內搬離莊子。」
這一盤棋下得比往常還久,待張德一回到書房,張柏陽已經在那兒等著他。
「今日有了勝負嗎?」
「沒有,和局。」
張柏陽愣怔了下。「我還以為今日他邀請爹去竹林小屋,應該是要決勝負了,為何還是和局?」
「一開始我們已經打主意今日見勝負,可是最後偏偏成了和局,依我看,這是他下棋的習慣,不想得罪人,又不想輸給人家,不自覺之中,就會以達成和局的方式思考。」
張柏陽笑了。「這個人還真有意思。」
「不過,我答應他了。」
張柏陽早就看出來父親松動了,可是他以為至少等到大哥回來,問過大哥的意見再做決定。
張德一看著二兒子的眼神充滿了慈愛。「若你們是能夠一飛數千里的大鵬鳥,我又豈能將你們困在這兒?」
「爹!」
「那個小子給了我這麼一句話——他們不僅不會因為張將軍而必須委屈在此,反而會因為張將軍的關系成為大梁的名將。」一頓,張德一有著很深的感觸。「真是打動我的心,叩!」
張柏陽忍不住嘲弄的唇角一勾。「他倒是很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
張德一其實很高興趙平瀾成為他的女婿,只是不清楚扶植的對象始終令人不安。「不知道他究竟看好哪一位皇子?」
「依我看,四皇子的可能性最大,爹忘了嗎?如今四皇子代皇上南巡來到江南,他想見四皇子一面並不難……對了,昨日他不是沒來書房找爹下棋嗎?他會不會去見四皇子?」
確實如此,可是,張德一還是搖了搖頭。「四皇子南巡,身邊不是侍衛就是隨行的大臣,他想越過眾人見到四皇子不容易,況且四皇子如今大約才到曲州,快馬一來一回也要兩日。」
「爹還是太小看他了,我相信他一定有法子見到四皇子,要不,今日他不會與爹約定見勝負。」一頓,張柏陽幸災樂禍的道︰「看樣子,他也不是事事皆能稱心如意,明明想贏了爹,卻成了和局。」
「他不贏,妞妞還是會嫁給他。」
「爹答應了?」張柏陽一愣。
「雖然還沒答應,但是看到妞妞能夠再度為他彈琴,還能不答應嗎?」因為打定主意成全他們,在是否跟著趙平瀾回京城這事上,他就能單純的考慮三個兒子的未來。
「我看得出來他對妞妞用情很深。」
「是啊,我終于了卻一樁心事。」女兒的親事是他最掛心的事,和離的女子通常只能低嫁,可是妞妞如此良善又如此出色,沒有英雄配,也該配個佳公子吧,不過宜縣這樣的地方,農家有,商賈之家有,名門士族一個都沒有,張家還是宜縣唯一的書香世家,家里出過幾名文官,盡避官職不大,但好歹讓張家在宜縣頗有威望。總之,女兒能夠嫁給趙平瀾,真的是大快他的心!
不只爹了卻一樁心事,他們張家三兄弟都了卻一樁心事了,如今只盼著趙平瀾成功洗刷成國公府的冤屈,將妞妞風風光光娶回家。
相隔不到十二個時辰,相同的地方,趙平瀾與梁文夏再一次面對面而坐。
「你就給本王這麼一點時間思考嗎?」昨日收到帖子,他差一點從榻上摔下來,這個稼伙看起來不是如此性急之人,為何就不讓他擺夠姿態?
「我很喜歡這兒,再過幾日,王爺來這兒就不太方便,我還得另外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總是麻煩。」趙平瀾相信梁文夏已經做好決定了,只是喜歡裝模作樣擺姿態……他為何知道梁文夏喜歡裝模作樣擺姿態?這得歸功于先帝,先帝總不自覺會提起這位心目中的皇太孫。
梁文夏真的很想給他一個白眼,不過忍住了。「想做大事的人怎能怕麻煩?」
「想做大事的人不怕麻煩,但是不會主動將麻煩攬上身。」
「按你這麼說,本王豈不是應該拒絕?」他涼涼的說。
「王爺要攬的不是麻煩,而是責任。」
雖然跟這個家伙耍嘴皮子很有挑戰性,可是被戳中時真想踹上一腳,這張嘴巴究竟是怎麼生的呢?皇祖父為何將他放在吏部,不是刑部?梁文夏教自個兒平靜下來,依然一派溫和優雅。
「好吧,就當成責任,那本王問你,本王憑什麼與你合作?」
「唯有我可以助王爺登上那個位置。」
「你真狂妄!」
當作沒听見,趙平瀾自顧自的道︰「首先,王爺必須削弱太子的勢力,也許還可以藉此機會掐住太子的錢袋子。」
梁文夏神情一凜。這個家伙果然很有意思!「你想動誰?」
「陳閣老。」
梁文夏很清楚自個兒還沒有本事動陳閣老,這個人不僅送女兒進東宮,他的皇祖父和陳皇後的祖父都是來自清河的陳家村,因此多少帶了點親戚關系。不過,他對于掐住太子的錢袋子還真感興趣。「陳閣老為何扯上太子的錢袋子?」
「陳閣老與江南各地的商賈關系匪淺。」
梁文夏微微挑起眉。難怪太子送禮特別大方。「你要如何動陳閣老?」
「應州城有個大案子。」趙平瀾向後面伸出手,牛峻立刻取出懷里的書信放在他手上,他起身將書信放在梁文夏前面。「四皇子看了就知道了。」
梁文夏抽出信箋快速閱讀,終于明白趙平瀾在打什麼主意。「你想利用這個案子將陳閣老拉下來?」
「單靠這個案子不可能將陳閣老拉下來,但是可以將陳閣老與商賈之間的關系鬧到明面上,讓言官出面彈劾。」
沒錯,只要發動言官加油添醋一番,一個地方的案子就可以扯上朝堂上的大臣,不過,想要發動言官彈劾,還要跟自個兒扯上不半點關系,這就不容易了。
梁文夏一副很無奈的道︰「本王可沒有法子發動言官彈劾。」
「這事不用王爺出手,我會發動言官。」
梁文夏的下巴差一點掉到地上。這個家伙有本事發動言官?
「若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如何助王爺登上那個位置?」
這是小事?梁文夏真想一腳踹過去。難怪這個家伙如此狂妄!
「其實王爺也辦得到,只是若想一點痕跡都沒有,實在不易,可是我不同,我對別人來說已經死了,即使追查到我身上,也不會有人相信是死人在操縱此事。」
這還差不多,不過,為何覺得有點別扭呢?算了,本王大度,不與他計較!
「既然你可以操縱言官,為何要將這個案子捅到本王面前?」
「在王爺進入應州城之前,我會將這個案子鬧出來,請王爺特別關注這個案子,並將此地見聞以書面向皇上呈報。」
「關注這個案子倒是不難,每到一個地方,本王一定會翻閱當地發生的刑案,藉此了解百姓是否有冤情,只是若單挑此地見聞呈報父皇,就顯得太刻意了,太子有可能因此將言官彈劾之事扣在本王身上,這不是擺明要本王得罪太子嗎?」梁文夏搖搖頭,表明他不會得罪太子,除非已經到了對決的時刻。
「相信王爺一路上對各地見聞皆有記錄,王爺不如匯整全部呈上,皇上見了只會覺得王爺細心,太子也不會起疑心。」
梁文夏同意的點點頭,這個家伙的腦子轉得真快,不過,他還有問題。「你應該比任何人清楚,單靠言官難以扳倒朝堂上的大臣,至少是陳閣老這樣的大臣。」
「王爺可以藉助齊妃的力量。」
「齊妃?」
「齊妃的娘家在應州也有生意,只要齊家能夠跳出來支持言官,皇上就會因為齊妃的關系重重處置陳閣老。」
梁文夏微微挑起眉。「既然你也知道齊妃,就應該知道她在後宮是個沒有聲音的妃子,齊家不可能跳出來支持。」
「若是齊妃明白事理便會知道,對于娘家發生的事,她繼續悶不吭聲,人家將會覺得齊妃對家人太過寡情,更可能引起皇帝猜忌。」齊妃是齊芸,因此在後宮沉默不語,而齊家也跟著低調再低調,可是過猶不及,只要有人在齊妃的耳邊煽風點火,齊妃勢必插手此事,甚至還會對皇上吹枕頭風……說穿了,拉下陳閣老真正關鍵在齊妃身上。
「這事不難,本王可以暗中推一把。」
「言官和齊妃雙管齊下,這事必成。」
梁文夏終于有心情喝茶了,他倒了一盞茶,細細品味,接下來,他要搞清楚一些事。
「我很好奇,你為何找本王合作?本王在所有的皇子中可是最沒有勢力。」
「我上次不是告訴王爺了嗎?因為先帝,先帝曾經有意立王爺為皇太孫,可是當時王爺還不夠強壯,先帝擔心王爺遭到皇後,也就是當時太子妃毒手。我問王爺一件事——先帝是不是將私下培植的探子衛交給王爺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梁文夏驚訝的瞪大眼楮。「你知道皇祖父私下培植探子衛?」
「先帝一直致力研究如何監察百官,我建議先帝設立如同暗衛的探子衛,往後探子衛只听命皇上,可是就我所知,當今皇上並沒有接收到探子衛,可想而知,先帝臨死前將探子衛交給王爺你了。」
梁文夏坦白的承認道︰「皇祖母病倒了以後,皇祖父一直覺得心緒不寧,夜里睡得很不安穩,便將探子衛交給了本王。」
趙平瀾冷冷一笑。「先帝的身子一直很好,即使因為先皇後離世而傷心欲絕,也不至于因為一個風寒就病死了,王爺難道沒有懷疑嗎?」
「……這是什麼意思?」明知趙平瀾在暗示什麼,梁文夏只能假裝不知。雖然探子衛很厲害,可是養他們不容易,等他終于有了銀子,他立刻動用探子衛探查皇祖父的死,沒想到此事直接指向父皇,這像話嗎?終有一日,他會為皇祖父討回公道。
「先帝的死絕對不單純,王爺不妨使用手上的探子衛查清楚。」趙平瀾站起身,重申自己的立場。
「我只想為自己和趙家上百條人命討回公道,事成了就會離開。」說完行禮告退,他帶著牛峻一如上次般坐船離開。
趙平瀾走後,梁文夏的心情平靜下來。「孟長蕭,他說事成了他會離開,你相信嗎?」
「不知道。」
「當然不相信,他是故意擺姿態。」
這不是王爺才會做的事嗎?孟長蕭努力將真心話壓了下來,反問道︰「王爺會讓他離開嗎?」
梁文夏像個鬧脾氣的孩子回頭瞪了一眼,卻一句話也沒說。他曾自問,若是能夠坐上那張椅子,他要做什麼樣的君王?他不知道,但他絕不像父皇一樣,只懂陷害人殺人,這與西市場刑台上的劊子手有什麼兩樣?皇祖父說得好,一個帝王要有高度智慧和識人之明,否則,不過是弄臣奸臣手上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