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
北境來到春耕時候,好幾座屯堡的田地都已犁整,種子與秧苗落了土,算來開春大事又了一樁。
天朝北境的「令軍興屯」政策始于老北定王聶樊駐守之時。
戍邊需要長期駐軍,大軍駐扎自然需要糧草,若兵食盡資于民,民力必然困重,所以干脆一邊戍守、一邊屯種。
老北定王尚在世時,陀離忌憚其威名不敢妄動,北境著實安寧好長一段時間,當時政策采三分戍守、七分屯田的分配方式,遂沿著北邊國境和地勢建立起不少屯堡。
後來老北定王因病辭世,陀離新主達赤王曾一度興兵來犯,結果出師未捷身先死,與天朝大軍正式開戰不過一場,竟就染了急癥,病死在軍中王帳——這是從陀離軍中傳出的說詞,天朝人卻是不信的。
當年與陀離軍交手的天朝將士們只知,那時接手北境軍的聶小王爺親率精兵、潛入敵營救出太子殿下,眾人按計劃行事,目標達成後順利撤走,唯獨小王爺沒在說好的時辰內返回安全所在。
小王爺遲了三日才出現。
幾是同時,探子傳來消息,說是太子被救出的那一晚,陀離王帳起大火,達赤王烏克鄯遭刺殺身亡,而刺客奪了馬擺月兌追兵。
藝高人膽大啊!
虎父無犬子啊!
有本事這麼干的,除了聶小王爺還能有誰?!于是達赤王這條命就算在聶行儼頭上了。
至于真相為何,聶行儼實也不知該如何解說,畢竟在這件「奇案」中,身為關鍵的某個人早已不在。
那一夜在地底洞中發生的事,仿佛僅是他跌進迷障中的一場異夢,斯人已逝,徒留香魂。
他時不時能嗅到那抹身香。
一開始以為自個兒想多了,但一次、兩次、三次下來就明白了,那抹香是從他體內散出。
她那般利用他、欺負他還不夠,還把這該死的身香染給他,解都沒法解。可恨!
想他堂堂男兒頂天立地,橫槍策馬、沙場縱橫,流出的汗與血竟被細香染遍,不少同袍還以為他喜配香囊香包……這都成什麼事了?豈能不恨?!
許是為了與太過娘氣的身香「抗衡」,他在北境的治軍手腕格外嚴明有度、賞罰分明。本就不是愛笑之人,幾年的軍旅生活更將一張原本俊秀的玉面刻劃得輪廓突出、眉目凌峻。
此時,這雙寒星峻目就盯著不遠處一樁正在講價的牲口買賣。
場子是在大軍屯的村中場壩上,今日恰是每月一次的集市,趕集的人潮這會兒漸散了,場壩邊角就那牲易的活兒仍在進行。
「儼帥,便是那班人馬,總共六人,屬下已讓人明面上盤查過,說是從北關外的天養牧場餅來的牙口販子,官衙所發的通行文件也都能對上,瞧起來並無錯處,但……就是不太對勁兒。」北境軍里最年輕的副將——李冉,同樣眯目盯住那場交易,壓低聲量稟報。
聶行儼一手穩穩控韁,另一手在大腿上輕拍,狀若沉吟。
按理,這種「疑似走私牲口」的案子由他身邊一員副將查辦,已是殺雞用了牛刀,哪里還需請出他這尊大佛?
之所以看重此事,是因近日探子來報,陀離的龍瑤攝政公主又遣一批細作混進北境。而關于細作或探子這種往敵營里「埋樁」再「以樁打樁」的暗戰,聶行儼就勝在消息靈通、行事迅雷不及掩耳。
龍瑤公主的這一批細作,他極早掌握消息,開頭便狠狠拿下對方好幾個人,但還是溜了幾尾,令他不得不戒備。
尤其是眼前這種游走在大小屯堡、當起牲口買賣仲介的中間人,更需留神。
當年達赤王在帳中遭刺殺身亡,消息一傳出,陀離軍氣勢大潰。
軍心既失,成敗已定,陀離遂連夜拔營撤走,幾萬敵軍一夜之間撤得精光,天朝北境的緊繃氛圍立時緩解。
值得玩味的是,原以為陀離王廷必再掀一場奪位之戰,然預估的情況卻未發生,又或者說才剛燃起一簇星火苗兒、嗅到一點味道,很快已被控下——陀離王廷在歿了達赤王之後,大權迅速落入其一母同胞的親姊姊龍瑤公主手中。
龍瑤公主的名號,聶行儼自然不陌生。
烏克鄯當年身為陀離國十三王子,且為庶出,最後卻能一步步登上王廷寶位,若無他這位骨血至親的姊姊為他獻策籌謀,想來是不能夠。
為王的親弟一死,估計當夜陀離軍尚未拔營撤走,消息已然飛遞到龍瑤公主手中,才令她取得先機提前準備,之後以雷霆手段迅速控住王廷內外兵力與陀離幾大部族首領。
龍瑤大權在握後,並未封王,僅領攝政公主之餃。
這些年,陀離的王公大臣、各部首領們雖一而再、再而三進言公主上位封號,卻一直未被采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聶行儼自「刺殺」達赤王、成功救回國之儲君後,天子接捷報大喜,發旨明詔,正式將十萬北境軍歸他掌握。
三年前,陀離大軍在龍瑤公主布置下結合周邊七個部族兵力,大軍壓境,他親率五千鐵騎繞至敵軍後方暗夜奇襲,燒敵營糧草,切斷陀離與七部族的聯系,再分股斬殺……
敵不動,我不動。
敵雖不動,可若想試出敵方深淺,則誘敵出動。
他能推敲出陀離國這位攝政公主的用兵之法,然對她遲遲不肯上位、亦不肯釋出王位的行徑,明知定有蹊蹺,琢磨許久卻依然無果。
「儼帥,要拿人了嗎?還是——」李冉口氣有些發急,因雙方買賣已談妥,似要分道揚鑣了。
聶行儼作出手勢。「左右包抄,牙口和接頭的買方,一個都不能少。」
「是。」李冉有力地答覆,隨即指揮身後隨行的十多騎人馬沖上合圍。
于是大將軍王爺佇馬原地縱觀全局,藏身巷內的眾將士準備隨年輕副將一擁而上。突地,眼前情勢急轉,有人橫空殺出——
「沙羅!你大爺的!再躲啊?有本事再躲啊!咱瞧你這回能躲哪兒去?!」十來人騎著大馬從另一條石板巷內竄出。
為首的大姑娘揚聲叫囂,胯下的白鬃黑馬跟她簡直心貼心般默契十足,沒見她如何控韁使勁,大黑馬便隨她身軀起伏,飛蹄連跨過好幾頭擋路的牛馬大畜,朝那名剛跟人議完價的牙口矮漢沖去。
既是牲口買賣,場上少不了牛啊馬啊羊的,連大狗都有好幾頭,這批人一殺出,現場登時大亂,牛只搖頭甩尾哞哞叫,馬匹嘶鳴噴氣又趵蹄,羊群更被沖撞得四下驚逃,累得大狗汪汪叫,忙著滿場子趕羊。
那個亂啊!
「大、大陽姑娘!哇啊啊——」矮漢抱頭鼠竄。
「買家也給我攔了!倒要看看是誰下的刀子,敢坑殺咱們天養牧場!」大姑娘此令一出,跟著沖上的十余人大喝應聲。
場壩上可說亂上加亂,逮人的、追人的、閃避大畜與羊只的,李冉那十多騎訓練有素的騎兵一時間竟不知從何下手。
「儼帥,如何是好啊?!」李冉及時控韁,回首征詢。
聶行儼忽地抬手制止,一干將士隨即退回巷內,作壁上觀。
平地一聲雷般蹦出的這群人,個個身手俐落、馬術絕佳,奇的是男女與老少皆有,實叫人看不出路數。
但有一點能確定,這些人不僅懂馬,連趕牛、趕羊的活兒也熟練得很,這不,都把逃散的人當牲口趕,還往同一方向趕,迫他們逃進同一條石巷內。
巷內若沒再設埋伏,極可能是死巷一條,方便逮人。
李冉看出來了,心想一旁的儼帥肯定也看出。
此時年輕小氨將側首正要說話,頸子後頭陡地一凜。
呃,這是……出了何事?!他們家大將軍王爺面色不好看啊……不、不!說「不好看」是輕巧了,那是五顏六色輪番上陣、從頭到尾狠狠刷過一遍,然後……就是……既陰又黑,最後所有顏色皆退,只剩陰黑,襯得那雙厲目炯炯有神,格外教人膽寒。
年輕副將暗暗吞咽唾沫,循著大將軍殺人似的目光看去。
那白鬃黑馬上的姑娘家身形修長矯健,張揚之姿與「剽悍」二字差不離。
她一手控韁、一手持了根彈力十足的韌鞭,三娘教子般朝著底下人左抽右打,邊打邊趕還邊罵——
「當咱們天養牧場好欺負嗎?嗯?!」
「大陽姑娘,別打、別打了……哎喲疼死我啦!泵女乃女乃饒命啊!哎喲——」
「還敢喊疼?天養牧場待你們魯族人不夠好嗎?竟敢下黑手迷昏咱們一票人馬,還把人拋在野地過夜,你想拿他們喂狼嗎?!沙羅,咱以前是瞎了眼才會跟你一塊兒喝酒吃肉!」
「痛痛痛啊——沒、沒要拿他們喂狼,那里沒狼的,狼群都往更北邊跑,沒在那兒出沒,是真的,真的呀!咱只是從他們身上拿走天養牧場‘五畜牙行’的官同書和通行文件,沒想干麼的!真的呀!」沙羅東躲西躲,黝臉已留下好幾道鞭痕,哀叫一聲,抱頭就往唯一能鑽的小巷逃奔。
泵娘嬌口輕喝,黑馬從羊群背上一躍而過,追進巷中。
偌大的場壩上,除無辜的牛羊馬和大狗外,鬧起這場風波的人全追趕跑跳地奔進巷內另闢戰場,好幾個膽肥的村民還不忘跟上去看熱鬧,湊在巷口探頭探腦、議論紛紛。
聶行儼握韁的五指收緊再收緊,指節用力到微微泛白。
當那白鬃黑馬上的身影一入他眼簾,他目光發緊,就沒再從她身上挪開過。
看她輕松自在駕馭大馬,看她生氣盎然地上下蹦竄,再听她清脆明快地連聲開罵……是她嗎?
是。是她……
她那頭好長的烏發高高綁作一束,飛甩在身後像馬尾巴似。
他依稀記得那如雲發絲掃過果膚時的奇異灼感,熱得有些刺麻,五指卻恨不得探入那頭豐厚中,用力揪住滿掌的絲滑。
斑束的發型令她清清透透露出整張嬌臉。
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只是五官長開了,眉眼口鼻颯爽且明媚。
是的。是她……
但,怎麼可能是她?!
氣息陡凜,心口驟然一震,他不發一語便策馬朝那條小巷沖去。
「儼帥?」李冉與他身後一干軍士無不詫然,竟是怔了一怔才曉得要追上。乍見一小隊輕甲騎兵出現,百姓們這會兒提心吊膽了,很快便作鳥獸散。
聶行儼控著馬在巷中彎彎繞繞,終于追進一個死術沖。
他遂放慢馬蹄,盡可能令蹄下無聲,人尚未抵達最里端,那仿佛夢過無數回、仿佛熟悉于心的清嗓脆音又起——
「你瞎說啥?什麼魯族遭鷹群襲擊?大畜和羊只被叼走一大半?所以你逼不得已、千百個不願意才拿了別人錢銀來偷咱們的官同書和通行文件?欸,沙羅啊沙羅,你當我三歲孩童好唬嗦是嗎?」
「是真的呀大陽姑娘——」被堵得無路可逃,只能跪地哀求。「姑女乃女乃您大發慈悲,體諒咱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五個孩子嗷嗷待哺,咱家婆娘肚里還懷著一個呢,您別把事鬧大,咱們私下解決、私下解決啊!」
「哼!還有你們,一行三人,也不知打哪兒蹦出來?」大姑娘火氣一調,轉向同樣被困住的買家們,開罵。「先是與天養牧場接頭,裝得夠誠懇了,待咱們請好官同書,通行文件亦蓋妥邊關通印,跟你們接頭的人分明與之前不同,閣下半點不疑嗎?你們不疑,我自要疑心你們!」
她話鋒一轉再轉,忽地又調回來質問沙羅——
「你說拿了別人錢銀,這個‘別人’究竟是何人?」她哼笑,狠得很。「你這像伙一雙招子亂飄,明擺著有鬼,要我沒猜錯,那人就在這群人里,對不?你將人從關外領進,裝成你的伙伴,然後再與充當買家的這三人接頭,其實要交的貨不是大畜小畜,而是人,對不?」
沒等沙羅再出聲,被他領著冒充牙口的幾人倏地反擊,連帶買方的三人也跟著動起,薄刀藏在袖底、靴內,「唰唰唰」連聲拔出,頓時銀光爍目。
泵娘嘿嘿笑——
「怎麼?這要是在場壩上,還真沒把握能拿住眾位,但妙就妙在諸君遲疑不定,以為拖到最後總能尋到機會逃月兌。」她語氣驀地發狠。「想踩咱們的頭往上竄,門都沒有!天養牧場的——」
「是!」馬背上的十來名男女老少眾口一聲。
「硬踫硬,勇者勝。活口若不好留,就別留活口!」
「好啊!」收在鞍側的弓箭刀槍紛紛揚臂高舉。
比氣勢、比陣仗、比狠勁,怎麼看都是天養牧場強勝,但狗急還跳牆呢,人被逼急,擎刀在手,自然要拚個魚死網破。